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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油爆香菇 -【退下,讓朕來】《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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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26 PM
標題:
油爆香菇 -【退下,讓朕來】《連載中》
【書名】:
退下,讓朕來
【作者】:
油爆香菇
【內容簡介】:
沈棠在發配路上醒來,發現這個世界很不科學。
天降神石,百國相爭。
文凝文心,出口成真。
武聚武膽,劈山斷海。
她以為的小白臉,一句「橫槍躍馬」,下一秒甲胄附身,長槍在手,一人成軍,千軍萬馬能殺個七進七出!
她眼裡的癆病鬼,口念「星羅棋佈」,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排兵佈陣,信手拈來!
這TM都不能算不科學了!
分明是科學的棺材板被神學釘死了!
而她——
「主公,北郡大旱,您要不哭一哭?」
沈棠:「……」
「主公,南州洪澇,您要不多笑笑?」
沈棠:「……」
————————
看著被她幹掉的十大碗米飯,比臉乾淨的口袋,以及一群嗷嗷待哺、不懷好意、整天惹是生非的村民,疑似飯桶轉世、真·靈魂畫手的村長沈棠,不得不放棄心愛的畫筆,被迫走上應聘諸侯之路。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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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29 PM
一:發配
「別裝死,快起來!」
昏沉間,沈棠感覺有誰踢了自己一腳。
踢了還不夠,對方還罵罵咧咧。
【MD,誰踢我?】
她吃痛地蜷縮起小腿,睜開虛弱的雙眼。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人撤去那層欲蓋彌彰的薄紗,從磨砂質感變為高清鋼化。
【發生了什麼?】
幾欲炸裂的疼痛讓她倒吸一口冷氣,怔愣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
【昨晚不是跟誰在拚酒來著?】
貌似喝到後半程,編輯還打來催稿電話,她只得撐著醉意去拿畫筆……
更多的,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但可以肯定,絕對不該是眼前這樣!
沈棠暗中狠掐自己一把,直到清晰刺痛從那片肌膚傳來,打碎她的僥倖。
看到自己那雙陌生的手,腦子裡緊跟著蹦出四個字——
她穿越了!
同時還有「穿越」代表的意思。
【只是不知是喝酒喝死還是熬夜趕稿猝死。】
越想腦袋越疼,好似有小人拿著錘子在她裡邊兒不斷敲打,疼得沈棠急忙停下。
「快點吃,吃完了好上路。」
她正捂著頭緩和刺痛,頭頂陽光被道高大人影擋住。
來人穿著一雙沾著黑褐色泥巴的草鞋,隨手丟來一隻巴掌大小、表面焦黑粗糙的餅子,餅子落在她裙擺外的泥地上。也不管沾了泥的餅子沈棠會不會吃,徑自給下一個人發。
下一秒,她身邊閃電般探來一隻手。
抓起那只餅子縮了回去。
沈棠慢了一拍,只得狐疑看過去。
搶餅的是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正雙手拿著餅用力往嘴裡塞,活像餓死鬼投胎。
生怕沈棠會搶回去,連餅子沾的泥巴都不拍,不一會兒就將不大的餅子全部塞進嘴裡,末了還意猶未盡般吮吸手指上的餅沫。
沈棠:「……」
也不知這人幾日沒清理,本該烏黑亮麗的長髮生油打結,暴露在外的髮縫細看還堆積著一層泛黃黏膩。仔細一嗅,還能嗅到從她身上傳來的古怪腥臭——有點兒像悶了三五周的臭襪子和石楠花放一塊兒搗出汁水——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便是那張髒汙也掩不住的標志五官。
沈棠好脾氣地跟她講理:「女士,那是我的餅。」
女人卻似聾了般,睬也不睬她,兀自砸吧著嘴,回味餅子的味道。
沈棠這時注意到女人吮吸過的指節與手部其他顏色差了幾個度,喉頭不受控制地痙攣滾動一輪。
她是沒潔癖,但近距離遭受這種視覺衝擊,下意識生理不適。
餘光覷見沈棠臉色有變化,女人擔心這傻子會發瘋打自己,屁股往反方向挪了挪。
這不動還好,一動連帶沈棠也有了拉扯感。
低頭望向腰間拉扯感的源頭——那是一條極粗的麻繩,就是這根麻繩像拴著幾隻螞蚱,將她這具身子跟女人以及其他蓬頭垢面、年齡不一的女人串在一塊兒。
抬頭環首四顧,目光所及皆是身穿粗麻囚服、滿面疲倦的老弱婦孺,男女皆有。
另有十來個青壯穿著較為統一,腰間掛佩刀,放哨的放哨、盯人的盯人。
視線偶爾掃過身材姣好的年輕女犯會多停頓一會兒。
這、這——
是一大家子犯了事兒被拉去刑場注銷戶口本?
也有可能是在發配的路上。
區別不外乎是早死早超生還是晚死晚超生。
【咕嚕咕嚕咕嚕】
饑腸轆轆的五髒廟開始不合時宜地作祟,聲響大得連其他人都能聽到。
沈棠抬手捂著微微絞痛的肚子,饑餓讓她不斷分泌涎水。
越吞咽口水,饑餓感越明顯,強烈到無法忽視的程度。
沈棠心下皺眉,只能通過轉移注意力來轉移饑餓的折磨——視線範圍內,有個犯人吃得太急,加之餅子乾燥,噎住了。他不斷捶打胸口試圖讓梗在喉間的餅子下去,臉色逐漸發青。
所有人見怪不怪。
既沒上前拍背,也沒遞水。
他艱難蹬著腿想爬向官差裝扮的人,用盡全力伸出右手求救,可直到咽氣,右手無力落下,後者也沒救人的意思,踹了兩腳發現人真咽氣了,嘴裡咕囔了句:「晦氣!」
抽出腰間匕首,彎腰將男人右半邊接近耳朵的皮割了下來,隨手丟入髒汙布袋。
沈棠:「……」
「該上路了!」
「麻溜點兒!」
「起來,別讓老子給你們下鞭子!」
囚犯們重新戴上沉重枷鎖。
女犯的枷鎖小,約莫三十五斤,男犯的枷鎖大了一號不止,重量沒八十也有五十。
那十幾個穿著統一的青壯一邊催促,一邊用腳踢踹反應不及的囚犯。若是踢踹還不起來就直接上鞭子,力道極大,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一指寬淌著血的血痕,看得人觸目驚心。
沈棠默默埋頭走著,努力找尋這具身體有關的記憶。
結果很不幸。
她不僅沒混上穿越者的低保,沒身體原主的記憶,自個兒還被偷家了——除了知道自己叫沈棠,有個叫「幼梨」的筆名,靠畫畫吃飯,怕編輯催稿,其他記憶一概模糊!!!
偷瞄犯人還有看守犯人的官差,暗歎:【晦氣,這TM都是地獄開局了吧?】
真是倒楣他媽給倒楣開門,倒楣到家了!
甭管啥開局,小命最要緊。
是選擇中途逃跑?
還是選擇跟著隊伍到目的地,再伺機逃跑?
目前看來,哪個選擇都不樂觀。
頂著烈日趕路,中途又有幾個犯人暈死過去,直到晚霞暈染天際,才被準許原地休息過夜。
官差聚在一起搭火堆,從行囊取出肉乾放在陶甕中烹煮,再撒上一點兒鹽巴就是一鍋肉湯。
沈棠這次反應快,保住了餅子。
一屁股坐地上,細細咀嚼著生硬冰涼的餅子,用口水將其軟化得差不多才吞咽,注意力則放在低聲交談的官差身上。盡管他們閑談的內容很稀碎,但勉強也能拚湊出一部分情報。
這些犯人是一家的。
姓龔,族中老小甚至連僕從婢女都沒能逃掉,通通被抓。
分為三波,分批押往目的地。
男的去邊陲充軍當苦力,女的送去孝城教坊。
沈棠所處隊伍是第二批,以龔府的女眷、婢女居多,其中還有輩分最高的老封君,幾位風華正茂的少夫人、年輕貌美的妾室姨娘、年紀不一的子嗣,剩下的則是伺候的僕從婢女。
她估摸自己這具身體不是婢女就是子嗣。
一捏骨齡,也就十一二的樣子。
男子黥面刺字,女子墨刑耳後。
若犯人在半道咽氣,便割下寫著字的面皮或者耳朵當做人頭證據。
她抬手一摸耳朵,果然摸到左耳耳後有一片已經結痂的血塊。
沈棠:「……淦!」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32 PM
二:什麼破隕石!
皓月暗淡,群星稀疏。
夜幕猶如一方濃稠到難以化開的墨,寂寥深沉。
犯人們頂著烈日戴枷徒步一整日,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被壓榨到了極限,那一個小小的發餿發臭的餅子也成了人間美味。
吃完往地上一躺,沒多會兒便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偶爾還能聽到篝火燃燒的「嗶啵」爆鳴。
官差們圍著篝火取出酒囊,喝起了小酒。
陶甕中的肉乾已經煮軟,再撒上香料,催化成濃鬱霸道的香氣。
對這群身體虛弱,許久沒吃過一頓飽飯的犯人們而言,有著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沈棠耳尖聽到其他人喉結滾動咽口水的咕咚聲,以及五臟廟打雷的咕隆聲,低頭摸了摸自個兒乾癟的肚子,垂眸暗歎——
她也餓。
「想喝?」一名官差從陶甕舀了碗湯,稍稍吹涼正準備小口喝,餘光注意到或明或暗的熱切眼神,他眼珠一轉,頓時不懷好意掃了眼,笑道,「這肉湯貴得很,想喝呢,得拿東西換。」
犯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沈棠聞言掀起眼皮,唇角微抿,黑眸深處有慍色閃過。
她只是沒了記憶不代表變成了傻子,男人的意思她懂——這是一群前途未蔔,即將被沒入教坊的女犯,身上哪怕藏有銀錢也被搜刮乾淨,還能用什麼東西換肉湯?
答案呼之欲出。
官差說完,眼神輕浮地掃過一眾女犯,仿佛看戲一樣欣賞她們臉上或遲疑或悲憤的表情。
另一名官差笑著一拍他後腦杓。
笑罵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夠不夠資格爬她們的塌,這些可都是龔氏的‘貴人’。」
他故意將「貴人」二字拖得老長。
「貴人?哪門子的貴人?」官差摸著後腦杓,故意提高聲量叫嚷,「去教坊伺候貴人的人?」
「就是!」第三個官差趁著酒意也來湊熱鬧,「教坊不是有銀子就能去消遣的地兒?兄弟幾個又不是出不起穢銀。一人出不起就湊一湊,買不起一夜就買個半夜,你來半炷香,我來半炷香……」
「老三你瞧不起誰呢?誰半炷香誰是孫子!」
「早晚得開張,在這裡開張還是去了教坊再開張,有差嗎?」
面對這般奇恥大辱,男犯敢怒不敢言,稍有姿色的女犯更是人人自危,面如灰土。
見他們越說越不像話,為首的官差只能出來制止。
「你們幾個都消停一些!越發不像話!待差事結束,愛去哪個教坊找花娘尋樂子都行,何必盯著這幾個?打起精神把人盯住了!上頭吩咐下來,他們中的哪一個逃了,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一眾官差驟然息聲,直至其中一人小聲咕噥。
「他們一個個被碎了文心、裂了武膽,拿什麼去逃?」
文心?
武膽?
沈棠敏銳捕捉到這兩個詞。
毫無預兆,一陣尖銳到無法忽視的刺痛從腦海深處傳來。
又聽那個官差小聲奉承為首的官差,諂媚笑道:「龔氏這些犯人,不管以前多風光,那都是以前了。雖然咱們兄弟幾個只是末流公士,但您可是三等簪梟。」
其他官差也道:「就是就是,頭兒,這些犯人不是女流就是被廢的廢人,如何逃得走?」
末流公士?
三等簪梟?
這又是什麼東西?
沈棠眉峰聚攏,牙關緊咬,忍著一陣強烈過一陣的刺痛,
不知不覺額頭已經布滿細密冷汗,面色青白。雖然她已經非常克制,但隱忍細顫的動作還是驚動了身邊的犯人。
女人掀起眼皮瞥了眼沈棠,見她以手撐額,一副痛苦難忍的模樣,鼻尖輕哼,轉身背對。
咕噥一聲:「瘋子……」
不知過了多久,刺痛像是跨過某個臨界點,轟得一聲,如潮水般退去。
沈棠如蒙大赦般溢出輕喘,眼神迷茫恍惚。
待她神思恢復清明,腦中多了段殘破零碎的陌生記憶,她閉眸整理——兩百年前,天下將定,夜中星隕如雨,其中有一顆賊星格外不同,散發著詭異耀眼的紫光,渲染了整個天幕。
這場隕星雨不僅扭轉戰爭局面,讓距離登頂僅有一步之遙的霸主飲恨,也迅速改變這個世界。
自此群龍無首,各地軍閥諸侯擁兵自重。
天下重歸亂世,爾後分裂百國征戰不休。
民不聊生,這時有人發現身體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修文習武便能吸收天地之氣聚攏於丹府,淬煉己身。
丹府又分文武,若能將天地之氣凝化成丹,便成了「文心」、「武膽」,二者各有千秋。
隨著這些人前僕後繼地探索,逐漸有了系統的劃分。
文心分九品,出口成真,無中生有,排兵布陣,談笑間能決勝千裡。
武膽有二十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千軍萬馬也能殺個七進七出、人仰馬翻。
公士、簪梟都屬於武膽,分別為末流和三等,最高等級的武膽為二十等徹侯。自天降賊星,「徹侯」級別的武膽僅有三人,無一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豪,鎮守一國的擎天柱!
沈棠整理好這些陌生記憶,表情逐漸轉為無語。
因為她剛剛猜測自己是幾品文心或者幾等武膽,哪怕被廢了也比普通人體質好點兒,興許能利用逃跑。誰知剛起這一念頭,腦中便跳出一小行信息絕了她的奢望——
她是女的。
在這個世界,女性身體猶如破了口的袋子,雖能感悟天地之氣卻無法聚攏於丹府,自然沒有所謂文心武膽。
沈棠:「……淦!」
那顆破隕石也搞性別歧視嗎???
內心剛咒罵完,便聽為首的官差語氣嚴肅地敲打下屬。
「你們幾個莽夫懂什麼?」為首的官差被拍馬屁拍得渾身舒暢,但他也沒飄飄然忘我,「龔氏是被抄家,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被抓乾淨了。聽人說還有個五大夫在外逃亡,若是碰上……哼!」
三等簪梟能將他們這群末流公士打得哭爹喊娘找不到北,五大夫屬於九等,打簪梟也是爺爺打孫子。若那名五大夫來劫人,他們怕是逃命都來不及……
當然,這個可能性不大。
眾人心領神會,同時心有戚戚。
因為這個小插曲,他們只得收起淫心,不敢造次。
周遭寂靜得只剩蟲鳴,沈棠正生無可戀呢,敏銳察覺腰間的麻繩有了動靜,緊跟著是一顆小石子被丟出去的滾動聲。沒一會兒,聽到動靜的官差走過來。
低喝警告:「幹什麼呢?」
白天搶沈棠餅子的女人咽了咽口水,問:「郎君那兒可還有肉湯?」
假寐的沈棠眉梢一顫。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33 PM
三:你禮貌嗎?
女人的話讓官差先是愣了下。
旋即心領神會。
一隻手不老實地摸上女人的細軟腰肢,眼神放肆地上下打量。
「趕巧,還留了一碗,娘子要不要去嘗一嘗?」
女人又問:「可還有餅?」
官差佯裝遲疑,那隻手卻在女人腰上徘徊流連。
趁後者被吸引注意力,停在腰窩處的手用力一掐。
女人口中溢出一聲嬌喘。
那聲輕呼軟綿綿的,跟羽絨般撓動心尖兒,聽得人耳根發熱、尾椎生麻。
「嘶——小娘子這嗓子聽得人魂兒都要飛了,若去了教坊,不消幾日就能躋身頭牌……」官差鬆了手勁兒,「餅子嘛,有是有,那得看娘子伺候得如何。」
雖說這女人生得邋遢,周身還縈繞著倒人胃口的異味,但發配路上條件艱苦,大熱天的誰不是一身餿臭?再加上這官差素了許久沒碰女人,有人自薦枕席正合他意。
思及此,他不由得暗笑。
難怪同僚都喜歡押解女犯的活兒,合著不止是賞銀豐厚,活兒輕鬆,路上還有此等豔福。
誰知——
女人抬手覆上他的手背,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輕輕拿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官差剛要發火,女人卻不急不慢道:「奴家已經是生育過一子一女的婦人,論顏色,如何能與那些生嫩的小丫頭相比?擔心伺候不周到,不若——」
說著,她視線轉向了沈棠方向。
官差一聽就明白了,嗤笑道:「好毒的婦人!她伺候,你喝湯吃餅?」
「郎君有所不知,這丫頭是奴家生養的。」
「你生養的?」
看他表情明顯不信。
哪有生母會為了一碗肉湯、一隻餅,親手將女兒推到男人懷裡糟蹋?
「先頭那位郎君說得對,事情走到這一步,入教坊受欺淩是遲早的事。與其讓這丫頭清白身子便宜哪個低下賤民,一輩子留遺憾,倒不如請郎君幫個忙,您若滿意,她在路上也能少吃點苦。」
女人一番唱念做打,看似情真意切,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是什麼慈母。
官差被這番話說得暈乎乎。
還有這等妙事?
自個兒不僅能享了豔福,還做了好人好事積陰德?
沈棠:「……」
你禮貌嗎?
你丫骨齡至多二十的女人,怎麼生出一個十一二的女兒?
想當老鴇害她就直說,居然還厚著臉皮給她當媽!
完全不能忍!
再也裝不下去,沈棠慢悠悠醒來,用那雙烏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女人。
官差視線在二人間遊走:「她怎麼不與你親近?」
女人說:「這孩子生來有腦疾,時而瘋癲時而呆傻,一直被精心伺候著,也生得一身細皮嫩肉,伺候人是沒問題的……」
「怎麼姓‘沈’不姓‘龔’?」
這些女犯不是哪個都能沾手的,官差出於謹慎,看了眼沈棠耳後的刺字。
不姓龔,年紀又小,想想犯人名單,應該只是個女婢。
誰知女人緊跟著狡辯:「她是奴家被納入龔府前與亡夫所生長女,自然隨亡夫姓。主家念其孤苦無依,便發了善心,允奴家將其接入府中撫養。」
官差:「……」
既然不是重要女犯,要了便要了。
他選擇沈棠。
至於這女人……
離孝城還遠,機會有的是。
他也「守諾」,真給女人一碗帶著餘溫的肉湯,一隻餅子。
跟守夜同僚打過招呼,拉著沈棠去遠處的小坡背面。
夜色黑沉,隱約只能看到一道模糊黑影。
守夜官差打趣:「忙完了讓哥兒也樂樂,別想著吃獨食啊。」
「這是自然,好處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兄弟。」
沈棠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思緒活絡開來。
若這會兒拒絕,惹惱這些官差,局面怕是無法收拾。
可若是私下——
反倒是個極佳的機會。
一個末流公士可比一群好對付得多。
盡管沒有完整記憶,但直覺告訴沈棠,末流公士就是弟弟!
她眼神微動,又默默垂下眼瞼,努力演好一個有腦疾的癡傻兒。
沈棠被帶走的時候,女人正咕嘟咕嘟喝肉湯,抬起頭恰好撞上一雙幽深黑暗的眸,仿佛要一眼看穿她的靈魂,讓她無所遁形。
女人被看得汗毛炸起。
低罵道:「瘋子。」
小坡後面是一片野草地,草叢足有人腰那麼高,茂密悶熱。
因為沈棠「天生有腦疾」,官差也不怕她會跑。
半跪在地,神情猴急地低頭去解褲腰帶。
「呃——」
眼前似有黑影晃過,官差還未反應過來那是什麼,脖子就被一根粗麻繩從前往後死死勒住。
偷襲!
沒防備的他如何想得到,沈棠會突然發難?
但他再不濟也是末流公士,對付個試圖逃跑的女犯還不簡單?
當即催動武膽。
雙臂肉眼可見地膨脹數圈,肌肉硬如岩石,充滿爆炸性力量。
這力量足有五石,能輕鬆砸碎她的腦袋,擰斷她手腳,捏碎她渾身上下的骨頭。
官差不費吹灰之力掙斷粗麻繩,側身出手,迅如閃電,準備一把擒下沈棠,卻不料沈棠出拳更快,幾乎帶出了殘影,又快又狠又準,直接擊中他下巴,隱約能聽到腦中有水聲晃動。
抓住空隙,沈棠又發狠整個人壓制上去,反手禁錮其手腕,另一手將其怒吼扼死在喉間。
哢嚓哢嚓——
出手沒丁點兒遲疑。
兩道骨裂聲幾乎同時響起。
沈棠:「……」
看著腦袋以詭異角度歪斜的官差,精神放鬆下來的她有一瞬的不真實。
末流公士……
就這?
就這?
她翻身爬到一旁。
「這也……太不禁打了吧……」
雖說佔了偷襲的便利,可未免順利得過了頭。
事已至此,她也無暇多想。
抓緊時間在官差身上搜索一番,有價值的東西和食物被搜刮乾淨,撒腿往反方向逃。
脫身要緊。
一旦被發現追上,擺在她面前就只有兩條路。
要麼她一人乾掉所有官差,包括那個深淺不知的三等簪梟,直覺告訴她這條路不太樂觀。
要麼她被打廢了抓回去,等待她的下場,怕是生不如死。
至於那個女人——
回頭尋個機會去孝城教坊,登門拜訪!
沈棠衝著一個方向咬牙狂奔,連地上碎石磨破腳心也顧不上。
誰曾想——
她逃了沒半炷香,身後隱約出現馬蹄聲,還在迅速逼近。
馬蹄聲???
等等,發配隊伍沒車馬,這馬蹄聲是怎麼來的?
還未思索是敵還是路人,強烈的危機感從背心蔓延至全身,沈棠不假思索地往右側一個驢打滾,剛站定便看到一支箭矢深深沒入她方才的位置。
循著箭矢飛來的方向看去,赫然是騎著馬,一臉殺氣的官差首領。
沈棠:「……淦!」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37 PM
四:神學的棺材釘
「守夜怎麼就你一人?」
官差首領巡察一圈回來,發現站崗守夜的下屬少了一個。
「他啊,有女犯找他,這會兒正在溫柔鄉呢。」
下屬指指小坡方向,擠眉弄眼地明示上司。
這種事在發配路上並不少見。
犯人想少吃苦,要麼上頭有人點名照顧,要麼有親屬給錢打點,要是二者都沒有,那只能用自己身體當資本賄賂官差。
龔氏被抄家發配,以往的同僚門生自個兒都自身難保,哪有精力照拂?
女犯便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要不說這是份美差呢。
官差首領自然也知道這個潛規則。
「他去多久了?」
「才一會兒。」
「哼,擅離職守!」
「不過,以那小子的速度差不多也該結束了,他速度快,費不了多少時間。」
聽到這話,官差首領動動唇角,似乎想笑又硬生生地忍下來,故作嚴肅地板起一張臉。
「待他回來告訴他——守夜再加一個時辰!」
結果等了一陣也沒見人回來。
難不成那小子真從哪兒求來有用的偏方,治好他的隱疾了?
官差坐不住,看犯人一個個睡得像死豬那般死沉,也不怕他們趁機逃跑,便悄悄起身,循著沈棠他們的方向尾隨而去。
聽聽動靜,若他倆差不多結束了,自己正好能上去輪個班。
直至靠近小坡,他隱約生出不詳的預感。
此處動靜太不正常了!
既沒有讓人耳熱的喘息,也沒有讓精神亢奮的拍打,有的只是蟲鳴與夜風吹拂野草時的嘈雜合奏。
「老周?老周你在——」
他壓下那份不安,快步上前撥開茂密野草叢,呼喚同僚名字。
很快聲音戛然而止。
他低頭看向自己踩到的東西——
一條手臂!
借著昏暗夜色,他勉強認出那個脖頸詭異扭曲的男屍正是他口中的「老周」!
「死、死人了!」
他的驚叫引來官差首領。
人已經死透,但屍體溫熱柔軟如生人,並未冰涼多少,可見死去沒一會兒。
官差首領又檢查被擰斷的脖子以及手腕,看痕跡應該是被人瞬間捏斷,其指力、手勁極為恐怖。只是,屍體有武膽運行痕跡卻連個像樣的反抗都沒有就被奪走性命,兇手實力必然在末流公士之上。
「那名女犯呢?她的屍體找到了?」
見屍體被搜刮乾淨,官差首領想到什麼。
下屬回答:「沒、沒發現她,就只有老周。」
官差首領:「……」
人死了,女犯不見了?
有人劫囚?
生出這個猜測,他的臉色刷得一下黑了下來。
「你且回去,盯好那些犯人!若有可疑之人直接殺了!」
「是!」
官差首領循著沈棠留下來的痕跡一路追上去,沒多會兒便看到黑夜中奔跑的模糊人影。
他毫不遲疑地拈弓搭箭。
箭矢離弦,衝著沈棠背心射去。
這一箭殺個女犯毫無懸念。
誰料女犯背後像是生了雙眼睛,在箭矢即將命中的瞬間往右側翻滾,驚險避開。
「沒想到還有你這麼一條漏網之魚!」他駕馭馬兒越過沈棠頭頂,收緊韁繩,馬蹄穩穩站定,堵住她的去路,他冷怒道,「借著男生女相之便,混入女犯再借機逃離,龔賊打得一手好算盤!」
被抄家的男性龔氏犯人,不管年紀都被廢了丹府。
一來,防止犯人有能力逃跑,二來也是防止他們日後尋仇。
眼前這個犯人孤身一人,也沒接應的人手,應該是「沈棠」以色相為餌,將人誘出,又趁其精神鬆懈,偷襲殺人。
可末流公士再鬆懈,也不是一介女流能瞬間斬殺的,再看傷口,斷定此人定有文心或者武膽。
已知女子不可能有,那麼眼前的「女犯」自然是男子。
一個混入女犯隊伍這麼久都沒被發現的男犯,不用猜,定是龔氏犯人互相包庇,保護了「他」。
綜上可知,此人在龔氏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與分量。如此重要的漏網之魚跑了,他如何回去交差?
電光石火間,腦補出一條邏輯通順的推測。
沈棠從地上爬起來。
呸了一聲,吐掉沾著嘴角的沙土。
恰好聽到官差首領那番話。
什麼叫她借了男生女相之便?
還稱呼她為「龔賊」?
不要欺負她這會兒沒記憶,隨隨便便給她加人設啊!
「呵,那你想怎麼樣?」
沈棠說完,不慎扯動臉頰傷勢,細密的刺痛讓她倒吸冷氣——方才躲避太急,臉頰被地上碎石砂礫磨得生疼,火辣辣的,不用手摸也知道出血了——目光始終鎖定著敵人。
「與我回去,留你狗命。」
沈棠被這話逗笑了:「留我狗命?我看是你他娘是在放狗屁!」
長得挺醜,想得倒美!
「既然談不攏,那麼——」官差首領沒動怒,只是凝神聚氣,眼底閃過一絲殺意,「槍刀劍戟,弓弩戈矛——殺!」
沈棠:「……哈?」
什麼意思?
冷不丁念什麼玩意兒?
問題剛跳出來腦海,下一秒便看到官差首領手中長弓化為十字長戟。
長戟近一丈,森冷槍尖衝著她面門要害直刺而來,一點兒不講武德。
沈棠被這變故嚇一跳,歪頭後仰,兔起鶻落,躲過致命一擊。
武器這東西,一寸長一寸強。
近一丈的古怪長戟在官差首領手中,被舞得槍影綿密、滴水不漏,或橫擊、或直刺,如臂指使,而沈棠卻是赤手空拳。
照此情形,別說撒腿逃命,根本是給人當活靶子啊,累都能累死。
至於念了兩句就變出武器這樣將科學釘死在棺材裡的設定——
她可算知道這廝胯下的馬兒怎麼來的了。
這世界還能更加不科學嗎???
噗!
長戟槍尖擦著左臂,直插入土,看得她頭皮發麻。方才反應要是再慢點,這一擊直刺絕對能將她心臟捅個對穿!
「槍刀劍戟,弓弩……」
命懸一線,她一邊閃躲一邊死馬當作活馬醫,看看能不能變出武器——雖說這世界女性無法煉出武膽文心,她為什麼不能是例外?作為穿越者,碰到地獄開局,基本的保底總該給她吧?
話未說完便被刺來的長戟打斷。
官差首領嘲弄道:「爾等螻蟻,不自量力!」
沈棠:「……」
記憶中,似乎除了編輯還沒誰能讓她這麼憋屈!當長戟再次刺來,她在怒火之下徒手去抓槍尖,憤怒一拽。
「夠了沒有!」
無名怒火在胸膛翻滾,灼燒,將一段突兀浮現的文字來回翻炒。
直覺告訴她,這段文字或許是破局關鍵。內容是這樣的——
【慈母手中劍……】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45 PM
五:遲來的新手福利
「慈、慈母手中……劍???」
沈棠懵逼,確定是劍不是線?
還有,下半句居然是「遊子身上劈」!
這「慈母」有毒啊。
如果說第一句還算能理解——畢竟碰上個坑媽的兒子,脾氣再好的慈母也會被逼出火氣,不然何來「棍棒底下出孝子」——可下面一句簡直能震撼她整一年!
【一秒十八下,劍劍出暴擊。】
沈棠第一反應就是——
「遊子」涼了沒?
這種不正經的恐怖文學真的能破局???
她對自己的直覺產生懷疑。
同樣感覺離譜的,還有被沈棠硬生生拽下馬背的官差首領——他居然被個十歲出頭的流放犯人硬生生拽下了戰馬!
同時也生出了真正的殺心。
今日不殺龔賊,來日必為後患!
秉持「不動如山,動如雷震」的準則,他手臂猛然蓄力,收回被握住的槍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度猛刺出去,目標正是沈棠左眼。
誰知——
預料中的槍尖捅穿顱骨並未發生,途中受到一股幾乎能將他虎口震麻的阻力。
錚!
槍尖與劍身相抵,那是一柄造型樸拙、劍身雪亮的古劍,隱約有龍吟虎嘯之聲。
而持劍之人正是沈棠!
看到這一幕,官差首領瞳孔微顫。
二人角力,相持不下。
這也給了沈棠些許喘息時間。
這點兒時間,不知道該用來吐槽「慈母手中劍」居然真能變出一把劍,還是可憐徒手接刃的自己——作為一個熱愛事業的畫手,在她心裡,她的手絕對是比腦子還重要的身體部位!
方才怒火上來控制不住,居然用寶貴的右手徒手去接槍尖。
所幸沒傷到筋骨,不然一輩子拿不起畫筆,這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而眼前這個傷她右手的人——
沈棠眸色冷沉。
今天便讓她這「慈母」,好好教一教這超齡好大兒!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際,沈棠腳下步伐一錯,雪亮劍身擦著長戟,距離瞬間拉近。
與此同時,口中也小聲默念完喪心病狂的後一句——
【一秒十八下,劍劍出暴擊。】
就在她出劍的瞬間,一股無形但強大的力量從丹府匯聚到右手,不僅讓手中這柄頗有分量的長劍變得輕如鴻羽,手臂更似裝了十八個超級馬達,使得她每次出劍都留下劍身殘影。
果然是「劍劍出暴擊」。
原先只能出一劍,此時能出十八劍,每一劍都直擊要害!
劍影與劍芒交織成網。
按理說這都能將官差首領腦瓜子紮成刺蝟了,可這個世界就是這麼不講武德、不講科學——
他將雙臂交叉擋在面前,用凝化出的黑色金屬護腕,硬生生扛下十八劍。
毫髮無損!
不,倒也不能說毫發無損。
至少他的髮冠髮髻是被她挑了的。
看到這一幕,沈棠險些破口大罵。
這個世界還能不能好了?
三等簪梟就這麼棘手,那二十等徹侯,豈不是要原地飛升?
官差首領神情越發專注,眉宇間愈是凝重。
待沈棠速度稍慢,他伺機出手,揮拳打出一道紅色拳影,沈棠閃避及時,拳影砸在地上炸出大坑。
飛揚的沙土遮擋了她的視線。
待她重新看清,一柄雪亮大刀當頭劈下。
只得橫劍相抗,在巨力壓迫下微彎雙膝,重心下沉,硬生生接下這一刀。
刀劍相擊的鐺鐺巨鳴讓人耳鳴幻聽。
官差首領:「我倒是小瞧你了!」
氣勢洶洶,步步緊逼。
一番纏鬥下來,雙方消耗極大,他也沒拿下犯人。
沈棠氣息微亂,額頭不知不覺沁出一層薄汗。
需知三等簪梟的力氣是末流公士的兩三倍,官差首領每一次揮刀都盡了全力,奔著將她一劈兩半來的,她懷疑自己手臂已經在報廢的邊緣徘徊。
因為疼得厲害,她心情格外不妙。
「哼,分明是我高估了你。」
不行就是不行,何必裝逼說什麼「我倒是小瞧了你」……
逞口舌之力!
「不過,也到此為——」
官差首領不受沈棠挑釁影響,收起怒容,拖刀迅速逼近,卻在後者身前一丈處停下,濃眉蜷起。
衝著無人的空地大喝。
「是誰?出來!」
沈棠聞言心驚,脊背寒涼。
附近還有人?
正在這時,一道磁性低沉的男聲滾入她耳中。
只聽那人不急不慢地道:「牙堅而先失,舌柔而後存,柔能克剛而弱勝強。」
官差首領聽完臉色鐵青。
話音落下,沈棠腳下展開一幅黑白交纏的字畫,文字飛出,一一沒入她的身體。
一時間,滿血復活!
手臂不痛了、氣息不亂了、消耗的力氣全部回來了。
不,還有過之無不及!
她有預感,自己再出劍,那就不是十八下而是三十六下!
這明顯是友方啊!
難不成這就是遲來的穿越者新手福利?
看著沈棠氣息迅速恢復,官差首領罵娘的心思都有了。
近乎咬牙切齒地磨著後槽牙。
「妨礙公務,其罪當誅!」
男人戲謔:「那不妨你誅一個讓在下看看?」
官差首領仍舊不死心:「龔氏倒行逆施,而你與龔賊為伍,也不怕惹禍上身?」
「龔氏為何被抄家滅族,我比你清楚。誰是賊,還未可知。」
官差首領一聽便知道自己沒機會了,繼續糾纏下去,他要面對的恐怕是沈棠與暗中男子聯手,屆時小命休矣!不得已,他只能拖刀,面對沈棠後撤,足足退了三五丈才不甘地騎馬離開。
幾乎是同一時間,沈棠腳下的字畫散去。
隨著它的消失,剛剛還像打了雞血一樣的沈棠又恢復到了先前狀態。
沈棠:「……」
這buff的體驗期也太短了吧?
危機解除,她一屁股坐地上調整呼吸,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她居然能在地獄開局下,撐到新手保護期福利,還撿回了一條小命……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隨手擦去熱汗,沈棠一抬頭便看到樹後走出個身形清瘦、唇色泛青的青年男子。
連忙爬起身向人道謝:「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青年看著沈棠,眯眼打量了會兒,淡聲說道:「道謝免了。若不是他發現了我的蹤跡,還喊破,僅憑你是龔氏男嗣這一點,我就不想救人,甚至想殺你。」
沈棠:「……」
嘴角笑容逐漸凝固。
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49 PM
六:國璽,言靈
沈棠穩住心神,神色鎮定地直視青年。
問他:「先生與龔氏有仇?」
誰知青年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只見這名青年雙手攏於袖中,半倚樹乾,微垂眼瞼淡聲道:「無仇。」
沈棠:「……」
沒仇你湊什麼熱鬧?
碰到龔氏男嗣還想出手殺人?
許是沈棠的眼神過於一言難盡,青年被瞧得不悅。
「你這是什麼眼神?」
自然是看精神病院患者病歷的眼神!
沈棠內心吐槽,嘴上卻道:「既然無仇,先生何處來的這麼大惡意?」
青年哂笑:「你即為龔氏子弟,豈會不知?」
沈棠:「……」
說了不要給她亂加奇怪人設啊。
她長長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胸中濁氣,扯出一抹「核藹可親」的笑容。
「先生救命之恩,在下銘感五內,不過有幾件事情希望先生知曉。」
「你說。」
「其一,我不是龔氏子弟。」說完,沈棠便看到青年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也不管青年信不信,繼續道,「其二,先生的惡意我也真不清楚。其三,我更不是什麼龔氏男嗣……」
分明是貨真價實的女性。
雖說年紀還小,身體也沒開始發育,並無明顯第二性征,但光看這張臉也不會認錯性別!
青年仔細打量沈棠的臉,看著她的眼睛,似乎在謹慎斟酌這話的真實性。
好半晌才頷首道:「小郎君這話我信了。」
沈棠:「……」
你信個der!
(╯‵□′)╯︵╩▂╩
說了不是男的,這廝怎麼這麼軸!
非得她脫下褲子掏出點兒什麼才信是嗎?
青年戲謔道:「雖說身手尚可,但這般濫用文心,一通亂打,的確不像是受過正經教育。」
也沒哪個正經文士會跟武人硬碰硬。
考慮到此番被發配的犯人也不只有龔氏子弟,他猜測這位小郎君或許是其中一位外姓,托了男生女相的福被歸位女眷,丹府這才才倖免於難,沒被廢除。
沈棠:「……」
一時間不知道該從何吐槽,只來得及抓住一個重點。
「你說……文心?我有文心?」
這具身體身懷文心?
摩拳擦掌!
她可算看到一點兒穿越者該有的待遇了。
「你居然不知?」
見她表情不似作偽,這下輪到青年詫異。
沈棠誠懇地搖頭。
她穿越到這個世界還沒二十四小時。
不僅沒有原主記憶,自個兒還被偷了家,她上哪兒知道這些?
青年追問:「既然不知道自己有文心,方才的言靈又是怎麼回事?」
「言靈……又是什麼?」
「就是‘慈母手中劍,遊子身上劈’那一段,你的文心言靈。」
青年說著說著,蹙起了眉峰,表情甚是古怪。
以劍劈子的慈母,聽著就不是啥正經言靈,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許是他見識太少了。
沈棠如實說:「……我心裡想著救命法子,它突然就出現在我腦子裡了。」
青年:「……」
這就離譜!
沈棠將話題又拐了回來。
「先生還沒說你為何如此不喜龔氏呢。」
問題得不到解決就好比吃瓜吃不到後續,那種抓心撓肺的滋味可不好受。
青年瞥了眼沈棠,
面無表情地道:「雖無私仇,但有亡國之恨。」
一聽這話,沈棠立時歇了吃瓜的心。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慎將人惹惱,怕是要跟她拚命。卻不知當今百國林立,各國征伐不斷,滅國建國都是見慣不慣的基操,一代人若是活得久,人均能換兩個以上國籍。
青年對故國有感情,但也沒深到那種程度。
「那,言靈呢?」
沈棠也不見外,直接把青年當成免費的「講解NPC」。
能從他身上獲得答案,何必自己東奔西跑去打聽?
白嫖嘛,誰不喜歡呢。
青年:「……」
他再三確認沈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且問的問題都很基礎,回答一二也無妨。
只是問題基礎到讓人懷疑她是從哪個犄角旮旯深山裡冒出來的野人,青年只得從源頭開始講述。
他的講述比沈棠腦中浮現的陌生記憶完整得多。
當年墜落的賊星四分五裂,散落中原大地,世人忙著修文習武吸收天地之氣,粹煉己身,除了指望「奇貨可居」的商販,沒人注意它。直到有個匠人將其中一塊賊星碎石雕刻成璽印,敬獻給國君。
那位國君一拿到璽印,登時紫光大綻,無數奇異文字從璽印飄出,其中一部分與官員丹府融為一體。此時才知,璽印中的某些文字結合特定的文心武膽,便能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這些文字便是「言靈」。
例如青年先前說的那句「牙堅而先失,舌柔而後存,柔能克剛而弱勝強」,便是給對壘雙方中的一方加持、恢復,相同的言靈在不同人手中效果也不同。
自此以後,賊星碎片就成了各國國璽的標配。
國璽蘊含的言靈直接影響這個國家的實力,若國君催動國璽,還能讓其化為國之重器,鎮守國運邊陲。
話說到這裡,青年頓了頓,暗中用餘光看了一眼沈棠的表情,淡聲說道:「重台都城被破,國璽遺失,坊間有傳聞是龔氏將其藏匿私吞。不過龔氏被抄家之後,仍未找到國璽下落……」
沈棠沒在意國璽,而是——
「重台?」
她話音落下,青年表情相當精彩且複雜。
「……就是原來的辛國,坊間有消息說要被改為‘重台’。」
他以為沈棠這麼問是因為流放路上消息閉塞,不知道如今的重台就是辛國,卻不知她純粹就是覺得這個名字有些奇怪。
「滅國還給人改名……」
這是啥操作?
青年道:「為了羞辱。」
「羞辱?」
「凡婢役於婢者,俗謂之重台,對辛國遺民而言,自然是奇恥大辱。」
何謂「凡婢役於婢者」?
通俗來講就是奴婢的奴婢,下等中的下等。
而亡國的罪人之一,龔氏豈會不招人恨?
只要那枚國璽不現身,這場風波就不會停下。
這些也就聽個趣兒,跟沈棠沒什麼關係,她更關心自己的文心是啥模樣。
青年建議道:「不妨測一測。」
文心九品,只有知道具體的文心品階,才能找尋適合自己的言靈。
沈棠:「如何測?」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51 PM
七:文心花押
青年衝沈棠伸出右手,手心向上。
沈棠不解,遲疑了一會兒將自己右手搭了上去,歪頭問他。
「這樣?」
青年表情漠然地看著她,眼神一言難盡,仿佛在問她「你覺得呢?」。
於是沈棠似觸電一般縮回右手。
「凝氣於掌心。」
青年見沈棠還是一臉迷茫,不得不出聲提點。他以為自己說得足夠明白,奈何沈棠連「氣」是什麼都不知道。
見沈棠半晌沒動靜,他隻好說:「你方才使用言靈之時,有無感覺有什麼東西自丹府沿經脈向外遊走?那就是‘氣’,你現在試著將它從丹府調出來,凝聚在掌心,這樣會嗎?」
言靈這種玩意兒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的,這涉及到一個熟練程度問題。
眼前這位小郎君能以文心強行抗衡三品簪梟,且言靈效果強勁,不該啥也不懂才對。
青年說得清晰,沈棠仔細回憶先前的感覺。
氣、丹府、言靈、文心……
半晌過後她隱約抓到了什麼東西,引導那東西慢慢像手心遊走。
終於——
一團無色氣團逐漸成型,懸浮在手掌心一寸處。
沈棠抬頭看向青年,問他:「先生,這就是‘氣’?還挺神奇的……我是幾品文心?」
此時的青年則微垂眼眸,大半張臉隱沒在陰影中,神情看不太真切,但她肯定後者的視線落在她的手掌心。沈棠感覺氣氛不太對勁,於是又出聲詢問,青年似剛剛回神,給了反應。
「你再將這團‘氣’提煉凝實,像我這般就好。」
說著青年伸出的右手迅速浮現一團淺青色氣旋,乍一看像是一團薄霧,不過兩個呼吸轉化為粘稠膠狀的深青色。最後在沈棠注視下化為一枚嬰兒拳頭大小,造型奇特的深青色花押。
見沈棠眼底閃過好奇之色,青年主動將那枚花押遞出去。
花押造型很精緻,側面刻有篆書「六品中下」,底部則刻著同樣字跡的「祈氏元良」。
「你叫祈元良?」
如果這是名字,那麼六品中下應該就是他的文心品階了。
青年道:「祈某名善,字元良。」
一邊說一邊盯著沈棠的眼睛。
見後者眸色乾淨,並無絲毫對中下品文心的輕視,略略滿意,看著也沒方才那麼疏離了。
沈棠:「還真是個好名字。」
又是「善」,又是「良」,看樣子是個好人。
祈善聽後啞然。
沈棠將花押遞還回去,說道:「我大概知道該怎麼做了。」
學著祈善演示的辦法將那團氣旋向內壓縮,氣旋逐漸由無色轉為乳白色膠狀,再由乳白色膠狀化為透明似水晶的小巧物件。沈棠這才收了「氣」,急忙去看花押側面,四面都看了。
結果——
「咦,怎麼沒有字?」
「沒有字?」
說是這麼說,但祈善的聲音聽著並無詫異,好似早就料到。
「側面的確沒字,只有底部有字。」
底部刻著四個龍飛鳳舞且狂野的篆書——「沈氏幼梨」。
「沈……幼……梨?你果真不是龔氏子弟。」因為花押是透明的,所以辨認上面的字有些費勁兒,祈善一邊看著底部的字一邊點評說道,「不過,小郎君,你這個表字取得未免過於秀氣了……」
乍一聽還以為是女子閨名。
沈棠:「……」
她已經放棄解釋自己是妹子這事兒了。
既然這個世界默認有文心就是男子,她跳出來辯解,不管旁人信不信都沒什麼益處。誤解就誤解吧,待她搞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文心或者實力足夠強大再說,免得被當成異端搞死。
沈棠道:「我叫沈棠。」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祈善露出一抹淺笑,道,「也是個好名字。」
沈棠:「……」
盡管她很想說自己的名字叫「沈棠」,幼梨是隨機弄來的筆名,沒什麼特殊含義。不過人家這麼想,秀一秀墨水,自己也不能潑冷水,只能受了誇獎。她這會兒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文心是啥品階。
「祈先生,我這是什麼品階的文心?」
誰知祈善反問她:「你想哪種?」
沈棠:「這是何意???」
祈善徑自說起了別的東西:「與武膽二十等不同,文心僅有九品。一品上上,二品上中,三品上下,依次至九品下下。武膽能經過後天磨礪突破晉升,天賦高者位甚至能列徹侯,而文心生來幾品便是幾品。我這是六品中下文心,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希望你是幾品?」
沈棠詫然:「這……還能由我所想?」
祈善道:「若是旁人,自然不行,但你遇見了我,倒是能幫你這個忙。」
沈棠一頭霧水。
直覺告訴她,祈善話中有話。
但人家也沒解釋太多,只是淡聲暗示了一句:「稚子懷千金於鬧市,並非善事。」
沈棠下意識繃緊了神經。
這文心是個啥東西,居然這麼嚴重?
合著她這個穿越者福利還會招來殺身之禍啊。
沈棠也按捺能殺死貓的好奇心,沒有深究,只是問:「幾品文心都能偽裝?」
祈善自己都是「六品中下」文心,且文心不可改,生來幾品便是幾品,那他肯定不可能幫人真正改動文心品階,那就只剩偽裝了。
既然如此——
沈棠試探道:「那——一品上上可以嗎?」
祈善差點兒被她問笑了。
「一品上上文心為聖人,乃是虛品,只有手持國璽的諸侯能擁有,你是想找死麼?」
沈棠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文心花押。
思忖片刻:「那就穩妥些,偽裝成九品下下好了。」
「九品下下?呵,你倒是聰明。」
待花押側面浮現「九品下下」四個篆書,沈棠把玩這枚透明花押,不知該怎麼處理。
「這東西怎麼收回去?」
「收回去做什麼?這是拿來證明身份的,即便是‘九品下下’文心也比普通人好。」
在這個一代人能換兩個國籍的混亂年代,普通人的性命比草芥還不如,更何況沈棠還是被發配出逃的犯人。
刻在耳後的字是用特殊手段弄上去的,除非割掉耳朵,否則永世難除。
但有了文心花押,再用耳飾遮蓋,一般差役看到也不敢檢查。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2 11:58 PM
八:人不可貌相
「那個……祈先生……」
沈棠欲言又止。
祈善掀了掀眼皮,淡聲道:「有什麼話便直說,我不喜拐彎抹角、不爽快的人。」
「那我便直說了——祈先生若方便……能讓我跟隨幾天嗎?」沈棠看似有些不太好意思,「我知道自己逃犯的身份會惹來麻煩,本不該麻煩先生,可我人生地不熟,實在不知該怎麼辦……」
祈善能靈活運用文心,這麼好的白嫖課外輔導班的機會,不把握住豈不是對不起自己?
機會難得,錯過這村沒這店。
若能多多瞭解文心,未來也能更好融入這個陌生世界。
沈棠充分利用自己年紀小和狼狽可憐的外在條件,示人以弱,試圖激發他人同情心。
祈善卻未流露出丁點兒憐憫眼神。
他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垂著頭,看似可憐巴巴的無辜小郎君。
一個對文心控制半懂不懂的萌新就敢正面硬剛三等簪梟,還不落下風,哪裡是落魄的小奶狗?
分明是有著利齒、眼神噬人的狼狗崽子!
雖說獠牙還嫩,可一旦有底氣,可是會吃人的。
示人以弱?
這招數騙騙旁人還行,對付他可還不夠。
祈善斂下眼瞼,手指把玩著墜在腰間當腰佩的深青色文心花押。
思忖良久,他才道:「倒也不是不行,不過——去下一個鎮子就得分開,不然你可會後悔。」
沈棠詫異問他:「後悔?為何?」
祈善指著自己腰間的佩劍,反問:「你猜我這把佩劍是裝飾還是趁手兵器?」
沈棠:「……」
祈善笑道:「小郎君,莫要以為旁人幫你一回就是好人,我身上的麻煩可比你這個逃犯大得多。不只是我,以後看到敢隻身一人在外行走的,不管是佩戴文心花押還是武膽虎符,警惕點兒。」
沈棠眨眨眼,用小聲但能被祈善聽到的聲音嘀咕。
「……祈先生未免將我看得過於單純了。」
祈善心下嗤笑。
這位小郎君的確不單純,但沈棠的要求也不過分。
只是跟著而已,反正已經幫過一回,不如再幫一回,權當是送佛送到西,結交個人脈。
二人在背風處搭了個篝火堆。
祈善雙手抱劍小憩,還未醞釀睡意就聽到沈棠的肚子咕嚕咕嚕響。
他睜眸看向後者,沈棠捂著肚子尷尬笑笑:「白日戴枷徒步七八個時辰,只吃了一個發餿的餅子,這才發出不雅之聲……打擾先生好眠了……」
沈棠的五髒廟鬧騰不休,他也不好裝作沒聽見。
於是解下腰間水囊和乾糧袋子,遞過去。
「先吃了墊墊。」
沈棠也沒跟人客氣。
「多謝。」
待微涼軟糯的乾糧滑入喉嚨,滾入胃中,強烈灼熱的饑餓感才稍稍緩解。
盡管餓慘了,她也只吃一半剩下一半沒動。
祈善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麼。
因為這個插曲他也沒了睡意,從行囊掏出一卷動物皮硝製而成的卷軸,借著篝火細讀起來。
沈棠隱約看到上面有「言靈」二字,被勾起好奇心,「似乎」看出了神。
祈善被她好奇又明亮的眼神盯著,無法專心。
他微微歎氣:「好奇?」
沈棠雙手抱膝,不好意思地笑道:「嗯,好奇!文心真的很神奇,先生可能教我?」
祈善道:「你可真不客氣。」
「不是先生說你不喜拐彎抹角、不爽快的人?」
祈善:「……」
那他也沒說教人啊。
不過他手中的卷軸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都是他整理出來的一些廣為人知的尋常言靈,屬於謀者的必修課,沈棠去稍微大點兒的城鎮書坊或者哪個書院求學也逐漸接觸到。
再者,言靈實在是很意識流的東西,大多都屬於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同樣一段言靈,有人能學會,但有的人一輩子都摸不到門檻。
唯有適合自己或者自己能參悟的言靈,才有機會融會貫通,如臂使指。
「你自己看。」祈善大方出借卷軸,「不懂你再問。」
沈棠好奇心爆棚地接過,剛看一行就一臉懵逼了。
祈善:「不識得上面的字?」
若是如此,他也愛莫能助。
沈棠搖了搖頭。
「上面的字我認識,我只是想問一下,諸如‘望梅止渴’這種……也是言靈?」
「自然是,別看它跟武膽言靈一般精煉短小,但威力卻不容小覷,也是謀者必須掌握的幾個言靈之一。若施展者文心強勁,運用得當,關鍵時刻甚至能左右一場戰爭勝負。」
沈棠目瞪口呆。
「左右……戰爭勝負?」
「自然,此言用之,可振一軍士氣。」見沈棠一臉狐疑,他還以為沈棠誤解言靈都很長,便道,「這段言靈原先是很長,記載於假譎一篇,‘魏武行役失汲道,軍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饒子,甘酸可解渴。’士卒聞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但被精煉過後就只剩四字了。」
沈棠微張口,打開新世界大門的表情。
「那這……星羅棋布?」
祈善道:「可排兵布陣,與敵博弈。」
「斬草除根?」
「加持軍士氣力,耗費極大,不可輕用。」
沈棠指著卷軸又問:「自投羅網?」
祈善道:「多用於排兵布陣,幹擾敵軍,使其自亂陣腳。」
剩下的都不用多問了。
看看祈善那密密麻麻的備注就知道,每一個都是用來行軍打仗的。
難怪他說自己不是啥善茬。
看看這些文心言靈,再看卷軸上面繪製的模擬軍陣陣型,沈棠便知道這位仁兄是那種以攻為守、草叢蹲人頭的狂熱愛好者,只差將「老子是LYB」寫臉上了。
「祈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
祈善信了她的邪。
認識才多久,她三句話兩句是問題,問完這個肯定還有下一個。
不過——
想到沈棠的文心,他眯了眯眼,多了幾分耐心。
「你問。」
沈棠看到後面,發現上面不僅有文心言靈,還有武膽言靈。
講真,她不是很懂二者有什麼區別。
不都很能打???
「文心和武膽具體區別在哪裡?」
祈善:「……」
他再一次懷疑沈棠是哪個犄角旮旯下來的野人,每個問題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2:00 AM
九:望梅止渴
空氣尷尬地安靜了三息。
祈善無奈答道:「武膽凝氣於身,文心掌控於外。」
盡管沈棠很想說自己聽懂了,免得被人誤會智商有問題,但是——
「我……不是很懂,祈先生能說得更詳細一些麼?」
祈善也不指望沈棠一次就聽懂。
這位小郎君或許真是哪個犄角旮旯下來的野人,講得精練委婉她聽不懂。
於是祈善改用比較通俗的說辭。
「武膽,‘武’為核心。武者,從戈從止,征伐示威。止戈為武,以戰止戰。因此,大部分言靈都是作用於自身,淬煉身體使其強大無匹,以一敵千,多孤膽。」
沈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大部分言靈都作用於自身,這麼說有小部分不是?」
「對,以言靈‘一呼百應’為例——若諸侯、謀者用之,可振百人軍士,但將者用之,可令百名軍士披甲上馬,氣勢凝成一股,化為尖刀精銳。若上下軍心一致,則精銳愈強,無可匹敵。」
祈善已經有經驗,預判了沈棠的預判,在她提問前先一步解答。
「某些言靈是文心武膽通用的,這個不用好奇。」
同樣的言靈在不同人手中的效果是不同的,這看個人理解和修為境界。
沈棠:「……」
祈善繼續道:「文心與武膽不同,文心的精髓在於‘謀’與‘算’二字。因此,言靈多偏向掌控、佈局,借由言靈始終掌控複雜詭譎多變的局面。武膽二十等,等階越高則越強,於是世人認為文心也如此,品階越高越強。可在我看來,這是非常錯誤的認知。文心,較量的是這裡。」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腦子不夠,哪怕身懷二品上中文心,也別輕易招惹不知底細的九品下下文心。
沈棠琢磨了一會兒。
她感覺自己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武膽是一個人親自上手乾架,再強一些就是拉幫結派,帶著兄弟一起去幹架,而文心不會輕易下場,而是當幕後大佬聘請其他打手替自己乾架?前者秀肌肉,後者秀腦子?」
一個輸出,一個輔助?
祈善聽後靜默幾息。
盡管他聽不懂「秀」是什麼意思,但結合語境也能猜出大概意思。
面無表情道:「你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沈棠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問:「……可,這樣不是很被動嗎?」
「被動?」
「腦子再好使也架不住敵人拳頭多。」
文心是輔助指揮角色,技能也多是如此,輸出大多靠武膽。
一旦落單被抓,豈不是要引頸就戮?
「作為成年人就不能文心武膽兩手抓,兩個都要?只能二選一修一門?」
魚與熊掌她都想要!
祈善略微明白她的想法。
「有記載以來,倒不是沒有同時凝練出文心武膽的例子,但是——」
「但是什麼?」
祈善撥弄著篝火堆,淡淡道:「不是早夭、癡傻就是能力平庸與普通人無異。」
沈棠:「……」
文武雙修這個金手指是她不配了。
她抱著卷軸,看得頭昏眼花。
上面的每個字她都認識,祈善寫的心得備注她也能一眼記下,但如何修煉、如何使用卻是一頭霧水。請教「新手NPC」,人家那套話也是玄之又玄,完完全全的意識唯心流。
果然,白嫖的要求不能太多。
時間流逝,五髒廟又開始敲鑼打鼓了。
沈棠揉揉肚子,看著卷軸上的「望梅止渴」,腦子裡浮現青口梅的模樣。
「不是說文心能‘無中生有’……你‘望梅止渴’給我幾個青梅不過分吧?」
青梅要是多還能做點別的屯著吃。
祈善耳力極佳,給她潑了盆冷水。
「當然過分。‘言靈’雖神奇,但不能給予人食物,若是能——世上餓死的百姓就不會這麼多了。」不知想到什麼,祈善對著篝火輕歎,「數月前在外遊歷,我可是親眼看到一城百姓……」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主動終止話題。
不用他明說,沈棠也能腦補出他下文。
不外乎是餓殍遍地的人間慘象。
她道:「為何不能?‘言靈’能化出利刃戰馬甲胄,能讓一介匹夫力敵千軍萬馬,為何就不能變出小小青梅?同樣是無中生有,怎麼還搞歧視?即便真不能,那也能幫助農耕吧?」
用文心武膽下地乾活,即便效率比不上機械化,也比普通老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好得多。
若可以變出食物——
她覺得自己能賣梅子賺點盤纏。
穿越異界,變成身無分文還是個在逃的犯人,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宅女畫手真的太難了。
如果這條路也被堵死,她只能抄起老本行給人畫畫,不知道誰願意找她約稿。
祈善不給予正面的回答。
只是道:「前面的問題,我回答不了,但最後一個——你日後閱歷多了自會知道。」
這個渾濁混亂的世道,誰願意鑄劍為犁?
必會被群起而攻之。
小郎君的想法不是沒前人嘗試,也有有志之士到處遊說,輔佐諸侯主張變革,但都因為種種原因失敗,下場淒慘。
想到這些令人不悅的內容,他煩躁地閉上眸子小憩,時不時能聽到沈棠嘀咕「望梅止渴」。
約莫過了半刻鍾,她還在跟「望梅止渴」較勁兒。
祈善眼睛也不睜:「學言靈需要緣分,世間言靈萬千,一條不成就別浪費時間鑽牛角尖,轉戰他處便是。當然,也不能什麼都學,貪多嚼不爛,貴精不貴多。」
「哦,我懂。」
跟著是一聲清脆的哢嚓聲和咀嚼動靜。
祈善:「???」
剩一半的乾糧和水囊都在他這,沈小郎君上哪兒吃東西?
隱約還能嗅到一股青梅果香。
祈善:「!!!」
他猛地睜開眼看向沈棠。
後者正盤腿坐在地上,兩條腿堆著十來個圓溜溜的碧綠青梅,每個看著鮮嫩欲滴,清脆可口。沈棠一邊咀嚼一邊酸得眉頭大皺,臉蛋皺成一團,偏偏因為太餓只能忍著咽下去。
「你、你這些青梅……哪兒來的?」
祈善睜大眼睛,語氣艱難,喉頭滾動吞咽數下才找回語言能力。
沈棠眨眨眼,將酸出來的眼花逼回去。
「青梅?哦,我一直嘗試‘望梅止渴’的言靈,也很努力催動文心,但始終沒有你備注說的效果。之後又試了幾次,憑空多出個梅子……你看,就是這樣——」
「望梅止渴!」
沈棠說完還演示了一遍。
言靈落下,一枚青梅在祈善注視下憑空出現在她掌心。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2:03 AM
十:諸侯之道
沈棠又咬了一口。
差點兒酸得她五官位移。
「雖然很酸,一次言靈也只有一個,產量低,但是能吃就好。」
畢竟是白嫖來的青梅,要求不能太高。
她準備多弄些,回頭做成青口梅、鹽漬梅子或者青梅酒,反正是無成本買賣,即便不能大賺特賺,養活自己應該沒問題。她認真挑了個又大又青,一看就很酸的梅子遞給祈善。
「喏,祈先生要不要嘗一嘗?」
祈善沒在第一時間接下,先是垂眸看她手中的青梅,又掀起眼瞼看看沈棠臉上「空手套到肥狼」的得意笑容,眉梢狠狠一抽,額頭似有青筋若隱若現。
這位小郎君究竟知不知道……
良久,祈善才歎氣著接住。
用袖子胡亂一擦,一口咬下去。
的確酸!
不論是手感還是口感,皆與還未熟透的青梅一模一樣。
見祈善表情管理逐漸失控,沈棠笑道:「若是再熟些,滋味應該會更好,不知道還有沒有能變出酒的言靈。若是有,釀個青梅酒藏起來,待冬日落雪,去湖心賞景,烹茶喝酒嘗青梅,豈不快哉?」
祈善眼神複雜地看著沈棠。
歎氣:「你若覺得好,那便好,往後別後悔今日魯莽之舉就好……」
沈棠啃青梅的動作頓了下來,一臉不解:「祈先生這話的意思……能變出東西不算好事?我會後悔?」
「待旁人而言自然是好事,但對你——未必是善事。」他看沈棠的眼神染上幾分遺憾,仿佛她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丟了個大寶貝,在沈棠開口追根究底前,話鋒陡然一轉,「當然,若沈小郎君沒什麼大志向,只求兩餐飯飽,有一屋遮風擋雨,這也能算好事。」
沈棠咀嚼著青梅,表面很「懵逼」,內心卻蹙了眉頭。
推測祈善為何這麼說。
她試探性問道:「與我的文心有關?」
祈善驚訝她的敏銳,點頭:「是有幾分關係。」
沈棠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誰知祈善不配合,也不打算細說。
他說什麼?
說龔氏藏匿的那塊國璽可能在沈小郎君身上?
哪怕他對國璽沒什麼興趣,可沈小郎君未必會這麼想,為了避免沒必要的誤會,還是裝作不知道為妙。最重要的是,他懷疑沈小郎君的文心已經與國璽呼應,無意間覺醒了「諸侯之道」。
文心、武膽、國璽,三者的關係非常特殊。
國璽不僅能鎮國運、禦外敵,還有一種非常關鍵的能力,那就是「諸侯之道」。
擁有文心武膽的諸侯手持國璽,有機會與國璽呼應,根據內心所想,隨機獲得一種特殊能力——諸侯選擇較多的一般是「統禦」、「親民」、「擁躉」,甚至還有能加持帳下文武的文心武膽,憑此能招攬不少能人異士為其所用。
沈棠的諸侯之道他不清楚,但絕對與「農事」相關。
否則,如何變出青梅?
一個擁有「農事」方面天賦的諸侯……
光聽聽就知道沒前途了。
不過,沈小郎君看著也沒什麼野心,只求自保,這個能力倒極其適合,至少餓不死。
內心有貓在撓的沈棠:「……」
最討厭話說一半留懸念讓人猜東猜西。
「先生不欲詳說,自有道理,照理說我不該多問的,但畢竟關係到自己……」沈棠以退為進,各種旁敲側擊,「我猜,是不是我的文心出了毛病?這毛病重不重……可能挽救?」
祈善乾脆俐落地回答:「不能。」
據他所知,一枚國璽對應一位諸侯、一種「諸侯之道」。
這種天賦能力還需要用國璽為媒介發動,除了一種情況,一般是終其一生固定不變的。
哪種情況?
死!
非死不可改!
沈小郎君只要還活著,這枚國璽在她手中就只能是現在的能力——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愁會餓死。
若沈小郎君有野心,那就慘了。
開局失利,先天畸形,根本不是其他豺狼虎豹的對手。
看著臉色逐漸凝重的祈善,沈棠感覺手中的青梅也不香了。
她——
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一時間,無數想法在她腦中盤旋閃現。
若非祈善出聲拉回她的思緒,她都能腦補出自己病懨懨側躺著寫遺書的畫面。
「沈小郎君,除了‘望梅止渴’的青梅,你還能變化出其他的東西?」
沈棠搖頭:「我不知道,但可以試試。」
祈善抽出另一卷卷軸,指著上面一段言靈道:「那你試試這段言靈——」
沈棠湊近一看,喃喃道:「畫地作餅,不可啖也?」
「此段言靈與‘望梅止渴’雷同。」
既然「望梅止渴」能化出青梅,這段言靈或許能弄出大餅。
沈棠道:「但都是‘不可啖也’了,畫出的餅還怎麼吃?倒不如精簡為‘畫餅充饑’?」
餅子比青梅管飽。
青梅固然新鮮,但這玩意兒太小還酸,沈棠鐵打的胃也不敢多吃。
剛剛啃了二十來枚,牙床就酸得麻木。
結果試了十幾遍也沒動靜。
她有些氣餒,餘光不經意掃了眼卷軸上密密麻麻的言靈筆記,眼神一亮。她手指一挪,在一段文字上停下:「祈先生,相較於畫餅,我倒是覺得這一段更有意思——點石化金,以足逋賦!」
「點石化金?」
秒懂沈棠打的小九九。
「對啊,點石成金!一小塊金子能買多少斤青梅和大餅?論價值,自然是這條言靈更高,不止如此——還有什麼‘金屋藏嬌’,也能安排,就是不知道化出來是‘金屋’還是「嬌」。若是‘嬌’,這‘嬌’是男是女,是美是醜……」
祈善看沈棠的眼神仿佛在看個做白日夢的傻子。
年紀不大,想得挺美。
「你不怕暴斃的話,倒是可以試試。」
沈棠:「???」
祈善哂笑:「言靈的價值、效果,取決於文心的消耗。文心愈強,消耗越大,言靈威力越強。若強行使用超出能力範圍外的言靈,失敗還好說,至多虛弱一陣,一旦成功——勢必會反噬施展者。例如壽命縮短、盛年早夭,病痛纏身、纏綿病榻,甚至有人七竅流血,當場暴斃。古往今來,這種慘劇比比皆是,沈小郎君可別因為一時好奇貪婪,步了後塵。」
一隻青梅、一張餅,價值如何與金銀玉石相比?
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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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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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3 12:04 AM
十一:風馳電掣,大運摩托
點石成金和金屋藏嬌是沒指望了。
沈棠固然失望,也不敢拿自己小命冒險。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墨藍雲霞被染上一圈淺淺的紅橘光暈,直至夜盡天明。
當一束調皮的朝陽光輝吻上眼瞼,祈善從睡夢轉醒。
看了眼日頭,一邊困倦地揉著右眼,一邊輕聲咕囔。
「怎麼才卯正?」
沈棠道:「這個點不早了。」
祈善聞聲看去,只見沈小郎君坐在篝火堆烤東西。
「你昨晚一夜沒睡?」
那身粗麻囚服被露水打濕,蔫蔫兒地貼著肌膚,沒有熟睡壓出來的褶皺。
沈棠頭也不抬:「沒睡,昨日發生太多事情根本睡不著。祈先生要嘗一嘗我的手藝麼?」
說著將手中的樹杈遞向祈善。
祈善這才看清沈棠手中烤著什麼。
三個被樹杈串成串的餅子,
餅子約有成人巴掌大,被烤至兩面焦黃,默默散發著勾人的食物焦香。
荒郊野嶺的,哪裡來的餅?
不用猜都知道。
他也不跟沈棠多客氣:「多謝。」
祈善是個講究人,吃朝食前有「準備活動」——只見他用水囊裡的清水打濕帕子,拭去臉上殘餘睡意,再從行囊取出齒木,撒上些許薄荷綠粉末,就著水囊殘余的水揩牙漱口。
做完清潔才拿起烤得焦香的餅子。
「嗯?怎麼是甜的?」
盡管甜味不濃,還被焦脆掩蓋大半,但仔細一嘗還是能嘗出來的。
沈棠揭秘:「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
祈善聽後,表情立時變得一言難盡,連嘴裡的餅子也不香了。
他無奈道:「……‘鼎鑊如飴’源於正氣歌,也屬於振奮士氣的言靈,對文心要求極高……」
誠心跟這些言靈過不去是嗎?
不管是啥效果,擱在沈小郎君手中都是吃的?
這讓自己以後如何直視「鼎鑊如飴」?
「管它是什麼言靈呢,在我看來,只有能讓我填飽肚子才是有用的言靈。」沈棠吹了吹滾燙的餅子,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小口,隨著食物香味在口中蔓延,頓時有種幸福值爆棚的滿足感,「餅子上的飴糖又不只是‘鼎鑊甘如飴’弄來的,我發現這句言靈對文心消耗不小就棄了……」
祈善:「……」
合著她為了一塊飴糖還禍害了其他言靈?
「那你選了哪句?」
沈棠從容伸出右手:「周原膴膴,堇荼如飴。」
一塊拇指大小的飴糖便出現了。
祈善倏忽皺眉:「這句言靈……」
沈棠將飴糖丟進嘴裡咀嚼,嚼著滿足眯起眼:「這句言靈怎麼了?」
「從未有人用過。」
沈棠:「……哈?」
「我們現在所用的言靈,全部源自那些國璽,或者說源自那顆賊星。其上記載的言靈,浩瀚如煙,不知凡幾。從賊星出現到現在兩百餘年,愈來愈多言靈被能人異士所用,但跟無法使用的言靈相比,仍是冰山一角。這句‘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只是我偶然抄錄的……」
他覺得有意思就記下來了。
沈棠:「……」
祈善問她:「這句言靈效果如何?」
只是變出一顆飴糖?
沈棠不答反問:「祈先生不是看到了?」
她的眼神過於坦蕩清明,仿佛一汪一眼能看到底的清泉,祈善捏不準她有無隱瞞,
但清楚她沒表面單純。不再交談,二人安靜吃著朝食,將烤的幾個餅子全部吃進肚子,吃飽喝足後處理篝火堆。
收拾東西準備上路。
因為沈棠身上那件粗麻囚服太招眼,祈善貢獻了一件乾淨的舊衣。等沈小郎君換衣的功夫,他無意間踩到一片較為鬆軟的土。
「咦?」
蹲身撥開野草,一探究竟。
手指撚起一撮疏鬆濕軟的土細細感知,發現它與三步外能揚灰的貧瘠沙土截然不同。
不知想到什麼,他刷得一聲抽出腰間佩劍,衝著這片土猛地一下刺進去。劍鋒入土,初時鬆軟易入,毫無阻礙,入土方六寸,便有些寸步難行,劍鋒被什麼黏膩的土纏上。
他又將長劍從土中拔出來。
劍身沾的泥土如實反應情況。
祈善撚著劍鋒上的泥土,口中若有所思地喃喃:「周原膴膴,堇荼如飴……」
這句言靈的大致意思是——周原土地肥沃,連堇草苦菜也能甜蜜似飴糖。
沈小郎君這段言靈……
其重點在「飴糖」呢?
還是在「周原膴膴」的膴膴?
祈善垂下眼瞼擦淨劍身,收回劍鞘,仿若無事般起身,用腳上木屐蹭了蹭那塊土,掩蓋劍痕。沒過一會兒,沈棠從密林出來。
成年男子的衣裳穿在十一二的少年身上過於寬大,她不得不用長帶子將袖子收在手腕,由寬袖改成了窄袖,再將過長的下擺提起來,與腳腕齊平,再用腰繩纏上腰部,將衣裳固定。
配上那張偏女相又帶著幾分野性氣質的俊俏臉蛋,倒有幾分風流少年味道。
祈善喚道:「沈小郎君,走了,跟上。」
沈棠小跑幾步:「先生,這就來。」
隨著日頭高升,烈陽愈發灼熱起來,沈棠用袖子擦了擦汗:「祈先生,您這兒就沒有變出高頭大馬的言靈嗎?昨晚那個三等簪梟又是刀槍劍戟又是高頭大馬,代步多方便。」
祈善淡淡問她:「沈小郎君有武膽?」
沈棠搖頭:「這個……沒有……」
「因為沒武膽,所以沒有馬。」
淡淡一句話給沈棠判了「死刑」。
沈棠幾乎要口吐魂煙:「為什麼?文心武膽不都平等的嗎?這種言靈就不能共用?」
她感覺自己的文心被鄙視了!
低頭看看自己這兩條細竹竿兒似的腿,無語凝噎。雖說腳上的傷口簡單處理過,也穿上祈善借給她的軟底草鞋,但路面崎嶇,靠兩條腿去最近的村鎮,還不知道要走到何年馬月……
祈善餘光瞥了一眼仿佛靈魂出竅的沈棠小郎君,啞然失笑。
「這種言靈也沒共用的必要。」
「怎麼會沒必要?」
古代的高頭大馬等同於什麼?
等同於豪華跑車!
「一般來說,有文心的文士出行會有車馬相隨,何須與那群莽夫般自力更生?」
沈棠:「……」
又走了一段路,祈善隱約聽到跟在他身後的沈小郎君有氣無力地低喃嘀咕。
「風馳電掣——」
他正要驚訝沈小郎君悟性超絕,連這等為大軍提升行軍速度的高級言靈都會了。
誰知她下一句就是——
「大運摩托!」
祈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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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2:06 AM
十二:投宿
小道盡頭隱約有嫋嫋炊煙升起。
田間忙碌的疲累身影開始收拾農具,陸陸續續往家走。
錢家村來了一對相貌不俗的兄弟。
一人徒步在前,另一人騎著一匹近一人高的雪白騾子。
那隻騾子生得可真好看,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脖子上掛著枚價值不菲的赤金鈴鐺,每走一步都能聽到清脆的叮鈴聲。
二人剛出現就引起農人注意。
年長那個一襲鴉青長袍,頭戴巾帕,腳踩木屐,身形清瘦,腰佩文心花押,應該是遊學在外的年輕士子。年幼那個看著十一二,相貌與年長那個不像,但也是紅唇齒白、輪廓深邃的俊俏少年郎。
大概祖上帶著點兒番人血統,五官較之常人更加深邃。
乍一看還以為是明豔女郎,一聽青年的稱呼才知道是位小郎君。
「寒舍簡陋,委屈兩位郎君將就一夜。」
村正將二人領進偏屋。
錢家村是個不滿百戶的小村,村子最體面乾淨的房子是村正家的。
聽兩位郎君想投宿,他熱情邀請他們在自家住下,還讓家中婆娘將偏屋收拾乾淨供客人居住。
祈善摸出一塊碎銀交給村正,麻煩他們給自己準備幾天的乾糧,再燒一鍋熱水用以沐浴,剩下的當做謝禮。村正笑眯眯掂量著碎銀的分量,估算一番後,忙說不麻煩。
離去前還問要不要打點新鮮的草給那匹騾子吃。
聽村正提起騾子,祈善表情出現一瞬的不自然。
他搖頭:「不用,那匹騾子並非活物,是舍弟的言靈造物。」
村正一聽就懂了,神情愈發恭敬。
叮鈴叮鈴——
熟悉的鈴鐺聲靠近。
祈善推開窗散散屋內濁氣,抬頭便看到沈棠一手牽著騾子,一手抓著一把草逗弄它。
隱約還聽到沈小郎君跟那匹騾子嘀咕。
「摩托,你怎麼不吃?嘗一口嘛,我特地給你摘的……」
祈善:「……」
說起這匹叫「摩托」的騾子,他就有種提不上氣的錯覺。
誰也沒想到句陌生言靈——「風馳電掣,大運摩托」——居然真能凝出一匹雪白騾子!
沈小郎君開開心心騎上去。
「祈先生,你要不要也弄一匹?」
祈善果斷拒絕。
且不說他不會用那段言靈,即便能用還成功了,效果跟沈小郎君的未必一樣。
最重要的是——
騾子長得再好看也只是騾子,他不騎!
「那要不要一塊兒騎?」
沈棠抬手遮著眼前,擋住刺眼的日頭,提供另一個建議。
祈善再次拒絕。
他哪怕是走斷腿也不會騎這匹一臉蠢相的騾子。
沈棠聳了聳肩,也不勉強。
有了代步的低配跑車(騾子),她的腳終於得到解放。路過一株不知名但酷似芭蕉樹的樹木,坐在騾背上的她彎腰歪身,伸手折下來兩片。
一片抗在肩頭遮陽,一片遞出去擋在祈善頭頂。
「祈先生!」
頭頂陽光被遮,祈善聞言扭頭。
沈棠將那片葉子丟給他。
「接著!」
看沈棠遮陽怕光的架勢,他無奈笑笑。
「好男兒何懼此苦?」
「我不是懼,但老話說得好——一白遮百醜。」沈棠調整大葉子的角度,扛著葉子笑道,「曬黑了膚色不勻稱,有損美感。」
祈善:「……」
二人行了幾個時辰才看到人煙。
連年乾旱與戰爭,錢家村不剩幾戶人家,整個村子看不到幾張年輕面孔,只有年長老人和不諳世事的幼童。驟然來了兩張生面孔,消息從村頭飛到村尾,不時有頑童在村正家張望。
祈善有事去找村正,一回來就聽到沈棠與幾個頑童玩鬧的笑聲。
兩方人馬在「打仗」。
只見一名粉雕玉琢的孩童騎在雪白騾子背上,手持一根枯樹枝當長槍,沈小郎君則徒步持棍。
二人你一來我一往,交鋒不斷,打得「不可開交」。
其他孩童作為「兵卒」,在一旁緊張「觀戰」,時不時鼓掌大呼「將軍厲害」!
祈善:「……」
一開始還以為沈棠是玩心大發——畢竟沈小郎君也只是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即便受了發配的苦,本質還是頑劣多動的——看了會兒才發現那名陌生小童也有點兒意思。
他問村正:「這名孩童叫什麼?是村中那戶人家的?」
村正回答說:「不是村子裡的孩子。」
「不是?」
村正歎息:「聽說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只是打小就有惡疾,住在附近的莊子養病。說是養病,實則是被人放棄了,下人伺候當然不會盡心,瞧著很可憐,常常偷跑出來與村中孩童玩耍……」
一般都是胡玩到天黑,莊子下人才會過來將他接回去。
祈善被勾起些許好奇心。
「惡疾?何處有疾?」
村正看了一眼滿面喜色的孩童,小心指指自己的腦子。
「聽說是腦疾。」
說白了就是個傻子。
祈善微微詫異,正欲開口,卻聽幾個孩童爆發出響亮的歡呼聲。
原來是那名孩童一槍虛晃「騙」過沈棠,戳中她保護的「主公」。
不爭不偏,正中「主公」腦門。
按照遊戲規則,他贏了。
看看「一命嗚呼的主公」,沈棠只得「無奈」攤了攤手,丟下武器「投降」。
「唉,我輸了。」
贏家能獲得戰利品。
所謂的戰利品便是一塊塊拇指大小的飴糖。
她拉開腰間佩囊的口袋,掏出一把無聊製作的飴糖,一人一顆分了出去,這叫「犒賞三軍」,而立下大功勞的「主將」——那名穩穩騎著騾子,揮槍頗有風範的孩童,獨得三顆。
其他孩子迫不及待將飴糖放入口中,唯獨那個孩子沒有,呆呆捧著飴糖也不知道吃。
這呆傻模樣跟他騎在騾子背上「打仗」時的意氣風發完全不同。
「不吃嗎?」
沈棠蹲下來問孩童。
孩童搖了搖頭,猶豫了會兒,撿起其中一顆遞給沈棠。
「你喂我?」她一看就懂了。
「嗯,吃。」孩童道。
沈棠也不客氣,張口吃下,笑著彎起了眸子。
「呀,真甜,你也嘗嘗?」
孩童見狀才低頭撿起另一顆含進嘴裡。
最後一顆放回腰間褪了色的佩囊。
佩囊沉甸甸的。
沈棠借著視角優勢,隱約看到裡面裝著一塊精緻的虎頭玉璧,玉璧之上還刻著小小篆字。
其他孩童心滿意足回家,唯獨這個衣裳漿洗到褪色的孩子留了下來,被村正領去正屋等著。
夏日的天極其善變,天色剛黑沒多久,黑沉的天幕便倒灌下大雨。
電閃雷鳴,狂風呼嘯。
沈棠正挑燈夜讀,狂記言靈。
這時,大門被人砰砰拍響。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2:09 AM
十三:雨夜
外頭正下著滂沱大雨,天地幾乎連成一線,時不時還有電閃雷鳴伴奏。
祈善合衣睡下沒多會兒,便被這陣嘈雜敲門聲喚醒。睜眼起身,整理衣襟,正要穿上木屐要去開門,沈棠先他一步開了門。
來人穿著斗笠蓑衣,神情焦急——
正是錢家村的村正。
沈棠側過身,邀請人進屋。
「屋外雨大,老丈先進來說話。」
村正擺手婉拒:「不了不了。」
祈善上前:「觀老丈神情焦急,可是出了事?」
「二位郎君可有看到阿宴?」屋外風雨交加,村正的臉被雨水打濕,正滴答滴答往下淌,他顧不上用手去抹,聲音帶著幾分顫抖,「那孩子……只是一個沒看住,就不見了!」
沈棠疑惑地道:「阿宴是誰?」
「就是先前與小郎君耍鬧的孩子。」
他這麼一說沈棠就知道是誰了。
原來是那個看著呆呆傻傻的小孩子,
他叫「阿宴」啊。
沈棠看了眼屋外情形,搖頭:「我們一直在屋裡,沒看到他,他是何時不見的?」
村正:「就剛剛,至多一刻鍾。」
沈棠聞言,神色肉眼可見得沉了下來。
一刻鍾就是十五分鍾。
屋外雨勢之大連蓑衣斗笠都擋不住,狂風呼嘯,暴雨傾注,隱約還能聽到山中傳來野獸嚎叫,聽得滲人。一個孩子在這種天氣失蹤,怕不是被摸進村的豺狼虎豹叼走了吧?
這也是村正最擔心的。
他道:「若是頑皮跑出去玩耍還好,怕就怕是被下山的大蟲叼走……」
這幾年乾旱收成少,稅收重還到處打仗,村民的日子過得不好,山中野獸也過得不好,時常會下山覓食。只是叼走村人圈養的家畜也還好,怕就怕將孩子給叼走了。
類似的慘劇近兩年發生了三起。
祈善拿下牆上掛著的斗笠戴在頭上,繫好繩子,道:「老丈先別擔心,我也幫忙去找找,總會找到孩子的。往好了想,或許孩子是被莊子下人接回去也未可知……」
村正歎氣。
他也希望一切像祈善說的那樣,只是虛驚一場,孩子不是失蹤也不是被大蟲叼走而是被接回去,但他清楚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阿宴不受重視,在莊子的生活質量只是餓不死。
半月前,在在村子裡待了四五天才被接回去——這還是錢家村村民偶遇其中一個老婆子,刻意提醒的結果。今晚的天氣這麼差,更別指望他們會冒雨來接人。
沈棠道:「我也幫忙去找。」
祈善瞥了一眼道:「你就算了,也不看看外頭什麼天氣?免得人沒找到,把你給丟了。」
村正感激祈善幫忙出力,也不讚成沈棠出去——這位小郎君稚氣未脫,十一二的年紀,還生得清瘦,看起來隻比阿宴大五六歲。
「這些擔心是多餘的,我怎麼會丟?再不濟也比讓村民摸黑去找人強。」沈棠跟村正借了一身蓑衣斗笠,村正不放心又遞給她一把砍柴的柴刀,若是倒楣碰上大蟲也能撐一撐。
「阿宴!」
大雨打得土地泥濘。
沈棠視力雖好,但時不時還會踩到水坑,行走時泥水飛濺,弄得衣裳下擺髒汙不堪。一刻鍾功夫,她將錢家村附近的田地找了一遍也沒找到阿宴的影子,其他村人同樣沒有收獲。
時間越久,眾人越沒信心。
祈善問村正莊子在哪裡,他打算去莊子問問——雖然被接走的可能性不大,
但萬一呢?
沈棠主動請纓:「我也去。」
村正歎道:「那便麻煩二位跑一趟了。」
錢家村的村民則往靠近深山的方向找一找,先前被大蟲叼走的孩子也是這樣,找了一夜沒找到最後在山腳下、草叢中找到拖曳在外的腸子、碎肉和骨頭。
「言靈這麼神奇,為什麼沒避雨功能?」
盡管穿著蓑衣斗笠,但沈棠還是被淋了個落湯雞,冰涼衣裳黏在肌膚上的觸感讓她極其不舒服。若夜風吹進蓑衣空隙,還會掀起一片片的雞皮疙瘩。
祈善道:「也許有。」
誰讓言靈這麼多呢?
再說了——
「即便有,也不是什麼言靈都能學會。指望世上有這麼個言靈,倒不如多戴點雨具。」
沈棠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也不管自己步伐重了會濺起汙水,反正已經髒了,再怎麼注意都一樣:「那有沒有不被雨水打濕的照明物件?大雨天行軍、走夜路啊,也方便……」
祈善:「……」
莊子距離錢家村不是很遠。
二人順著泥濘小道,一腳深一腳淺,走了兩刻鍾才找到。那是一座由矮牆圍著的院落,隱約能看到黛瓦白牆。院內漆黑一片,並未亮光,遠看像是一團蜷縮起來的野獸黑影。
沈棠上前,抬手叩門。
咚咚咚——
此時一道雷電在雲層跳躍,照亮半個天幕,緊隨而來的便是震耳欲聾的雷聲。
她擔心裡面聽不到,由屈指叩門改為虛握拳敲門,逐漸加大力道——邦邦邦!
就在她以為屋內無人的時候,隱約聽到有男人不耐煩地應答聲:「誰啊,亂敲門?」
過了一會兒,大門打開。
開門的是個身穿褐色長袍,頭紮巾幘的中年男人,似乎很不滿有人半夜擾人清夢,臉色不善地掃過沈棠與祈善。見二人一高一矮,年紀都不大,神情似微微放鬆,多了幾分和善。
「二位是?」
沈棠回答道:「我們是在錢家村投宿的旅人,聽村正說那個叫阿宴的孩子是你們莊子上的,白日在村裡玩耍沒回去,不久前不見了。村正擔心是被大蟲叼走,正在到處尋找。」
中年男人聽了沈棠的話,神情緩和不少:「哦,阿宴已經被接回來了,勞煩二位擔心。」
接回來了???
沈棠微微蹙了蹙眉。
借著斗笠遮擋,恢復常色。
這時,祈善衝著男人叉手一禮,神色溫和地道:「府上小郎君無事,我等也放心了。只是這會兒天黑路窄,風雨又大,可否借暫借貴府,容我兄弟二人在此避一避雨?」
中年男人聽到這話,有一瞬遲疑。
但還是側過身讓沈棠二人進來,說道:「二位也是為了小兒冒雨奔波,只是避雨,自然可以。只是現在太晚了,府上下人都已睡下,無法招待二位,還望見諒。」
祈善:「這是自然,有一屋簷避雨即可。」
二人跟隨中年男人進入小院。
院內種著幾棵樹,樹乾間綁著拿來晾衣的麻繩,麻繩上晾著衣裳——有七八件大人的,也有一件漿洗發白、打著補丁的小孩兒衣物。
沈棠餘光瞥了眼,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2:11 AM
十四:明哲保身
行至廊下臺階處,祈善抬手解下斗笠,彎身將木屐並排放在好放,提起衣擺赤腳踩上臺階。取下掛在木柱上的的水瓢,舀起廊下石盆中雨水,衝去腳上沾著的淤泥。
沈棠也脫下木屐,下意識去找室內用的鞋子,掃了一圈也沒找到能替換的。祈善將髒汙的衣擺卷起固定綁在腿彎處,從袖中取出專門的帕子擦淨腳上水漬,再將水瓢遞給沈棠。
二人動作不算慢,而中年男人已經脫下那雙不怎麼合腳,鞋底磨損的木屐,光著腳丫踩上木階,留下幾個帶著泥水的濕腳印——雖說院內打掃很乾淨,不少地方也鋪了石子兒,但雨水一大仍會積出泥水坑,很容易髒腳——看到沈棠二人一通忙碌,他笑著出聲。
「二位隨意就好,無需這麼麻煩。」
沈棠一聽男人這話,兩瓢衝乾淨腳丫子,笑著將水瓢丟進石盆,哐哐兩聲踩上木階。
祈善話中帶上幾分嚴厲。
「幼梨,你的禮數呢?」
沈棠笑衝他招手:「不是說客隨主便嘛?阿兄就是太多禮了,還不快上來避一避雨?」
祈善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拿沈棠這一舉動沒轍,轉身對中年男人致歉。中年男人倒是好涵養,一直端著笑,忙說好幾次「無事」,臉上也不見丁點兒不快,反而誇沈棠真性情活潑。
祈善歎氣:「可舍弟今年都十二了,還這般跳脫不穩重,擔心他日後要吃大虧……」
中年男人神情微微僵住。
「舍弟?這是一位小郎君?」
祈善點頭:「是啊,家中幼弟。相貌隨了家母,因其男生女相,這些年沒少招來誤會。」
中年男人訕笑兩聲,直說自己看錯了眼,居然將男兒郎錯認女嬌娥。
說著將二人領到偏室,讓沈棠他們在這裡等雨,若雨勢不減,也可以住下來湊合一夜。
中年男人忽道:「想起東廚還溫著一鍋薑湯,二位要不喝點兒薑湯暖暖身?」
祈善叉手謝過中年男人。
男人道:「二位稍待片刻。」
隨著腳步聲逐漸遠去,沈棠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神色嚴肅凝重:「這人撒謊,滿身都是破綻,不管他是不是去廚房端薑湯,我們都得小心。」
祈善:「自然要警惕。村正說阿宴有腦疾,自出生就被遺棄在莊子,不管不顧,以至於下人多有怠慢,這點從院中晾曬的小兒衣裳也看得出來。此人卻說阿宴是他兒子,呵!」
沈棠在室內轉轉,時不時用手指摸一把室內的擺件,手指撚了撚,指腹乾淨無灰塵。
窗漏附近擺著兩張整理整齊的書案,一大一小,又用書架當隔斷將屋子化為幾個不同區域。沈棠隨手拿起桌上的竹簡,打開發現是給孩童啟蒙的,上面既有成人筆跡也有小孩兒塗鴉。
她道:「打掃還挺乾淨,看樣子那些下人也不是完全不乾活……只是這大雨天的,風雨大得能將茅屋吹上天,居然沒人出來把院內晾曬的衣裳收進去,這就很不合理了。」
祈善淡淡地道:「還有,那男人一身士人裝扮,卻生著一副凶相,目光兇狠,身上帶著血氣。說是士人更像草莽,且滿口謊言——我擔心不是不想收,而是無法去收……」
或者說,沒命去收。
沈棠挑眉:「是土匪?」
祈善道:「時局動蕩,落草為寇、打家劫舍並不罕見。」
不僅不罕見,甚至成了某些人唯一的謀生手段,還會帶著一村子人「發家致富」呢。
「如此說來是凶多吉少了。」
「極可能無一活口,不是土匪也是竊賊,反正不會是這個莊子的主人。」
找阿宴沒找到,反而碰上一樁凶案。
沈棠倒吸一口冷氣。
祈善好笑地道:「沈小郎君,你是怕了?」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沈棠一屁股坐在席墊上,眨眼道:「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這等極有可能窮凶極惡、滅人滿門的凶徒,我怎麼會不怕?祈先生,我們現在入了狼窩,是餓狼盤中餐……」
說著掏出插在腰間的柴刀。
這把柴刀用衣裳擋著沒被中年男人看到。
祈善的佩劍沒帶出來,二人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這把柴刀了。握著刀柄,她才有幾分安全感。其實她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麼要她一個安心宅家裡的宅女畫手經歷這麼刺激的事情?
雖說——
雖說她是殺了個官差,事後還很淡定接受了現實,但她認為是正當防衛,再加上這具身體殘留的因數作祟,讓她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宅女有了如此兇悍冷血的一面。
她本人是很友善的。
畢竟一個被編輯催稿、咆哮,還敢怒不敢言的畫手能有什麼壞心眼兒呢?
祈善:「……」
「我們是入了狼窩,但誰是餓狼盤中餐還未可知。」他從沈棠口中說出「奉公守法」四個字的時候,表情就麻木了,不客氣地拆臺,笑道,「奉公守法的良民也不會當逃犯的。」
誰知沈棠卻說:「祈先生有所不知,我有大冤。若不明不白死在發配路上,或者死在孝城教坊哪張塌上,日後有青天大老爺翻案發現還有我這麼個無辜者,可那時候斯人已逝,徒留遺憾。為了不讓這幕成真,也為了捍衛律法公正,我得保住自己的命,當逃犯合情合理。」
祈善:「……」
他看著侃侃而談的沈小郎君,感慨自己活了一把年紀,臉皮還沒個毛頭小子厚實。
正欲說什麼,沈棠臉上笑容倏地收起,直起身看向門外方向,抬手虛抵著唇示意祈善別聲張。沒一會兒,沉重腳步愈來愈近,那名中年男人端著兩碗冒著熱氣的薑湯過來。
「二位久等了。」
祈善和沈棠頷首致謝。
在中年男人注視下,沈棠二人捧起各自的碗,垂眸抵在唇邊,正要啟唇飲下。
見二人絲毫不設防,中年男人心下一喜。但,唇角正要揚起一抹譏嘲,誰知下一秒一碗冒著熱氣的薑湯潑面而來。緊跟著矮桌飛起,砸向面門。
祈善潑湯,沈棠掀桌。
然後——
祈善悄然退至沈棠身後,淡定從容道:「知其雄,守其雌,事不可為而身退,此為明哲保身之道也。」
沈棠:「???」
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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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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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3 12:13 AM
十五:四等不更
「祈先生,你這‘明哲保身’的言靈為何不給我?」
沈棠險些要吐血。
這段言靈她不久前背過。
凝氣成罡,護衛周身!
通俗來講就是給自己套了個盾。
祈善只給自己套也沒問題,但這廝居然還悄然退至她身後,讓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十一二歲宅女面對滅人滿門的凶徒!
實在是令人髮指!
祈善淡定道:「在下體弱,不善戰。」
沈棠:「……」
她突然想起來自個兒昨晚看完言靈卷軸對祈善的評價——以攻為守、草叢蹲人頭的LYB——如今看來,這個評價不全面,還得再加一條,這廝反手賣隊友也是相當順手。
「你再不善戰也是行過冠禮的青年啊!」
躲她身後?
這是大丈夫所為?
說罷,她一腳踹向中年男人的胸口。
看著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踹飛出去半丈的男人,祈善道:「行過冠禮的青年踢人也踢不了這麼遠。」
沈棠:「……」
中年男人倒地捂著胸口,臉上滿是駭然,他怎麼也沒想到沈棠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能有這麼大力氣。運力一拍地面,挺身躍起,爆喝道:「你們不要命,那就別怪灑家無情!」
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泛著紅光的柴刀。
衝沈棠兜頭劈來!
咚!
男人這把柴刀有武膽加持,削鐵如泥,一個照面就將沈棠手中的柴刀劈成兩段。他見勢心喜,再用蠻力握刀橫劈,瞄準沈棠脖子,唇角笑弧上揚,似乎看到沈棠人頭飛起的慘狀。
誰知她矮身後仰,避開接連劈來的紅色柴刀,腳下步伐一錯,每一步都走得從容。
中年男人沒什麼章法招式,有的就是一身蠻力和那把削鐵如泥的泛紅柴刀。
一刀接著一刀地劈。
只要被砍中一刀,非死即殘。
看著地上劈出的一道道裂痕,沈棠神情微凝。祈善適時道:「二等上造。」
還是只有一身蠻力的二等上造。
沈棠抓住機會近身,屈指蓄力擊向手腕。
中年男人吃痛叫了聲,手中柴刀被迫脫手,她就抓住機會給他臍下三寸處狠狠補了一腳。這一腳不僅踢得男人雞飛蛋打,也看得祈善下意識倒吸冷氣。
以袖遮臉,不忍直視。
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樣的痛。
中年男人也不例外。
他慘叫彎腰卻正中沈棠的下懷,被抓住耳朵髮髻往下,撞上她屈膝上頂的膝蓋。
咚!
祈善下意識去摸鼻骨位置。
他看著都替男人疼。
就在此刻,餘光捕捉到紙窗外有影子晃動,他不假思索念道——
「風雨同舟,危亡共拯!」
「拯」字落下的瞬間,一道灰芒以不可匹敵的氣勢破開窗門,襲向沈棠要害,而與灰芒同時抵達的還有她周身驟然亮起的文字罡氣。
二者相抵,氣浪轟的一聲炸開。
沈棠早已避開,看著沒入地面數寸的槍刃,抬頭看向窗外——暗中還有敵人!
祈善道:「同夥,應是三等簪梟。」
他豐富經驗,僅憑剛才那一槍的力道便大致判斷出同夥的實力。
可下一句卻是——
「沈小郎君應該能應付得來。」
沈棠:「……」
這話的潛台詞,他還想邊緣OB。
與沒有章法的中年男人不一樣,
這會兒來的這個明顯是個練家子。他飛跳著殺進來,手掌一吸,插入地面的長槍飛到他手中。
目標卻不是沈棠,虛晃一招直逼祈善。
來人一身黑衣,身高九尺,虎背熊腰,肌肉橫練,光是站著就給人極大的氣勢壓迫,將原先還算寬敞的屋舍襯得窄小且逼人。
祈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急不忙默念單字言靈,腳下文光湧動,身形微晃已退開丈餘。黑衣人還想追擊,卻被提著「慈母劍」殺來沈棠攔下,無法脫身。
哐當!
槍劍交鋒。
祈善閃至較為安全的開闊處,慢悠悠地補上一句:「危在吾身,即施於人,故——吾危則人危,人欲不危,需施援手解吾之困。」
言靈落下,文光卻在沈棠腳下亮起。
聽清楚言靈的沈棠:「……???」
一邊擋下敵人狂風驟雨般的槍刺,一邊惱怒大叫道:「祈元良!你做個人吧!」
祈善是真的狗!
那段言靈乍一聽沒什麼毛病,但翻譯過來卻是這樣的——我要是有危險了,就將危險轉嫁給別人,我危險了別人就危險了,所以那人想要安全就不得不幫我解決危險。
相當於強制性分攤危險。
「沈小郎君,一切以大局為重。」祈善聞言,居然厚著臉皮笑說,「正所謂——‘文心不除,武膽不滅’。此人練家子,不會不知這道理。在下孱弱,這條命可託付給沈小郎君了。」
沈棠:「……」
祈元良大兄弟,你還記得昨晚說的那句「你猜我這把佩劍是裝飾還是趁手兵器」嗎?
這才一夜就端起文弱書生人設了?
轟!
屋舍房頂被劍身挑飛的灰芒衝開大洞。
這人力氣出奇得大,至少比那個三等簪梟官差大得多,沈棠後撤數步才卸去重力,看著微微發麻的虎口,臉色微沉。
「祈元良,你確定他是三等簪梟?」
祈善正想說「是」,卻借著未熄的油燈看到男人厚唇微啟,無聲喃喃了什麼。
緊跟著渾身氣勢一變,瞬間舞出數百槍影,槍身猶若靈蛇一般卷上沈棠的長劍。
祈善仔細辨認口型。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這是……
祈善瞬間明悟。
「小心,這廝是四等不更!」
幾乎是話音落下,一道帶著點兒虛幻的黑影悄無聲息出現在沈棠視線死角,與糾纏沈棠的黑衣男人形成前後夾擊之勢。槍風襲來,沈棠似身後長了眼,抓住垂掛的布簾垂直飛躍上殘破懸梁,避開直襲心窩子的一槍。
「臥槽,居然還會分身!」
她剛站穩,耳邊傳來祈善的聲音。
他道:「星羅棋布!」
嗡——
橫縱交錯的文字自他腳下延伸開來,乍一看去,似一面巨大棋盤。棋盤出現,黑衣男人腳下一沉,膝蓋細顫,仿佛肩頭有巨石壓迫、雙腿陷入無形泥沼。他大喝一聲,周身武氣大綻,灰芒與文光相撞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沈棠看著這一幕,不知該怎麼幫忙。
這超出她的認知範圍了。
祈善看出她的擔心,冷肅道:「你只管打,其他交給我,捉活的!」
公士、上造的門檻極低,是個武夫就能達到,三等簪梟是分水嶺。四等不更開始就能借兵法言靈,擱在軍中大小也能是個百夫長。
若願意投身豪強當人部曲,更是吃喝不愁,怎麼會落草為寇,靠搶劫殺人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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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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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3 12:14 AM
十六:少了一具屍體
既然祈善都說了隨便打,沈棠自然也不客氣。
她氣勢如虹,手中那柄「慈母劍」舞得密不透風,劍芒閃爍,即便黑衣男人用的是長槍,佔著兵器之利,也被她密集到令人無法喘息的進攻節奏打得左支右絀,連連後退。
咚——
一劍刺入黑衣男人身後的牆面。
趁著沈棠拔劍的空隙,黑衣男人爆喝一聲,棄長槍,凝灰芒於拳,一拳轟向她的胸口,灰芒裹著輕微爆音。
沈棠連瞬息遲疑都沒,抬手迎擊。
誰料這時,目標竟憑空消失!
她未來得及收力,一拳將牆壁砸出大洞。
沈棠:「???」
不是——
人呢?
祈善淺笑著提醒她。
「沈小郎君,應敵之時莫要走神。」
「剛剛是你把人移走的?」
祈善還未開口回答,那名黑衣男人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軍陣言靈,‘移花接木’?」
各家諸侯為壯大自身、不被吞噬,大力啟用某些擅長軍陣、兵法言靈的士人謀者。兩百餘年,言靈被這些黑心肝的玩出花,也成為後來者走上仕途或為仕途添磚加瓦的必修課。
但修煉文心的難度比武膽大得多。
一則掌控言靈難,即便掌控,應用效果如何又是未知之數;二則,每個人的言靈效果都略有不同,陣前局勢更是瞬息萬變,需要根據局勢改變策略,一個疏忽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未料這窮鄉僻壤也有識貨的。」
祈善默認黑衣男人的判斷。
男人甕聲冷笑。
「如此——就更加留不得你們性命!」
當!
又是巨響!
即將被長槍刺中面門的祈善不躲也不閃,唇角噙著笑,優哉遊哉地看著因渾身蓄力而額頭青筋暴起的黑衣男人。他的長槍槍尖距離他僅有兩尺,再近些或許能取了他的命。
但就是這麼點兒距離卻成了天塹。
再難寸進。
扛下一切的沈棠:「……」
她內心優雅C語言,嘴上咬牙切齒:「祈元良,你夠了沒?傻愣站著不躲一下嗎?」
祈善當然不慌。
不管願不願意,沈小郎君都要護他無恙,有了這一重保障,他就(能)很(裝)放(比)心,時不時幫沈棠分擔一下壓力。
總體而言還是在邊緣OB。
再度交鋒,沈棠明顯感覺到黑衣男人與先前的不同,且不說氣力、速度,光是氣勢就差了一大截,饒是她也被震得虎口發麻,胸口發悶,好似這人在短時間內完成了脫胎換骨一般的變化。
這時,祈善貼心幫她「講解」。
「不用驚訝他的變化,這是武者最普遍的壓箱底手段。短時間內逼出丹府武膽的所有潛能,使武者短時間內獲得極強的提升,四等不更能媲美五等大夫。時間一過就會變得虛弱無力,任人宰割,你再撐一撐就好。」
沈棠:「……」
這TM不是拚命的手段嗎?
「你怎麼不早提醒?」
黑衣男人來勢洶洶,殺意滔天,若她不清楚狀況輕敵,一個照面就被斬殺了怎麼辦?
祈善笑眯眯地觀察沈棠:「在下見沈小郎君遇強則強,遊刃有餘,出聲怕分了你的神。」
區區四等不更,他根本沒放眼裡,也不值得他上心,他更好奇這位神秘的沈小郎君。
這人太有意思了!
明明擁有著文心,
擼起袖子跟莽夫互砍居然不落下風。四等不更她能打,連靠著秘技短時間將武膽提升至五等大夫,她也能扛。
這實在違反常理。
再往上,她是不是也有一戰之力?
一個身懷國璽,有著特殊文心,且正面武力不亞於任何一個五等大夫的小郎君,還與被抄家滅族的龔氏關係密切。此等種種,讓他抑製不住想要探究揭秘的衝動。
百招過後,黑衣男人氣勢暴跌,被沈棠乾脆俐落地一劍串在牆上,動彈不得。
「抓到活的了。」
祈善說:「不,人已經死了。」
沈棠收劍動作一頓。
「死了?怎麼可能死……」
視線轉移到黑衣男人身上,後者垂下頭顱,烏黑腥濁的血液從口中溢出。
真沒氣兒了!
祈善說:「此人不是土匪是死士,任務失敗,唯有一死!自盡還能有個痛快,活著可就不一定了。」
看這情形,他先前的判斷是錯的。
黑衣男人跟先前的二等上造不是一夥。
恐怕後者才是真土匪,意圖想殺人劫財卻被黑衣男人搶先一步,還倒楣碰上他們倆。
「死士?來暗殺誰?難道是阿宴?」
祈善興致缺缺:「或許是吧。」
「殺一個天生有腦疾的癡傻兒圖什麼?」
「沈小郎君沒什麼閱歷,自然不知人世險惡。你怎麼能保證這個腦疾是真的?或許這孩子有心計,小小年紀就知道藏拙,以癡傻保護自身免受戕害……臥薪嘗膽的例子可不少。」
「這……」
祈善:「先前沈小郎君送他三顆飴糖,他不肯吃,非得讓你先吃一顆。你怎麼能確定他這舉動不是試探你,讓你幫他試毒呢?」
沈棠:「……」
她心裡沒底:「可他至多六歲……」
祈善道:「若是環境逼迫,莫說六歲,即便是兩歲、一歲,也會用心機保護自己的。」
沈棠:「……」
一個六歲孩子心機都能這麼深沉,她一個有輕微社恐的宅女還怎麼混?
她道:「若真如此,阿宴背景不簡單。」
殺個小孩兒都要派出一名四等不更死士。
有牌面!
理智告訴祈善,事情到這步就可以了,不管阿宴是死是活都跟他無關,早早脫身免得惹上一身腥臊。奈何沈小郎君跟他沒默契,還想幫這座宅子的亡魂收屍。
一具具被找出來拖到正堂。
摸屍體溫度,沈棠判斷這些人應該是阿宴失蹤不久,錢家村村正喊人去找那會兒死的。
「唉,活生生十一條人命……」
祈善面無表情:「世間人命最是輕賤。現在如此,以後也如此。」
沈棠搖頭:「這話不對,倘若局勢安定,律法有序,無故殺人者必以性命償還。」
祈善被她的話逗笑了。
「四方之地,從未有過‘局勢安定’之時。」
現在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沈棠被他這話噎住,忍不住吐槽。
「祈先生有一身本事就沒想著輔佐誰,平定亂世?盡說風涼話……」
祈善笑而不語。
沈棠正要去抱柴火將屍體收拾了,倏地想到什麼頓下腳步,目光轉向這些屍體的手。
她看了一圈。
「不太對勁。」
祈善問:「何處不對勁?」
「少了一具屍體。」
「你說阿宴?他或許還活著……」
沈棠道:「不是阿宴,是別人。」
還有一人不在!
作者:
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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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3 12:16 AM
十七:恥辱(上)
祈善的目光在十一具屍體上一一掃過。
他思忖半晌也沒發現任何疑點。
索性不想,直接抄答案。
「少了誰?」
「一個男人。」沈棠回答完,又補充了點細節,「一個身高約莫七尺四寸的男人。」
「約莫七尺四寸的男人?」
祈善喃喃一遍,腦中倏忽閃過一道靈光。
他知道沈棠說的是誰了!
「是了,的確少了這麼一個人。」
這人或許還活著!
祈善將目光鎖定在十一具屍體的手部。
這些屍體的手都很粗糙,膚色偏黑,長著許多老繭,即便是穿著綢緞的老嬤嬤也有一雙常年乾活的手,但這些屍體裡面唯獨沒有一雙常年執筆的手。長期執筆寫字會令指節變形,變形幅度與練字時的年紀、習字時的長短有關,這些屍體手上並無此種特徵。
可他們方才待的偏室卻有數張書架,窗漏前還有一大一小兩張書案,書案上的竹簡是給小孩兒啟蒙的。若啟蒙的孩童是阿宴,那麼給他啟蒙的人,此時此刻又在哪裡?
當然,只有這些還不足以證明什麼,那個啟蒙先生也有可能白天教孩子,晚上回自己家住著。可此前給二人開門的土匪有武膽卻穿著一襲不怎麼合身的褐色儒衫,這就有意思了。
可能性比較大的猜測就是這件衣裳不是土匪的,其主人正是那位給孩子啟蒙的先生。
祈善道:「然後呢?找到了有什麼用?」
沈棠說道:「至少能知道些內情。」
祈善不由得失笑,提醒沈棠。
「沈小郎君可還記得自己此時身份?且不說此事與你無關,即便與你有些干係,你這會兒被牽扯進去,一旦查過來,恐是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碰到點兒事情就管一管,這是遊俠豪客的做派。」
沈棠:「……」
這話雖不好聽卻是大實話。
她這會兒就該苟著而不是浪。
整個莊子也找過了,除了他倆沒有其他活口。沒有線索,沈棠只得重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與祈善回到錢家村,隔著雨幕看到守在村頭等著誰的村正。恰好村正也看到他們二人,急忙迎上來:「二位可算回來了——」
沈棠遺憾道:「我們還是沒找……」
誰知村正卻說:「阿宴找到了。」
沈棠與祈善俱是詫異:「找到了?」
祈善又問:「他人呢?」
沈棠也問:「他先前跑哪兒去了?」
村正正為阿宴安全而開心,見兩位陌生人這般熱心,臉上笑容更盛。
他是專程待在村頭等兩位回來告知喜訊的:「阿宴先前被他老師喊出去,那位先生說要帶他離開,北上尋親。因為出了點兒意外要立刻動身,這回兒已經上路了……」
沈棠與祈善面面相覷。
「阿宴的老師?」
「有什麼事情這麼急,要連夜冒雨啟程?」
村正也不知道,他也不好過多詢問。
沈棠問:「阿宴是自願跟他離開?」
村正怪哉道:「小郎君這是什麼話?」
沈棠尷尬訕笑兩聲。
村正又道:「放心,那位先生是好人。」
即便不是好人也不會是拐子,這年頭的孩子不值錢,更別說一個有腦疾的癡傻兒。
費了老勁兒拐賣他作甚?
這場暴雨絲毫沒停下的意思。
錢家村十幾裡處。
渾身通紅的駿馬頂著大雨在密林穿梭。
馬背馱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年長那個一頭灰髮,看著年紀不小,一身月牙色儒衫,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小的那個什麼雨具都沒帶,雙手死死抓著韁繩。
仔細瞧,這個抿著唇,一臉嚴肅凝重之色的孩子不就是眾人找了半夜的阿宴?
「駕!」
馬蹄落下,泥水飛濺。
紅色駿馬如一團火焰躍出密林,沒有絲毫猶豫,一躍兩丈,跨過湍急的溪流才停下。
「阿宴,可、可以了……」
虛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阿宴操控駿馬半跪,單手攙扶虛弱的老人從馬背下來,血水混合著雨水在老人腳下匯聚一片。他無力坐在地上,面色白中帶青,右手始終捂著右肋下方位置,傷口不住有血流出。
老人深吸數次,緩了口氣,借此壓下傷口的劇痛,只是額頭青筋仍不受控制地跳動。
阿宴難過地看著老人,抬手幫他將歪掉的斗笠扶正,老人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所幸入得不深,應該死不了……」
過了一會兒,他便看到阿宴從濕漉漉的佩囊摸出一塊拇指大小,沾著血液又被雨水打濕,早已化開大半的黏糊糊的飴糖。他遞到老人嘴邊,道:「老師,吃。」
老人笑了笑也沒拒絕。
飴糖的味道實在算不上好。
他撕下自己的衣裳袖子,拚湊成簡單的繃帶纏住傷口。做完這些,他在阿宴的攙扶下站起身,自言自語道:「我們先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再去補充些乾糧去孝城……」
阿宴喃喃:「孝城?」
老人道:「對,先去那裡再做打算。」
這次的追殺能僥幸躲過,但下一次呢?
幸運不會總光顧他,要早做準備。
只是苦了阿宴這個孩子,小小年紀要跟著他這個糟老頭到處逃命,本想將他留下來,但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阿宴點頭:「嗯,去孝城!」
「阿宴知道孝城在哪裡嗎?」
「不知道。」阿宴指著駿馬,「有大紅馬。」
老人忍笑:「你年紀還太小,大紅馬持續不了多久,強行維持會對你造成不小的負擔……阿宴,將你的大紅馬收起來。為師情況好一些了,咱們先找個避雨的地方應付一夜……」
阿宴用力點點頭。
這一夜過得格外得艱難。
沈棠醒來的時候,雨勢已停。
屋外泥土泥濘,坑坑窪窪蓄著泥水,村正早已經將準備好的乾糧給二人包上。
趁著日頭還不大,祈善決定早早啟程。
二人趕了一個時辰才碰到一處路邊茶肆,便決定停下歇歇腳,喝點兒茶水喘口氣。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約有百人,俱是兵士裝扮,隊伍後邊兒還押送著幾輛囚車。
祈善餘光瞥了一眼:「別緊張,沈小郎君,不是尋你的,這一夥應該是庚國士兵。」
作者:
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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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3 12:18 AM
十八:恥辱(中)
聽到這些士兵跟自己無關,沈棠緊繃的神經鬆緩下來,抬手壓低遮陽的斗笠。坐在角落佯裝喝茶,努力降低存在感:「庚國的士兵……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此話一出,祈善險些被茶水嗆到。
這位沈小郎君真是不讓他失望,每一個問題都在他意料之外。
「庚國的士兵不在這裡在哪裡?」
沈棠:「……」
直覺告訴她,她似乎問了個愚蠢問題。
沈棠試圖挽救一下。
「但這裡不應該是重台,不,辛國嗎?庚國的士兵又怎麼會……」
說著說著,她自己先停了下來,一言難盡地單手捂眼,不去看祈善看傻子的眼神——她記得祈善說過重台,也就是辛國被滅,國璽疑似被龔氏藏匿的新聞——當時注意力都在國璽和龔氏,根本沒想過滅辛國的勢力是誰。
如今再一看,十有八九就是庚國。
這問題充分暴露她的「天真無知」,所幸祈善也習慣沈小郎君的「意料之外」,並未深究。
沈棠尷尬:「我……不太瞭解這些……」
「現在瞭解也不晚。」祈善似笑非笑,屈指在桌面輕敲三下,默念言靈「法不傳六耳」,淡不可見的文氣湧起又消散無蹤,「沈小郎君一瞧就知道是被金尊玉貴養著的貴族士子,在下能理解。你還算好,其他紈絝子弟或許更無知無畏。只會章台走馬、倚紅偎翠,風流瀟灑,遊戲人間,哪知國仇家恨、民生疾苦?」
沈棠:「……」
只要她不對號入座,祈善說的就不是她。
沈棠厚著臉皮:「祈先生說的是。」
祈善瞧了沒趣兒,他剛剛也是一時情緒上來控制不住——
庚國滅殺辛國,三歲小童、田間農人都知道的事兒,眼前這個與龔氏有莫大聯繫的沈小郎君居然會犯渾,說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了。
沈棠心虛地低頭吃茶。
「不過,辛國與庚國都是一路貨色,滅不滅也沒什麼區別。對百姓而言,不過是頭頂那座大山從一個昏君變為一個暴君……」
沈棠聽完這話詫異了。
她餘光瞥了眼茶肆外的庚國士兵,見他們沒有注意到這邊才放心:「聽祈先生這話,您對被滅的辛國很有意見,可先前不是說……」
二人初見,祈善還因為她是「龔氏子弟」而心生惡意,話裡話外暗示龔氏與辛國滅國有關,又藏匿了國璽。沈棠還以為祈善很愛故國,現在一聽又不是這意思。
祈善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
「這二者並不衝突。」
見他沒有談下去的意思,沈棠只得主動岔開話題,旁敲側擊,試圖從知道更多這個世界的資訊。她指指頭頂:「庚國那位……先生對他評價這麼低?」
辛國被滅國,諸侯王昏聵是該背鍋,罵一句「昏君」不為過,但庚國實力強勁,諸侯王在位期間開疆擴土,祈善的評價居然是「暴君」?
祈善嗤笑:「如果那都不算暴君,哪個諸侯王不能稱一句‘仁主’?瞧著吧,五年內暴君鄭喬不死,庚國必將自取滅亡。」
沈棠八卦勁兒上來。
「具體‘暴’在何處?」
祈善正要科普,茶肆外的囚車傳來一聲聲刺耳叫罵,沒一會兒就只剩鞭打聲和淒厲的慘叫聲。沈棠透過茶肆竹簾的縫隙往外看去,隱約能看到囚車一角滴答滴答淌著血。
又有一名囚犯怒罵。
「你們即便打死老夫,老夫也要說出,鄭喬你個頭錢價的兔兒爺,一路賣你娘給的屁眼兒爬上來的賤種,讓老夫衰絰輿櫬、披麻戴孝,做你祖宗的夢!」
這位仁兄長著一頭白髮,一身橫練腱子肉,說話中氣十足,聲如洪雷。
沈棠第一次圍觀異世界罵人文學。
牛批啊!
庚國士兵當然不會任由他叫罵。
當即揮著鞭子打上去,隨便一揮就是一道血痕,那位仁兄愣是硬氣咬住牙關,沒發出一聲慘叫或是求饒,打得越狠他罵得越起勁。
直將人抽了個奄奄一息,士兵喘氣衝囚車犯人吐了口唾沫:「晦氣的老東西!」
「沈小郎君方才問‘暴君暴在何處’,這不就瞧見了?」祈善虛指茶肆外的方向,擔心沈棠聽不懂,便從頭說起,「鄭喬就是如今的庚國國主,他五歲隨同生母入了辛國後宮為質。據聞他自小聰慧好學,少時生得一副天姿國色,十五歲為辛國國主臠寵,賜名‘女嬌’。」
「辛國國主是有大病?」
祈善道:「確實有病,昏庸無能且好色,偶然盯上他國後宮女眷,也就是鄭喬生母。巧取豪奪將人弄來,還附贈一個質子鄭喬。」
「這個鄭喬也可憐……」
祈善卻嘲笑她天真,問:「你是不是以為鄭喬年少被強權逼迫,委身原辛國的國主?」
「難道不是?」
美少年X昏君……
下意識都會以為是昏君強取豪奪吧?
祈善遺憾搖頭:「倘若是,鄭喬倒也可憐,可惜不是,鄭喬還利用辛國國主對他的迷戀,害死不少忠良之臣,鏟除異己。得罪他的人,不管是不是冤枉都要經受破府極刑。」
何謂「破府極刑」?
就是將丹府搗毀的殘忍手段,丹府文心武膽被毀是無法恢復的,即便事後被翻案也無法挽回了。鄭喬還欺軟怕硬,只對沒什麼背景或者根基弱的寒門目標下死手。
一旦受刑,人生便毀了。
辛國早年局勢還算穩,國力不弱,即便出了一個一年365日不上朝,整天在後宮打轉、在女人身上耕耘、暗中命人到處物色美人的昏君,百姓的日子也不算過不下去。
可鄭喬出現後,一日亂過一日。
之後,庚國王室內亂,便想到還有一個待在他國當質子的鄭喬。鄭喬也有野心,不甘心現狀,便以錢財前途籠絡心腹,一番運作順利讓辛國國主鬆口讓他歸國。
僅僅五年,庚國趁著辛國連年乾旱、兵力不濟的當口,偷襲出兵,一路勢如破竹直搗王城。每攻下一處都會縱容士兵在那地方燒殺劫掠、強搶民女,而他則對辛國舊臣百般羞辱。
「說起來,鄭喬與龔氏還有淵源。」
沈棠一聽頭皮都麻了。
這個她真不知道。
偏偏祈善還笑著說了出來。
「當年,龔氏是支持鄭喬回歸庚國的主力,有意思的是——龔氏被抄家滅族,男子發配邊陲充軍當苦力,女眷被送去孝城教坊——這是鄭喬攻破辛國王城下達的第一個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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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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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3 12:19 AM
十九:恥辱(下)
沈棠差點兒被那口未咽下去的茶嗆到。
「咳咳——原、原來這就是龔氏被抄家滅族的真相?」端看祈善說的內容,沈棠感覺龔氏還真算不上正派無辜,「明知鄭喬是奸佞還縱虎歸山,就沒想過會有被他報復的一天?」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會知恩圖報的。
鄭喬在辛國的遭遇完全算得上奇恥大辱。當時勢弱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貴為庚國國主,一朝發達有了力量,積怨心底的恨意如火山爆發,黑歷史都成了亟待湮滅的存在。
祈善道:「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
沈棠調侃:「我還以為先生什麼都知道。」
雖說是地獄難度開局的穿越,但祈善這位「引導NPC」卻是非常盡職盡責,五星好評!
祈善故作驚訝,假兮兮道:「能得沈小郎君這般高看,在下榮幸之至。」
沈棠:「……」
論臉皮她還比不過祈元良,於是低頭戰術性吃茶,倒是祈善一邊吃茶一邊暗中觀察沈棠的反應——他一直好奇,沈小郎君與龔氏究竟是什麼關係?方才聽到龔氏滅門源頭來自鄭喬的報復,沈小郎君既沒有憤慨也沒有憎惡,平平淡淡,仿佛此事於己無關。
但是,此事怎麼可能無關?
若說沈小郎君薄涼無情,昨夜又怎會為了個一面之緣的癡兒雨夜奔波?
此人反應完全超出了常理邏輯。
因為庚國士兵還未離開,沈棠也不想這時候出去引起注意,便讓茶肆老闆給添了一壺茶,二人繼續待在茶肆消磨時間,順便打聽打聽囚車上的囚犯身份。
店家膽怯回首,偷瞧茶肆外的士兵,掐著嗓子小聲說:「據說是什麼禦史中丞……」
沈棠不解喃喃又看向祈善:「禦史中丞?」
別怪她文盲,作為失憶人士真不知道。
祈善:「店家口中的禦史中丞姓‘田’?」
「似乎是姓‘田’?那幾個兵爺還罵罵咧咧什麼‘姓田的老東西’、‘禦史中丞又如何’之類的。」店家也不懂這些,莫說這些大官兒,即便只是看守城門的老兵也能輕而易舉弄死他們這些小老百姓,他給沈棠添了一壺茶,歎氣道,「二位郎君還是別好奇了,免得喪命啊!」
辛、庚兩國打仗,受影響最大的就是兩國百姓了,庚國百姓稍微好點兒,除了賦稅比往日重了一半,將他們壓迫得無法喘息,但好歹餓不死,辛國百姓就慘了。
兩國主戰場在辛國。
辛國百姓不僅要榨乾血提供軍需糧草讓辛國打仗,還要面對庚國士兵的燒殺劫掠。
本以為打完仗能消停一陣,誰知道庚國國主秉持「不能虧兄弟」的原則,縱容跟他打天下的下屬到處為非作歹。
百姓看到庚國士兵就瑟瑟發抖。
店家見兩位郎君生得好看俊俏,忍不住提醒一句,免得兩個後生小輩魯莽丟了命。
「店家放心,我們有分寸的。」祈善笑著應了店家的好意,待店家去別處忙碌,臉上笑意散盡,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陰沉,「禦史中丞為禦史台長官,受公卿章奏,糾察百官。」
沈棠心有靈犀:「如此說來那位禦史中丞沒少彈劾鄭喬?估計也把人得罪夠嗆……」
想到剛才那幾段中氣、讓人充分領略語言藝術魅力的破口大罵,鄭喬豈會放過這家?
祈善歎息:「豈止是得罪那麼簡單……」
「那位田姓禦史中丞還做了什麼?」
「聽說那位禦史中丞性格耿直爆裂,
奉法察舉、無所不避,管你是公卿貴胄還是旁的什麼人,被他抓住把柄就是一通彈劾,自然不會漏下鄭喬。自從鄭喬成為辛國國主外寵,這位禦史中丞是百官之中罵得最狠的,還曾禦馬堵住鄭喬上朝的路,當著百姓的面唾面大罵。」
沈棠道:「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祈善:「不給。這之後,都城上至百官,下至百姓,有誰不知道鄭喬是靠著什麼上位?鄭喬歸國,禦史中丞也是反對最激烈的,斷言若讓此子歸國,便是縱虎歸山、後患無窮,一連十九次疏奏都是懇求辛國國主處死鄭喬。」
沈棠聽到這裡已經猜出禦史中丞一家下場了,她道:「鄭喬一朝翻身,禦史中丞一家……不,全族上下都不好過……」
龔氏好歹還幫過鄭喬呢,也落得個死的死、發配的發配,更別說禦史中丞了。
祈善卻道:「不止。」
「還有其他仇?」
「鄭喬歸國前,禦史中丞號召門生弟子以及家族在朝為官的族人,一起上奏懇請辛國國主處死鄭喬,而國主也一度迫於壓力以及……他對鄭喬也有意見,生過殺心的……」
聽說奏摺都寫好了,只等發下去。
只是鄭喬棋高一著提前獲知了情報,險而又險地將危機消彌於無形,連夜奔逃回庚國。
倘若收到消息再晚些,他就死定了。
沈棠:「……」
該說什麼好呢?
「這故事告訴我們斬草要除根,趁其病要其命,提前下手,以免夜長夢多。」
祈善聽著沈棠一本正經地「汲取教訓」,嘴角微微一抽,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剛呷了一口茶,卻聽茶肆外傳來犯人泣血般的哭嚎,緊跟著便是犯人帶著哭腔的大罵:「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鄭喬,你這個頭錢價的佞幸,你怎敢如此——你怎敢啊!」
沈棠扭頭看向茶肆外。
「又發生何事了?」
祈善起身走至茶肆門口低聲打聽,沒一會兒寒著臉色回來,周身氣場令人生寒:「鄭喬久尋不到辛國國璽,等不耐煩,便下令讓辛國國主率領舊臣正式投降……」
沈棠詫異:「我以為已經投降了……」
「還差個儀式,鄭喬最看重這個。」
「可輸了就投降,這不是正常的嗎?辛國已滅,大局已定,為何犯人情緒反應這麼大?那名犯人被打沒半條命都硬氣沒求饒沒哭,這麼一件板上釘釘的事兒就哭成這樣……」
其中必有隱情。
祈善捏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喉頭滾動,聲音帶著微不可察地輕顫。他狠狠閉緊眸子再睜開,冷靜道:「國璽久尋不得,鄭喬大怒,強令辛國國主禪位給膝下唯一王姬……」
沈棠用眼神詢問:「然後?」
又是改名「重台」羞辱,又是強迫人將位置禪讓給王姬,鄭喬屬狐狸啊,騷操作挺多。
祈善神情複雜,繼續說道:「……再由王姬,行面縛銜璧之禮,袒身露體,率領百官衰絰輿櫬,投降……」
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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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2:23 AM
二十:瞎落戶口
沈棠倒吸一口涼氣。
這會兒才明白祈善為何臉黑。
此等奇恥大辱,擱在誰身上能受得了?
「戰敗王室率領百官投降,本就是戰勝國應該享受的榮譽。想必辛國國主再不甘心也不會反抗。可這鄭喬……他是瘋了嗎?」
祈善冷嘲:「我看他是不甘心吧……」
當年在辛國遭受的羞辱,他要辛國十倍、百倍奉還,還要辛國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
沈棠氣道:「這也太下作了!」
僅憑一個「下作」還不足以形容鄭喬的喪心病狂,沈棠隻覺得這人惡毒、狹隘又惡心。
何謂面縛銜璧?
簡單來說就是將雙手反綁在身後,口中含著一塊玉——在喪葬習俗之中,人們認為屍體口中含玉能防止屍體腐朽,同時也是來昭示死者尊貴身份——以此形象向戰勝國投降。
具體實施過程中,一般要袒露上身,昭示自己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也寓意著自己就是一隻「待宰的羔羊」。真正將自己的性命交托出去,任人宰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而現在,鄭喬強迫辛國國主禪位給王姬——一個沒有文心武膽的女性,同時也是辛國國主膝下唯一的女兒——讓其袒身露體,大庭廣眾下交出降書、印綬、戶冊、國庫。
無疑是將辛國遺民臉面徹底踩在腳下踐踏蹂躪,不留一絲餘地。
祈善冷笑著盯著手中茶碗,用了莫大自控能力才沒有捏碎它,暗中深吸數次才平復如火山般噴湧的憤怒:「在深宮長大,只知以色侍人的外寵佞幸,你指望他的手段和胸襟有多‘君子’?得不到辛國國璽,這場戰爭的收益對半砍,以鄭喬脾性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又一次聽到「國璽」二字,沈棠眼皮微微一顫:「這種人的江山也坐不穩。」
祈善先前說鄭喬五年內不暴斃,庚國必滅,這一「預測」都算保守。
以鄭喬如今的暴戾和狠毒,能不能撐過三年還要畫一個大大的問號。
他還開了一個非常差勁的頭——
縱容帳下兵馬為非作歹,燒殺劫掠。
軍紀與忠心,培養困難但崩塌容易。
茶肆外,庚國士兵見茶肆老闆娘生得有些標緻,竟心生邪念,互相交換眼神,故意讓老闆娘給他們添茶。添茶過程中摸摸小手、樓樓小腰,過分的還想噘嘴湊上去親兩口,嚇得老闆娘花容失色,驚叫連連,士兵哈哈大笑。
「兵爺兵爺……」
茶肆老闆想上前幫妻子解圍,卻被甩了一個大耳刮子,半邊臉迅速紅腫。
「滾開!掃了爺的興,找死嗎?」
哢嚓——
祈善循聲低頭看向沈棠的手。
她手中那隻茶碗被她手指捏碎。
慶幸的是,沈小郎君沒有憤怒拍桌也沒衝殺出去,而是冷著臉:「若不能以嚴明軍紀約束兵馬,這些為鄭喬南征北戰、供其驅策的利刃,遲早有一天會因為欲念得不到滿足,繼而對鄭喬新生怨懟,最後——反殺噬主。」
祈善聞言,抬頭看向沈棠的眼睛。
這完全是直覺下的舉動。
她的眼神過於平靜。
平靜得讓人懷疑她在看一群將死的螻蟻——這一念頭浮現心頭,祈善出現一瞬恍惚,借著吃茶的動作掩蓋某種微妙的情緒:「只是在那之前,還不知道會有多少無辜百姓、有識之士喪命……唉,局勢如此……沈小郎君,你我又能如何呢?只能當個看客罷了。」
「元良。」
祈善眉頭一挑。
別看沈小郎君總是一句一個「祈先生」或者「先生」,聽著挺尊敬,但是發自內心尊敬還是虛偽敷衍,他還是認得出來的,反倒是先前憤怒之下,那脫口而出的「祈元良」更真實一些。
如今直呼「元良」……
他不覺得被冒犯甚至有些期待。
「何事?」
沈棠坐下,控制自己不去關注茶肆外的動靜——那些士兵還只是揩油、佔便宜階段,再加上要押送犯人,應該不會做出更過分的舉動。她若跳出去「打抱不平」,反而會給人招禍。
於是,她只能用別的轉移注意力,壓下那種什麼都做不了的憋屈。
「我好奇,你究竟是誰?」
祈善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再者,他出現的時機也過於湊巧。
沈棠是需要多高的幸運值,才會在地獄開局之後碰到一個啥啥都知道的牛批人士?
誰知祈善不答反問,將皮球踢了回來。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沈小郎君不該也坦白一下自己的真實身份?方顯誠意。」
又為何會有國璽!
只是這句話他沒問出來,因為他相信,以沈小郎君的奸猾,定能聽出他的未盡之語——
這或許就是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
沈棠:「……」
這問題問她也莫得用。
她要是有保底,擁有身體主人的記憶,還需要賴在祈善身邊旁敲側擊瞭解情況?
「元良以為我是誰呢?」
沈棠用了個萬金油的打機鋒話術。
踢皮球裝深沉麼,她也會!
誰知她說完,祈善這邊就沉默下來,眼神複雜得她無法看透,倏地歎道:「我以為……是了,沈,你姓沈!」
他不知想到什麼,表情豁然開朗!
沈棠一頭霧水,腦門亮起三個問號,面上卻不能輸:「我姓沈,元良不早知道了?文心可不會騙人的,除非我有元良偽裝的本事。」
不過——
她姓沈怎了?
下一句,祈善就把她無語到了。
「如此說來,小郎君是‘龔騁’?」
沈棠:「……」
龔騁又是誰???
她突然很想知道,祈善又腦補了什麼。
祈善兀自說著,視線緊緊鎖定沈棠,說起了一樁緋聞:「辛國國主好女色,待女子極為薄情,或許是報應,多年來膝下僅有王姬一女,可他對王姬的喜愛卻遠不如對龔氏嫡子龔騁的喜愛。曾有好事者向他提議讓龔騁成為王姬夫婿,卻被國主嚴厲呵斥,還遭了貶斥……於是,坊間就有傳聞……」
沈棠自動補全:「你的意思是——辛國國主給龔氏家主腦袋上種了草原?不是,我的意思是睡了龔氏家主的老婆?」
龔騁是辛國國主的崽???
龔氏族長當了多年綠王八???
等等——
沈棠倏地愣了一下,好半晌反應過來。
看看自己的文心又看看眼睛寫滿「我已經看穿你秘密」的祈善,險些吐出一口老血。
她有些哆嗦地問:「辛國王室姓氏是……」
祈善道:「沈。」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1:17 AM
二十二:下毒(無第二十一章)
辛國王室姓沈?
沈棠忍下吐血的衝動,勉強扯著嘴角:「雖然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你真的想多了。」
祈善道:「在下想多了?」
沈棠用力點頭:「對,你想多了。」
她這個「沈」跟辛國王室沒一文錢干係!
真的真的真的只是巧合!
再者——
「元良不覺得荒誕?如果我真是你猜測的身份,又怎會是如今這幅光景……」
倘若沈棠不是當事人,她還真就信了——從邏輯上來說祈善的猜測可能性大,但問題猜測成立有個大前提,這具身體得是個小哥兒,而沈棠確信自己身體沒長出陌生「瘤子」。
她!是!貨!真!價!實!的!妹!子!
「不說別的,押解發配犯人的官差就不會輕易放過我,同行的龔氏族人也不會視我如無物……」因此這具身體不可能是他口中的龔騁,更不可能是辛國國主留在龔氏的私生子。
即便是真的,沈棠能承認?
亡國王姬/王子,焉有活路?
祈善聞言沉思。
只是表面上平靜不顯,沈棠也難以窺探他內心真實想法——究竟是被她說服了,還是固執己見他自己的腦洞。
「在下明白了。」
沈棠:「……」
大兄弟,你又明白什麼了?
此刻她有種給祈善天靈蓋開洞的衝動。
「去,給水囊全部灌滿茶,小爺幾個趕時間。」
「還有爺的……」
「這裡也有……」
茶肆外響起士兵們的吆喝聲。
因為押送路線偏僻,再加上天氣太熱,水囊早就空了。他們笑著將水囊砸老闆臉上,老闆忍了又忍,頂著被扇破皮紅腫的臉,露出一抹難看的笑,低頭彎腰將水囊撿起來揣在懷中,卑微道:「是是是,這就去——」
擔心的餘光仍落在妻子身上。
有個士兵見他磨磨唧唧,一腳踹他臀上,催促道:「磨嘰什麼?還不快去!」
老闆一個踉蹌,差點兒一頭栽地上,被士兵拉住的老闆娘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掙紮。
夫妻二人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反抗的表情取悅了士兵,囂張的笑聲伴隨著老闆娘恐懼啜泣傳入每個茶客耳中。眾人憤然,敢怒不敢言,連沈棠也口中默念「忍一時海闊天空」。
念到第三遍的時候不念了。
「淦,去他娘的海闊天空!」
清晰聽到沈棠罵髒話的祈善:「……」
沒想到沈小郎君看著斯文貴氣,匪氣還挺重,這樣的髒話也就市井流氓、不講究的莽夫會說。見沈棠站起身,他問:「沈小郎君這是要去打抱不平?」
沈棠:「我又不傻。」
替人出頭也要講究策略,正面出手不現實,但不代表不能來陰的。沈棠擼起袖子,調整單純無害的表情,去幫老闆的忙。
老闆受寵若驚,急忙拒絕。
「小郎君使不得……」
沈棠:「有什麼使不得的?近百個水囊,裝到什麼時候?我看這間茶肆就你們夫妻二人,擔心你忙不過來又被刁難,趁早忙完了將他們打發掉,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老闆聽後眼眶一熱。
哽咽道:「多、多謝……」
夫妻二人被刁難,那種孤立無助又絕望的感覺只有自己清楚,他們也知道茶客沒義務幫忙。誰不知道庚國士兵有多囂張?燒殺劫掠,殺人取樂,無惡不作,誰都怕死。
期間也有士兵過來查看,視線幾次掃過縮在角落悶頭乾活的沈棠身上。因著年紀不大,乾活利索,背影瘦小,被誤以為是茶館小廝。盯了會兒,感覺沒什麼問題又出去了。
二人合力忙碌一刻鍾,直到額頭冒出熱汗才裝完所有水囊,完工交差。
祈善好奇:「你做了什麼?」
沈棠呷了一口茶,連眉宇都寫著「心情愉悅」四個字:「待會兒,元良就知道了。」
祈善挑眉,猜測:「投毒?」
「猜得真準。」
「你何來的毒?」
話音落下,祈善倏地想到什麼。
又問:「言靈?」
沈棠笑應:「對。」
祈善深吸一口氣:「哪一句?」
或者說,又「糟蹋」、「顛覆」哪句言靈?
沈棠一派神秘,慢悠悠地吟道:「青蛇竹兒口,黃蜂尾上針。」
祈善皺眉:「這句言靈?」
與先前那句「周原膴膴,堇荼如飴」一樣,都是沒人用過的,或者說被人判定沒有言靈研究的價值。僅從字面意思理解,毒應該是蛇毒和黃蜂針毒。
「嗯,我怕毒不死人,又加了一味藥。元良不妨猜一猜,是哪一味藥?」
祈善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沈棠口中哪味藥,肯定也在他抄錄的言靈卷軸之中,能被稱之為藥的只有……
他不假思索:「馬錢子?」
「猜對了。」
可惜沒獎勵。
馬錢子陌生,但要說鼎鼎有名的「牽機藥」就懂了。
祈善:「……」
望向沈棠的眼神越發複雜——
這位沈小郎君的「諸侯之道」,不僅與「農事」有關,能沃土,還能無中生有藥材?
沈棠見他表情古怪,以為他不讚同。
「元良是不屑此道?」
君子磊落,未必看得慣下毒手段。
祈善搖頭:「不是,用什麼手段謀殺這些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
他先前遊歷,途徑不少落敗郡縣,這些地方被強迫懷孕或是染上重病的婦女意外得多,家家戶戶都有白事,斷肢殘骸遍地可見。端看那些士兵剛才的作風,他們手上能乾淨?
若是死了也是該死。
只是——
「你加這麼多進去,真以為別人嘗不出來?」一嘗味道不對就吐出來了。
沈棠笑道:「白水能,可他們裝的是茶水,味道有異,也只會以為是天熱緣故。」
祈善:「……」
二人聊天功夫,百餘士兵已經整裝離開。他們佔了這麼多便宜只丟給茶肆老闆三個銅板,還是往人臉上扔的。偏偏老闆還得忍氣吞聲,端著笑臉,嘴上謝賞。
見隊伍沒影兒了,沈棠起身伸了個懶腰:「元良,走了,看熱乎的好戲去。」
沈棠牽出摩托,翻身騎上騾子。
祈善依舊步行。
二人不緊不慢地尾隨,沈棠倏地道:「元良,投毒暗殺庚國士兵,這可是大罪。」
「既知是罪你還去做?」
沈棠渾不在意:「蝨子多了不愁!我一個離死僅有半步之遙的逃犯,多活一天都是賺,身上再添一樁罪,怕什麼?倒是元良,你還跟著,是不怕惹禍上身?」
祈善掀了掀眼皮,淡聲道:「在下也說過,吾並非良善之人。」
名字嘛,缺什麼補什麼。
若是盛世——
看著騎在白色騾子上笑得開心的沈小郎君,祈善暗歎——那恐怕是最有利於天下的「諸侯之道」了。
可惜,生不逢時。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1:19 AM
二十三:田師
「我有一匹小摩托啊,從來也不騎……」
沈棠騎在摩托背上一點兒不老實,時而引頸高歌,時而摘葉飛花。伴隨著「叮鈴叮鈴」的鈴鐺聲,荒腔走板的調子跟著附和,歌唱者偶爾忘詞就哼哼兩聲代替。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
祈善終於忍無可忍:「沈小郎君,你這君子六藝中的‘樂’跟誰學的?」
簡直是誤人子弟。
「不好聽嗎?」
沈棠問得誠懇。
盡管記憶不多,但她隱約記得自己應該是個歌霸,拿起話筒唱歌能傾倒一片那種。會唱歌,能畫畫,人類高質量女性代表。
(*?▽?*)
祈善一言難盡地看著沈棠。
後者眼神坦蕩且自信,很明顯,人家不僅不覺得自己唱歌有問題,還覺得他審美有問題。祈善想不出她哪兒來的自信,道:「有句言靈很應景——豈無山歌與村笛。」
沈棠疑惑:「什麼?」
祈善忍笑道:「嘔啞嘲哳難為聽。」
沈棠:「……」
她拳頭硬了!
「元良能安然長這麼大,全憑運氣吧?」
好好一個人,偏偏長了一張嘴!
「自然是憑實力。」
沈棠:「……」
見她表情管理失控,五官扭曲位移,祈善開懷大笑:「沈小郎君莫著急,你還年輕,慢慢學還有得救。」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祈善抬頭看了太陽,這會兒正是一天日頭最毒辣的時候。莫說押送犯人趕路,即便是啥也不做只是乾站著,汗水也會抑制不住地溢出來,打濕內衫。
「要不要加快腳程?」
沈棠道:「靠太近怕被發現。」
祈善:「以那些士兵懶散懈怠的毛病,這麼大的烈陽哪裡肯繼續趕路?多半會尋個陰涼地兒歇歇腳,喝茶解暑。沈小郎君往茶水下這麼多料,在下怕去晚了看不到好戲。」
「元良此話有理,那我先行一步,看熱乎戲,你不肯騎騾子就慢慢用兩條腿走吧。」
沈棠一鞭子抽摩托屁股。
摩托吃痛,撒腿狂奔。
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一個小點,面對沈棠幼稚的「挑釁」,祈善只是笑笑,似乎不在意,但緊跟著口中吟道:「追風躡景。」
奮翅則能淩厲玄霄,騁足則能追風躡景。
身形微晃,只留殘影,仿佛踩著風,每邁一步都是三丈餘開外,神情從容,姿態輕鬆。
沈棠:「???」
祈善從她身邊掠過帶起一場微風,再眨眼,人影已經跑到幾十丈外。
沈棠:「!!!」
呼叫裁判,這裡有人開掛作弊!!!
她終究還是吃了言靈經驗不足的虧,騎著四條腿的摩托還是沒跑過兩條腿的祈善。
日頭熱辣,押解囚車的士兵被曬得受不了,鑽到樹冠茂密的小林歇息。他們三三兩兩聚在陰涼處,幾輛囚車則隨意暴露在陽光下。囚車上的犯人,不是被曬得中暑,面色青白,渾身虛軟無力,便是帶著嚴重的鞭傷。
又以那位禦史中丞傷勢最嚴重。
累、困、餓、渴,嗓子眼兒冒煙,禦史中丞甚至感覺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
為了折磨犯人,士兵無所不用其極,這幾輛押解他們的囚車就是根據他們身高特別定製的。有些特別高,犯人只能微微墊著腳尖,脖子和手腕才能舒服;有些特別矮,既不能站直了也不能坐下,只能維持著半蹲的姿勢。
不管是哪種都無法安然入眠,幾日下來,不抽鞭子也能去了半條命。
禦史中丞的囚車就屬於特別高的。
他只能努力墊起腳尖才能好好喘上一口氣,但維持不了多久足跟又會落下去。
嚴重的傷勢、強烈情緒宣洩、缺水、饑餓、困乏……種種因素加持,令他產生嚴重幻覺,乾裂的唇微動,喃喃:「水、水……水……」
就在他即將暈厥的時候,他的囚車被人踹動,搖晃的幅度讓他清醒過來。
「阿爹,醒醒!」禦史中丞勉強找回幾分理智,扭頭看向隔壁囚車的兒子——兒子的囚車是矮款的,有伸腿的空間——他的表情盛滿擔心與驚訝,道:「阿爹,你看他們。」
他們?
誰?
禦史中丞反應慢了幾拍。
他循著兒子視線看過去,只見剛剛還在樹蔭避暑的士兵接二連三出了事兒。或雙手抱頭打滾,或倒地全身抽搐、或呼吸急促困難、或翻白眼口吐白沫、或牙關緊閉面部痙攣,也有少數反應沒這麼嚴重,但也捂著肚子跪在地上,有些更是後庭失守,醜態百出。
經驗豐富如禦史中丞,瞬間明悟。
第一個念頭,這些士兵中毒了!
第二個念頭,有人要劫囚!
這一念頭讓他精神振奮,強烈的求生力量從身體深處迸發,促使他勉強打起精神。
那些士兵則亂作一團。
「水裡有毒!」
「有、有毒!」
「應敵,小心戒備!」
大部分士兵中毒,只剩十來個還沒來得及喝水的逃過一劫。他們拔出刀將囚車包圍,神色驚慌,宛若驚弓之鳥般戒備每個方向。
幾個呼吸過去,周遭風平浪靜。
叮鈴——
來了!
眾士兵內心響起這一念頭。
但奇怪的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人呢?在哪裡?」
「孝子們,你們是在找我?」
陌生的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來,他們驚嚇轉身,卻見囚車空無一人,僅有一名面頰稚嫩、身量瘦小的持劍少年。少年持劍一掃,雪亮劍鋒自眼前劃過,雙眼驀得一痛。
血腥染紅了整個視野。
「遊子身上劈!」
沈棠神情冰冷如霜,提劍縱身躍下。
她提慈母劍教訓孝子,那幾名犯人則腳下一空,跌倒在地,囚車已在幾十丈開外。
禦史中丞瞳孔緊縮。
「許久不見啊,田師。」
禦史中丞聞聲扭頭,卻見一名高挑青年立在不遠處。他將雙手攏於袖中,身後微風吹拂髮絲,獨有一份美感。青年衝自己微笑頷首,只是這抹微笑怎麼看怎麼虛假。
田師?
禦史中丞對這一稱呼怔然。
祈善見此便道:「貴人多忘事啊,田師。」
禦史中丞的兒子攙扶著老父親,戒備地看著祈善:「這位郎君,你與家父認識?」
還稱呼「田師」?
禦史中丞也納悶。
他們認識?
以他的見識,自然看得出青年是用什麼手段將他救出,不外乎是以「星羅棋布」構築戰場,再以「移花接木」或者其他調兵遣將的言靈將他們幾個替換出來。
說著簡單,但看青年與囚車的距離,「星羅棋布」覆蓋範圍少則方圓百丈——在沒依附歸順哪位諸侯前,僅憑自身力量做到這種程度的文士,哪會是寂寂無名的簡單角色?
若認識,他一定會有印象。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3 11:21 AM
二十四:孝城
「認識,自然認識。」祈善並不意外禦史中丞的反應,仍舊淺笑著,「不過很可惜,只有一面之緣,怕是田師也記不得了。八年前,辛國特試,田師恰好擔任那次的中正官。」
八年前?
中正官?
兩個提示便讓禦史中丞反應過來。
有點兒印象了。
所謂「特試」便是正常選拔人才活動之外,特別增設的試煉考核,中正官便是總考官,士人可以通過這個機會進入仕途。
考核內容有三項,家庭背景、品行才能以及最重要的文心品階。
前面兩項決定最低線,或者說官場的門檻,而最後一項決定仕途所能達到的天花板。
禦史中丞的記性很不錯。
那次選中的士子他都有印象,但並不記得裡面有祈善,那祈善應該是落選中的一員?
腦中剛跳出這一猜測,禦史中丞臉上閃過幾分不自然——自己擔任中正官,居然會漏了這麼一尾大魚,實在是他的過失。
但轉念一想,如今辛國都不存在了,大批辛國舊臣還被鄭喬清算毒害。
短短數月,冤魂無數。
祈善沒入仕,反而是好事。
他輕拍兒子手臂,兒子心領神會,助他起身,父子二人向祈善鄭重作了一揖,
「請教恩人名諱。」
祈善一一回禮。
「姓祈,名善,字元良。」
禦史中丞口中喃喃:「祈元良……祈?」
祈善的姓氏太少見,他隱約有點印象,名冊上面的確是有一個叫「祈善」的年少士子,彼時才十六歲,是那一批士子中年紀最小的。
只是——
禦史中丞垂下眼瞼,視線不著痕跡地掃向祈善腰間的文心花押——若記得沒錯,那名士子的文心品階似乎是——
還未等他搜出那段記憶,祈善已經看穿禦史中丞的小動作,主動開口。
「是六品中下。」
禦史中丞抿唇不語,隨著線索增多,他也慢慢想起來一些塵封已久的細節。
這時,他兒子看看祈善又看看父親,插了句嘴:「六品中下文心?為何沒被征辟錄用?」
雖說六品中下文心屬於中下品,若無意外,一輩子都沒爬上三公九卿的可能,但有真材實料,謀個小官當當還是不成問題的。
辛國亡國前的幾年,到處都缺人才,標準不高,不可能不錄用祈善。
禦史中丞沒說話,斜視一眼,無聲警告兒子噤聲,兒子被他瞪得一抖,分分鍾閉麥。
兒子安靜了,他才向祈善求證。
「恩人當時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祈善被刷下來,連個偏遠地方的小官都撈不著,自然不單單是因為文心品階不夠。
「嗯,的確有得罪。」
祈善雙眸微彎成月牙,承認得痛快。
「阿爹,是何人陷害恩人?」
禦史中丞的兒子跟他父親一個脾性,甚至比他父親更加耿直、單純。一聽祈善是因為得罪人才被整,錯過仕途,立馬怒火升騰。誰知禦史中丞不僅沒回答,還暗中擰他上臂的肉。
「阿爹——」
「噤聲!」禦史中丞橫了一眼。
兒子:「……」
「那人也不算陷害,不過是我的把柄落到他手中,那時落選也好過出仕再被人要挾。」祈善倒是看得很開,眼底也沒明顯的情緒起伏,仿佛再說一件與自身無關的瑣事。
「把柄?」傻兒子依舊耿直。
祈善倏地笑開:「嗯,偽造出身。」
中丞家的傻兒子:「……」
知道一部分真相的禦史中丞:「……」
「偽造出身」跟真正的把柄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不過辛國都亡國了,彼時的「大巫」也算不了什麼了。只是他們父子以及幾位親朋性命都是人家救的,何必揭人短?
祈善問道:「田師可知那人現在何處?」
禦史中丞不知想起什麼,面色晦暗。
「在孝城……」
「孝城?」
「他現在是四寶郡郡守,其郡府在孝城。庚國大兵壓境,他在暗中與鄭喬勾結,裡應外合,拿下辛國數座要塞……若非如此,最少還能撐上五個月,興許能等來轉機……」
祈善道:「反覆小人,不足為奇。」
「恩人問他的下落是準備……尋仇?」
這時沈小郎君隱含不善的聲音滾入耳朵:「我在奮勇殺敵,你在這裡閑聊敘舊?」
沈棠渾身浴血,提著慈母劍過來搖人處理屍體——毀屍滅跡,免得生出其他波折——結果遠遠就看到祈善跟人嘮嗑,拳頭硬了。
她覺得現在最需要慈母劍教育的不是排隊投胎的「孝子」,而是始終邊緣OB的祈元良。
見沈棠回來,祈善眼底滑過一絲詫異——他知道沈棠能對付那十來個士兵,但沒想到即使沒有言靈加持,她動作還這麼快。
「在下自然是信任沈小郎君的能力,那些烏合之眾豈是你的一合之敵?」面對指控,他敷衍著打發,沒有一點兒誠意,視線越過沈棠落向她身後,「他們都死光了?」
她冷哼道:「死光了。」
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沈棠手腕一抖,劍身上的鮮血順著力道被甩到草葉上,落下點點紅痕。
「那些中毒的呢?」
「似我這般善良的人,自然不會讓他們繼續受牽機折磨——喉嚨一劍,心臟一劍。」
保證死得不能再死。
祈善與沈棠一問一答,還用餘光注意被救的幾個犯人——禦史中丞作為禦史台長官,跟辛國世家龔氏接觸也不少。倘若沈小郎君是「龔騁」,他不應該認不出來。
但,禦史中丞對沈棠這張臉並無看到熟人該有的反應,取而代之的是些許好奇、詫異。
一個佩戴文心花押的少年郎,打起來卻比有武膽虎符的莽夫還凶,的確值得好奇圍觀。
祈善心下反省。
沈棠真不是「龔騁」?
他一皺眉,沈棠便猜出他心裡釀著什麼鬼東西,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她就知道,祈善先前那句「在下明白了」,明白了個寂寞。
有這時間瞎琢磨,不如幫她填埋屍體。
誰知——
祈善果斷拒絕了。
理由也很扯淡。
「在下膽怯,見不得鮮血模糊的屍體。」
沈棠:「……」
她只能擼起袖子自己乾活,祈善指望不上,那幾個去了半條命還靠著她的餅子、青梅、飴糖續命的囚犯更加指望不上。乾活的時候,祈善倚靠著樹乾,躲在樹蔭下問她。
「沈小郎君可有興趣去孝城一趟?」
作者:
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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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3 11:23 AM
二十五:面善
沈棠將挖坑的刀往地上一摔。
沒好氣道:「我去孝城做什麼?自投羅網嗎?再說了,那個破地方有什麼好去的?」
尊重一下她逃犯的人設!
「沈小郎君就不擔心其他親眷?」
沈棠聞言遲疑,
祈善這話說中了她的心思。
不管怎麼樣,現在是她使用這具身體,應該瞭解一下身體原主的過去,免得以後碰到原主認識的人被瞧出破綻,徒增麻煩。不知身體原主有沒有親人,倘若他們熬過了發配之苦,自個兒可以暗中照拂一二,若親人們熬不過去死了,也能給人收個屍,免得曝屍荒野。
沈棠的神情變化落在祈善眼中,後者眉眼是肉眼可見的愉悅。
料定沈棠的選擇能如他所願!
「在下看得出來,沈小郎君潛力非凡,日後或有一番建樹。祈某不才,忝稱名士,雖不及那些桃李天下的名儒名師,但教沈小郎君基本的東西還是綽綽有餘的……」
沈棠心中有了打算,卻不說。
她故意道:「元良那些書冊我都記住了。」
祈善啞然失笑,抬手指了指他自己的腦子,自信地道:「沈小郎君,真正珍貴的內容,在這裡。倘若看過幾冊言靈就能精通掌控文心,偷師未免太簡單了。」
「元良這話也有道理,可孝城這地方……」她費了那麼大功夫逃出來,結果又屁顛顛兒跑過去,要是倒楣在小城撞上押解她的官差,她多尷尬,「你總得給個保證。」
「例如?」
沈棠:「例如,能改變身形樣貌的言靈。」
祈善:「……」
他這裡還真沒這玩意兒,在他認知中也不存在這種旁門左道的言靈——天下言靈,無一不是為了權、謀、武,三者所用,沈小郎君的腦瓜為何如此奇特?
雖然沒言靈,但他有別的東西。
「這是什麼?」
沈棠接住他丟來的小瓶子。
打開瓶子,眯眼往裡面兒瞅,一瓶子黑乎乎的細膩粉末,不知道用來作什麼的。
祈善揭曉答案:「鍋底灰。」
沈棠:「……」
「往臉上抹點,或者多跑多曬多流汗,七八日不沐浴洗漱,誰能認得出你?」
沈棠腦補一下自己七八天光流汗不洗澡,仿佛能嗅到那股一言難盡的刺鼻酸臭味。
「你就這個餿主意?」
「這怎麼算是餿主意?」祈善臉上笑意收斂三分,不帶半分感情,「這可是經驗之談。」
沈棠微詫。
經驗之談?
不過祈善明顯不想糾結這點,聲量又揚了上去:「沈小郎君其實沒必要那麼擔心,那些押解的官差遠比你更加‘瀆職’。逃犯逃跑,他們會上報的可能性不大,最大可能是割了另一人的耳朵補上你的名額。因此,你不用擔心會在孝城城門口看到你的通緝畫像。」
即便官差不「瀆職糊弄」,將沈棠逃跑的事情上報上去,畫師繪製通緝畫像,那又如何?
以那些畫師筆下的人像抽象程度,除非面部有非常明顯的特徵,否則親媽來了都認不出,更別說每日都有百姓進出的城門。沈棠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一番說辭,讓沈棠吃了顆定心丸。
「行,去就去。」
她吭哧吭哧挖了個超大的深坑,一具具屍體全部丟入再將土填回去,忙完已經月上中天。祈善起了篝火,烤著沈棠言靈化出來的餅子,她剛坐下就能吃到熱乎的。
「燙!」
錯估餅子溫度,差點燙著舌頭。
這種餅子沒什麼滋味,除了烤焦部位有點兒焦香,其他地方都一樣,越吃越渴,每吃兩口就要配一口水,嘴裡寡淡得很。她心裡忍不住嘀咕怎麼不能夾餡兒,例如梅菜夾肉。
不知為何,祈善今晚睡得格外早。
既沒有看書溫讀也沒有練習言靈。
沈棠沒睡意,守著篝火堆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草木被踩動的細微聲響——有人正在小心靠近自己,但無惡意,她也就不管了。
那人在不遠處坐下,借著火光一看,正是禦史中丞的傻兒子,有意無意盯著她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似乎想確認什麼。
數次張口卻不知該從何開始說起,沈棠等得不耐煩,最後還是她主動挑起話題。
「中丞睡下了?」
那人一怔,似乎沒想到沈棠會主動跟自己說話:「嗯……阿爹他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穩,有點燒。這一路受的傷太多,傷口泛紅,明兒得想法弄點兒草藥……」
說著說著,這男人微紅眼眶。
父親身體比普通人好很多,但架不住年紀擺在那裡,經不起大的顛簸和折磨。
沈棠道:「附近應該有村落,你們可以去跟村民弄點兒草藥。說起來,我還沒問郎君姓甚名誰,不知如何稱呼?」
「在下田忠,字守義。」
「守義方才那般瞧著我作甚?」
「在下是覺得你與在下見過的一個人,除了性別,生得幾乎一模一樣。且,聽你白日與祈善先生對話,說你是……」田忠咽下「逃犯」二字,「我便以為你與她之間有淵源。」
沈棠:「……」
好的不靈壞的靈。
她這是碰上身體原主熟人了?
沈棠問:「那人是誰?你們很熟?」
田忠連連擺手:「不熟不熟,只是見過一面。論關係,她應該算是我的侄媳。」
沈棠大為震撼:「……侄、侄媳?」
「嚴格來說,也不算。」他解釋道,「在下與雲馳父親既是同窗也是同年,便認了個乾親。雲馳算是我的侄子,倘若二人禮成,依關係也該叫我一聲‘田叔’的。」
「雲馳又是誰?」
「龔氏龔騁,字雲馳。」
沈棠:「……」
好家夥!
她直呼好家夥!
這具身體TM才十一二歲啊!
「為何沒有禮成?」
「大婚當日還未來得及三拜,禮未成,便有官差闖入龔府拿人,全府上下連同那位都被押解投入大牢,沒兩日就被發配上路。在下當時也是賓客……當真是可惜了。」
他說完歎氣。
他曾為龔府發配之事忙碌奔波,萬萬沒想到只隔了幾天,自己全家也遭了殃。
沈棠問道:「龔騁現在何處?」
他苦笑:「倘若好運,大概在發配路上。倘若不好運,大概在黃泉路上。」
沈棠壓下亂跳的青筋,繼續旁敲側擊,套取消息:「龔騁那位新婦,又是哪一家的?」
「她出身沈氏,只是……」
「只是什麼?」
他道:「只是沈氏在龔氏被發配沒兩日,便被鄭喬下令夷九族,實在是慘。」
沈棠:「……」
夷九族……
也就是說,這世上除了一個不知死沒死的龔騁,原主目前的親屬關係是——真·孤兒?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4 05:40 PM
二十六:互為工具人
「夷九族……不知沈氏如何得罪鄭喬,居然落得這麼個下場?」沈棠半晌才找回聲音。
禦史中丞如此跟鄭喬對著乾,龔氏疑似藏匿國璽,兩家下場也只是被發配而不是夷族——發配是很慘,但好歹還能苟活兩日。
輪到沈氏就是直接夷九族?
真·集體注銷戶口本。
倘若這具身體真是田忠的「侄媳」,也不知道該說小姑娘是倒楣呢,還是倒楣呢。
待在沈氏直接被殺,嫁去龔氏會被發配送去孝城教坊,下場多半也是生不如死。
誰知田忠卻是搖頭。
「這個誰也不知道。」
「不知道?」沈棠聲音微揚,「怎麼會不知道?田郎君再想想,例如沈氏彈劾鄭喬或者沈氏斷了鄭喬向上爬的路徑……這樣的恩怨也沒有?可沒有恩怨怎麼會上來就夷九族?」
「這也是在下疑惑的地方……」
沈氏被夷九族,與沈氏有關係的舊友門生也努力去救過,但敢出頭的人,不是被申飭貶官就是被殺。鄭喬對於沈氏,手段之嚴酷,態度之堅硬,無人敢再為沈氏出頭。
田忠道:「按說沈氏一門在辛國也算不上什麼大族,如何會被鄭喬注意到?」
這話已經是美化過的說辭了。
說得直白一些,鄭喬在辛國興風作浪那些年,沈氏連在他面前大喘氣的資格都沒有!
一門上下又是走中庸的路子,或者說本身能力有限,既不會太冒尖惹人眼紅,也不會太平庸被完全忽視,既不會跟風攀附得寵的臣子紅人,也不會隨意得罪哪個不起眼的小官。
不管田忠怎麼回憶,他也不記得沈氏跟鄭喬有什麼衝突,偏偏只有沈氏被夷九族。
再者——
沈棠的態度讓田忠有些在意。
於是試探道:「小郎君如此在意沈氏的消息,可是與沈氏有交情?」
其實他更想問別的,例如——這位小郎君是不是沈家大娘子的孿生哥哥或者弟弟,因為一些原因隱瞞了身份在民間長大?
二人實在是太相似了。
田忠一度懷疑沈棠就是倒楣催的沈家大娘子,但看到沈棠腰間綴著的文心花押又打消了懷疑。其他都可以造假,唯獨性別做不得假。
他篤定,這位沈小郎君即使不是沈家大娘子的胞兄胞弟,也跟沈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沈棠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雖說田忠沒什麼惡意,但當下這個情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田忠也識趣,見沈棠沒有繼續交流的意思便岔開話題,聊起祈善。講真,他對祈善還挺感興趣,不知道沈棠這麼跟祈善湊到一塊兒。他跟阿爹打聽祈善的事兒,阿爹就瞪他。
唉——
沈棠道:「大概是緣分吧。」
田忠詫異:「偶然遇上便結伴同行?」
「這樣不行?」
田忠道:「倒也不是不行,恩人有大才,且他的文心和言靈潛力——當世少有敵手,至少在下是這麼看的。日後若遇對了明主,甘願依附臣服,文心的成長不可小覷。只是——」
「只是什麼?」
上面這句可不是沈棠問的。
熟悉的男聲從二人身後傳來。
沈棠和田忠齊刷刷回頭,撞上一雙黑沉深邃的眸子,紛紛開啟禁言模式,田忠更是蹭得一下站起身,雙手局促地垂在身側,羞愧紅暈從脖頸爬上臉頰。
恩人是他父子的救命恩人,自己聊天聊著聊著失了分寸,居然背後議論恩人……
若不是怕嚇到人,都想給自己兩耳刮子。阿爹說得對,這張滿嘴跑的嘴巴真該縫起來!
張口欲道歉卻被祈善抬手製止。
他簡單打發掉田忠:「方才起夜,聽到田師那邊隱隱有些咳嗽……」
田忠立馬順著台階下去。
「阿爹不舒服?在下這就去看看。」
腳底抹油,一溜煙跑沒了。
祈善坐到了田忠原來的位置,他顯然聽到了沈棠和田忠的對話,笑著撥弄篝火。
「沒想到在下居然猜錯了,沈小郎君不是龔氏族人,而是沈氏出身……」
沈棠:「……」
話不要說得太滿。
直覺告訴她,祈善估計還會被打臉。
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她自個兒都不敢篤定這具身體是沈氏那位大娘子……
沈棠沒吭聲,祈善又說:「既然沈氏已被夷九族,沈小郎君在這世上也無親眷了,這孝城不去也罷。早點歇息,明兒去臨近城鎮。」
「我何時說不去孝城?」
祈善眼神錯愕:「你去?」
明知祈善是以退為進,沈棠依舊道:「去,怎麼不去?我跟著元良是為了學本事的,如今的世道,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其他的,來日再說吧。我只是好奇,我身上有什麼值得元良看重的?你似乎很想我也去孝城,可在我看來,帶著個累贅上路,與你並無益處。」
祈善見沈棠戳穿那層窗戶紙,微微訝然之餘,難得鄭重道:「沈小郎君,你不是累贅。」
自然是因為有所圖謀才會這麼做。
謀者,一貫是無利不起早的黑心職業。
這種精神連奸商都自歎弗如。
沈棠明白他未盡之語,笑笑不說話。
她將祈善當成百科全書工具人,自己也被祈善當成達成某種目的的工具人?
互為工具人,挺公平公正。
「元良,我還有一問。」
祈善:「你問。」
沈棠看著田忠離去的方向。
「先前田守義說了一段話,我覺得有些疑惑他說‘日後若遇對了明主,甘願依附臣服,文心的成長不可小覷’,這是什麼意思?」
直覺告訴她,這裡面似乎有別的深意。
「原是這個問題,你不需要知道。」
沈棠:「???」
祈善用言語無法描述的複雜神情,對著她道:「沈小郎君,文心跟文心也是不一樣的,田守義這話針對大部分擁有文心武膽的謀者武者。可我由衷希望,這部分裡沒有你。」
沈棠:「???」
又在跟她賣什麼關子?
她換了個問題:「我能知道你去孝城做什麼嗎?好賴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吧……」
畢竟祈善這廝愛賣隊友。
要防備著點兒,免得怎麼被坑死都不知道。
祈善仰頭看著天邊朗月,夜風吹拂髮絲,掩蓋他眼中的思緒。沈棠只聽到他的聲音說:「為了收債。在下有一筆多年舊債,不辭萬里,也要去收,哪怕只是收回點利息。」
沈棠:「……」
她心裡嘀咕。
收債?
信了你的邪!
什麼舊債能讓祈善萌生這麼大殺意?
夜盡天明。
第二日,二人便與田氏父子他們分別。
後者要去投奔親故,待在鄭喬勢力範圍遲早會送命,沈棠二人要去孝城。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4 05:41 PM
二十七:入城
前往孝城的路途並不平坦。
且不說豺狼虎豹、毒蟲猛獸,光是落草為寇、攔路打劫的土匪也夠人發怵。沈棠二人為了少點沒必要的麻煩,盡可能不夜宿野外。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給沈小郎君置辦兩身新衣,祈善自個兒的衣裳都快不夠穿了。
他從布莊出來,手中多了個布包。
量體裁衣是來不及了,他只能在成衣之中挑兩身與沈小郎君身高差不多的男衫。
裡衣外衫皆有,再加上自己借給沈小郎君那一身,三套替換著穿應該夠了。
「沈小郎君,該走……」
祈善正要招呼沈棠上路,天黑之前去下個村落,可本該待在門口的沈棠卻不見了人影。
人呢?
人生地不熟的也敢亂跑?
他正準備去尋找消失的沈棠,還未邁步,餘光就瞥見街對面有一抹眼熟的純白——那匹雪白的高大騾子乖乖伏在地上,即使往來路人聚在那裡圍成一圈也沒能擋住它亂甩的尾巴。
祈善:「……」
「往來的鄉親們,瞧一瞧看一看啦,剛摘的新鮮青梅,三文錢一斤,賣完為止……」
剛湊近人群,便聽到熟悉的吆喝聲。
只見他熟悉的那位沈小郎君,毫無形象地一屁股坐地上,用草繩草草紮起頭髮攏成丸子。身前攤著一塊布,布上堆著小山似的青梅,旁邊還有一個大籮筐,框內全是青梅。
她似半點兒不害臊,熱情兜售青梅。
只要有人來買,她就熱情招呼,什麼郎君娘子、什麼哥哥姐姐,嘴巴抹蜜,一通亂喊。
還不忘給青梅打廣告,
什麼物美價廉、皮薄個大,吃了不僅能解渴解暑還能養顏美容,實是盛夏必備果品。
祈善站在人群圍觀了會兒,發現買青梅的多是女子,每個都是三斤五斤地買。且不說青梅過於廉價,買到就是賺到,光讓這位俊俏小郎君喊自己一聲「姐姐」、「娘子」,也不算虧。
若非沈小郎君年紀實在太小,態度熱情,長得漂亮,眼睛也乾淨純澈沒齷齪心思,這條街上的男人估計能將其拖到小巷一通暴打——沒事兒撩撥這些大媳婦小娘子做什麼?
逢人就喊娘子、姐姐,輕浮。
沒多會兒,沈棠的青梅就完全兜售出去,幾十個銅板被她裝進錢袋,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似早就料到祈善在一側。
笑問道:「元良,你忙完了?」
祈善沒好氣,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忙完了,你這是做什麼?」
別人是當壚賣酒,沈小郎君當街售青梅?
沈棠搖了搖鐺鐺作響的錢袋子。
「沒錢了啊,元良這話問的……」
不知道她現在有多窮嗎?
總不能伸手跟祈善要錢吧?
他倆非親非故的,互為工具人,誰也不欠誰,沈棠總不能厚顏還將他當做ATM機。
在祈善複雜注視下,沈棠將框子還給另一個攤主,從人家那裡贖回抵押出去的文心花押,重新戴回腰間。用新賺的錢買了點鹽、酒,以及其他醃製的小菜。
「既知自己囊中羞澀,為何還將銀錢贈予田師他們?」祈善說著將布包丟進摩托馱著的布袋,自從發現沈棠能一天十二時辰凝聚摩托而不疲累的時候,摩托就被賦予了新的工作。
二人行李都丟給它馱著,省力。
兩日前與田忠一行人分別,沈棠從懷中摸出幾塊碎銀送他們,外加十幾張餅。
「一則,那幾塊碎銀又不是我自己賺的。」那是她從第一個被殺的官差身上搜羅到的,用別人的遺產她不心疼,「二則,田忠他們帶著傷,身無分文,即便有投靠的去處,身上啥也沒有,有無這條命挨到目的地還不知道呢。」
她即使沒錢也不會餓死。
一番思量,幾塊碎銀就捨出去了。
沈棠作為和平時期長大的畫手宅女,總是見不得人家可憐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唄。
祈善似不信,又問:「只是這個原因?」
沈棠歪頭不解。
「不是因為這個還能因為哪個?怎麼,這年頭做好人好事還被陰謀論啦?」
祈善:「……」
見沈棠表情不似作偽,他顱內不知腦補了什麼,表情變化莫測,看得人一頭霧水。
沈棠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元良?」
祈善深深看她一眼,歎道:「無事。」
可腳下一錯,身形已經閃至三丈開外。
被留在原地的沈棠:「……淦!」
既然沒事,你TM用言靈跑什麼跑?
盡欺負她不會騎著摩托用追風躡景!
因為實在窮得叮當響,沈棠只能一路走一路兜售自產自銷的餅子、青梅、飴糖。
青梅和飴糖的價格根據當地百姓穿著打扮浮動,打扮體面乾淨的多賣幾文,滿身補丁、蓬頭垢面的少賣幾文,餅子價格則根據當地攤販走。既然是無本買賣,盡量不擾亂市場。
祈善對她這些考量不置可否。
當然,內心怎麼吐槽沈棠就不知道了。
沈小郎君是他平生所見,混最慘的文心謀者,哪怕是自個兒最落魄的時候也沒這樣。
可人家自己樂在其中,他也不好多說。
二人緊趕慢趕終於靠近四寶郡境內。
算算他們在路上消耗的時間,估計比龔氏第二批流放犯人的腳程還要慢。
「元良,我前不久在集市聽百姓說,這四寶郡有四大寶,百姓豐衣足食……可為何?」
沈棠牽著摩托跟著祈善,左右張望。
街上空蕩蕩,入眼皆是破敗景象,偶爾能看到路人也是面黃肌瘦,仿佛一把骨頭罩著件破麻袋,一陣風就將將人打得搖擺。
這些路人還特膽小,若目光不經意跟沈棠這兩個陌生面孔撞上,便會瑟縮脖子,猶如受驚嚇的兔子,加快腳步閃沒影。
祈善歎道:「四寶郡是庚國率先攻破的郡縣之一,附近六郡,三郡被劫掠一空,四寶郡尤為嚴重。若想恢復以往繁榮,難啊……」
家家戶戶飄縞素、辦喪事,耳邊的哀嚎和啜泣便沒有停下的時候。
這般衰敗景象,祈善並不意外。
誰讓兩國戰爭戰場放在了辛國呢?
這片土地上的百姓註定要悲劇。
只是,待二人千辛萬苦抵達孝城,卻發現城內城外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
城外屍橫遍野,荒地千裡,夜風發出的嗚嗚聲,仿佛萬千孤魂野鬼湊在耳側悲慟齊哭。
而城內——
人潮湧動,歌舞昇平。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4 05:42 PM
二十八:小娘子~
反常!
非常反常!
沈棠忍不住東張西望,揉揉眼睛。
確信眼前這一幕不是夢境之後,她問祈善道:「元良……我們沒有走錯地方吧?是不是不小心踏入什麼奇奇怪怪的幻境,亦或者是跨過了某扇穿越大門……它、它不對勁啊……」
她忍不住扭頭看向來時的城門。
一眼看不到底的隊伍還在緩慢蠕動前行。
這些百姓大多衣衫襤褸,精神不濟,城內的百姓卻是紅光滿面,衣衫乾淨得體。
怪誕差異造成的視覺衝擊讓她懷疑人生。
祈善面無表情:「哪裡不對勁了?」
沈棠指了指城門的方向。
「你看城外,再看城內,哪裡對勁了?」
見慣了荒蕪蕭瑟的破敗場景,再看孝城內的繁華熱鬧,讓人忍不住懷疑這兩幅場景真的存在於同一片天空之下?但現實卻是——二者僅僅隔著一面城牆、一條護城河。
祈善聞言斂眸,不知何時唇角已帶上三分譏誚,一派老成姿態:「沈小郎君啊,你還得多走走多看看,以後便見怪不怪了。」
沈棠不滿:「你說我大驚小怪?」
一點兒不給她面子?
「在下就是這個意思。」
對,一點面子不給!
沈棠:「……」
日常想跳起來給這廝做個開顱手術。
途徑一家酒肆,祈善指了指酒肆門側的位置,叮囑她:「沈小郎君,你先在這裡等著,在下去打聽點事情,約莫一個時辰就回來。你千萬守著這裡,別亂跑。」
「打聽事情?找你債主下落?」見祈善沒有正面回答,沈棠又無所謂地擺擺手,「要去就早點去,早去早回,咱們還得找晚上落腳的地方呢,我可不想睡馬路邊或者橋洞下……」
祈善:「……」
原先複雜如烈火灼燒的心情,被沈棠這番話這麼打岔,頓時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什麼情緒都接不上了。那一股氣上不去下不來,最後在胸腔翻滾糅雜成一團,化作一聲長歎。
他無奈重複:「嗯,你也是,別亂跑。」
沈棠聽話地待在酒肆門側,目送祈善的背影消失在街盡頭,直到完全看不到了,她眼睛驀地一亮——雖說穿越快一個月了,但每天基本跟祈善同行,根本沒有私人的活動時間。
自然,她也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世界。
在原地等了會兒,轉身就跟酒肆老闆租借了張小馬紮,摩托也乖順地伏下來陪著。
「這位小娘子如何稱呼?」
約莫過了一刻鍾,頭頂傳來故作端莊的男聲。沈棠聞聲抬頭,一眼便瞧見個略顯富態、五官粗糙的中年男人,正直勾勾看著自己。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問:「喊我?」
此時唯有顏文字能表達她的心情。
天啦擼?q(≧▽≦q)
穿越近一月,頭一次有人喊對性別!
以往那些百姓,無一不被祈善帶進溝裡。
真是造孽啊,祈元良!
中年男人笑著湊近說道:「正是正是。」
沈棠生得俊俏漂亮,十歲出頭的年紀,已經能看出相貌潛力,只需養個一兩年就能出欄賺錢。膚色白皙,氣質乾淨,只是穿著打扮不富貴,估計也不是什麼大富之家。
她東張西望,看什麼都好奇的鄉巴佬模樣,一瞧就是個生嫩沒經驗的孩子。
最好拐騙。
祈善跟沈棠出現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本來也沒抱啥心思,畢竟沈棠身邊還跟著個祈善——需知這個世界最不能惹的,其中之一就是文士裝扮、戴著髮冠髮簪的儒雅男性,鬼知道他們有無文心?踢上鐵板就不好了——可誰讓祈善離開,只剩下落單的沈棠?
二人口音,一聽就是外鄉人。
這麼一頭肥羊不宰了,他啥時候能開張?
只要將人拐走轉移,祈善回來也無用。
沈棠此時乖順地坐在小馬紮上,眼神無辜,還衝男人露出核善的笑:「有何事情?」
男人笑道:「是這樣的,方才與你同行的郎君讓我過來領你去客棧。」
沈棠問:「元良讓你來喊我?」
「是啊,我是芳華客棧的幫工。你同行的郎君是不是一位穿著月白色文衫,個子高高的,長相比較清瘦的郎君,他說你在這家酒肆門前等著。」男人一邊道一邊比劃兩下。
沈棠一派天真單純模樣。
男人形容一句她點頭一下。
「對對對,那就是元良……可,他不是說去打聽點事情,還讓我在這裡等……」
男人出聲打斷沈棠的話:「這個啊,那位郎君似乎是碰上故人了,一時間抽不開身。」
沈棠見他「不似作假」,半信半疑。
男人又問:「小娘子是擔心我是騙子?那不如我陪你在這裡等那位郎君過來吧,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待在這街上很不安全的。」
沈棠連忙搖頭。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說罷,她想了想,又問男人。
「你在這裡等著,不會耽誤客棧雜事?」
男人大方擺手,爽朗笑答。
「這不礙事兒,耽擱就耽擱,總不能看著你一個小娘子待在街上,很不安全的。」
他這麼一說,沈棠神情似有動搖。
這一幕也落在往來行人身上。
酒肆老闆抬眸瞥了一眼男人,不屑輕哼,卻沒出聲戳穿,其他鋪子老闆也熟悉這個中年男人——這一帶有名的混混,時常去孝城附近的村落物色相貌有潛力的男童女童,放在家中養個兩年,若是沒有長歪就高價出手賣掉,一些不知情況的外鄉人也是他下手的目標。
這會兒明顯是瞧上這位小娘子了。
酒肆老闆內心啐了一口唾沫。
但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這個年頭誰的生意都不好做。
斷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
得罪這種混子,也別想在孝城做生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當自己沒有看到。
同時也內心哂笑,嘲笑沈棠單純無腦。
這男人生得一雙細長狹窄的鼠眼,在沈棠沒注意的時候,視線在她臉蛋和衣裳來回打量,再加上那股子輕浮勁兒,明顯不正派。也只有這種不諳世事的富貴人家的孩子會上當。
居然還跟人笑眯眯地談得有來有往。
殊不知,沈棠有這份耐心也是有原因的。
誰讓他是頭一個喊對性別的人呢?
沈棠笑眯眯,這才願意跟對方多聊兩句。
然後——
他若打消心思便好,若還使壞——
再送他早登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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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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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4 05:43 PM
二十九:做賭
似男人這樣的混混,見慣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對人心的把控在摸爬打滾中趨於圓滿,只一眼就能看穿這人好不好惹,如何能拿捏。似眼前這種單純天真的小娘子,最心軟。
這種心軟是可以被道德裹挾的。
他越是大方表示「耽誤工作」無所謂,為了「安全」陪著小娘子一起「等候」,小娘子就會越愧疚,愧疚之餘信任感也會暴漲,放下在陌生環境升起的戒備心,繼而落入陷阱。
不出男人所料。
小娘子斂眸,怯生生問他:「當真不礙事?」
男人一屁股坐沈棠身邊。
刻意伸出雙腳,將腳上沾著烏黑泥漬、生過凍瘡的腳趾露出來,讓沈棠能看到他那雙磨損嚴重的草鞋,嘴上爽朗豁達:「不礙事兒,至多被掌櫃扣幾個銅板。那位郎君要是沒看到你過去,應該也會過來。」
沈棠表情微變,瞳孔遊移,似在內心做著天人交戰,男人瞧了心下竊喜。
他為什麼敢這麼說?
因為他知道祈善不會這麼快回來!
不擔心謊言被戳穿。
他沉得住氣,心裡默念數字,直到數到「十五」,乖乖坐在小馬紮上的小娘子站起身,軟乎乎道:「既然是元良讓你來找我,我們還是快些去跟他會合。若是遲了,不僅耽誤你的活兒,他又得罵我……麻煩帶路。」
得手了!
男人心下得意,嘴上忙道:「這是小的應該做的,不麻煩不麻煩,小娘子折煞人了。」
「小娘子,咱們走這邊。」男人伸手一指,指著祈善先前離去的方向,作勢引路的同時還貼心接過沈棠牽著的摩托繩子,又道,「芳華客棧離這裡有些路,小娘子要不要騎上去?」
整個過程,男人表現得非常得體有分寸,無形中也能增加沈棠對他「芳華客棧幫工」身份的信任感。沈棠果然不疑有他,費勁兒笨拙地爬上摩托背上。男人餘光瞥向摩托,一邊牽著繩,一邊跟沈棠閑聊:「這匹瞧著不像是馬?」
溫順的小娘子有問必答。
「摩托是一匹騾子。」
「騾子?」
男人心裡暗忖這匹騾子能賣多少錢。
雖然是騾子不是馬,但這匹叫「摩托」的騾子長得好看,通體雪白,個頭能有尋常成年男人那麼高,看著價格不菲。自己找個管道轉手賣出去,說不定能賣上高價。
此時的男人牽著摩托走在前面,露給沈棠的只有後背,自然也不怕她看到自己此時的表情,臉上的得意貪婪幾乎要溢出來。一直暗地裡關心這邊情況的商販見狀,歎氣的歎氣,嘀咕的嘀咕——有些人找死真是攔也攔不住。
落在這種混混手裡,這位小娘子完了。
有家肉鋪跟酒肆隔了兩間。
肉鋪屠夫見沈棠傻乎乎跟混混走了,神情幾番變化,咬咬牙,手中剔骨刀往砧板一摔,抄起另一把殺豬刀。還未踏出肉鋪就被店裡乾活的老父母拉住,狠狠給他使眼色。
屠夫沒掙紮,只是看看沈棠的背影漸漸縮成一小團,最後化成一聲長歎。
「作孽啊!」他用沾著葷油的手一抹臉,壓下想管閑事的心,又啐罵,「什麼破世道!」
不知道是罵那個混混還是罵自己。
調整好心態,他繼續回到肉鋪前乾活。
來買東西的客人倏地說了句。
「那位小郎君不會有事的。」
屠夫一怔:「啥?」
客人笑著重複。
「那位小郎君不會有事,反倒是哄騙人的那個,性命要懸了。」
屠夫詫異地睜圓眸子,手中還握著刀,憤懣比劃道:「你這老東西說的什麼鬼話?」
客人不懼,從容笑說:「不妨做個賭?」
屠夫聽客人說沈棠無事,稍稍鬆了口氣,轉念一想又覺得客人是在瞎說話。
什麼小郎君?
被帶走的分明是個俊俏漂亮的小娘子。
他不滿哼道:「老不正經的東西,招子不靈光,腦袋也糊塗,淨說瞎話哄騙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你說做賭,那問你怎麼賭法?」
客人:「那位小郎君半個時辰就會安全回來。我若贏了,今日的下水你送我。」
屠夫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不過是幾斤沒人要的下水,這個賭不大。
這客人他熟,被月華樓買回去的後廚雜役——每次來都會買點沒人要的下水,屠夫見他跟月華樓其他人不同,絲毫沒有卑躬屈膝的諂媚勁兒,倒像個讀書人,帶著股說不出的儒雅,很有好感,每次給稱下水都會多給點。
今日照常又來,沒想到會說胡話。
屠夫道:「俺要贏了呢?」
客人:「下水我多買一斤。」
屠夫沒好氣道:「下水這玩意兒多賣一斤,俺能多賺幾個子兒?成,賭就賭!」
過了會兒,屠夫切了半斤碎骨用荷葉包好,跟之前的下水放一塊兒,手指點著肉鋪案子,說道:「人要是能回來,這半斤也給你。」
雖說碎骨沒什麼肉,但也能湊合燉鍋肉。
這位客人瘦得快皮包骨,屠夫多少有些心軟,也由衷希望客人能贏,那位小娘子平安,算給自己積陰德,心裡好過一些。
客人叉手一禮:「多謝。」
屠夫嘀咕:「這動作也像模像樣。」
月華樓是什麼地方?
男人女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這位客人說是後廚做粗活的幫工,但被月華樓買回去的奴隸,說難聽一些就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這麼個人卻學讀書人的範,沒少被嘲笑,屠夫也覺得他拿架子。
不過屠夫沒笑。
只因為客人氣質真的好。
跟他說話舒服。
半個時辰,屠夫等得心焦,時不時往沈棠二人消失的方向瞅,問客人:「老東西,你剛才為什麼說那是小郎君?那分明是個女娃。」
客人一點兒沒將屠夫不客氣的稱呼放在心上,而是笑著指了指自己腰間的位置。
屠夫不解:「怎了?你腰疼?」
客人道:「文心花押。」
屠夫一愣:「啥?」
客人:「那位有一枚文心花押,雖不及尋常武者,但對付個普通人不成問題的。」
屠夫:「……」
作為普通人,他即使沒見過「文心花押」也聽說過,自然也知道擁有這東西意味著什麼。
「俺怎麼沒瞧見?」
屠夫回憶,只記得那張俊俏漂亮的臉蛋。
客人道:「那枚文心花押無色透明似水晶,若不刻意注意,極容易被人忽視。」
因為文心武膽,時下流行男子外出佩戴花押或者類似虎符的配飾。普通花押和文心花押辨認起來有難度,普通人很難第一時間區分。
作者:
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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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4 05:59 PM
三十:救我!
隔壁鋪子掌櫃一聽來勁兒了。
探出頭「調侃」客人,言辭輕蔑:「嘿,就你這老東西也分得出貴人才有的東西?」
又有一個來打肉的客人也附和。
「許是樓子裡見的‘貴人’多了……」
面對周遭人帶著些許惡意的調侃,客人始終面無異色,一雙歷經千帆的眸子僅剩平和。
屠夫卻聽得刺耳。
手裡抄著剔骨刀作勢趕人。
一臉兇悍:「去去去,別湊這裡壞了俺生意,要不要打肉?不打肉去別地兒站著。」
其他看客感覺沒趣兒,紛紛散去。
別看屠夫乾的都是髒活累活兒,卻是這條街上家境最好最殷實的,說話也有幾分重量——尋常人家逢年過節才捨得開個葷腥,屠夫家隔三差五能吃到肉,菜裡面油水很足。
街坊鄰裡也不敢輕易得罪他。
見看熱鬧的人散去,屠夫才問那位客人:「老東西,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客人笑道:「自然是真的。」
屠夫咂摸了會兒,問:「你怎知道?」
他也挺好奇這老東西怎麼大老遠,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文心花押而不是普通的配飾。
客人屈指輕敲肉鋪案子,笑著說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輸了,願賭服輸。」
「行行行,俺要是輸了,那就是喜事!俺回頭再去打二兩老酒給你下菜……」屠夫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他幹著高薪職業,不心疼那點兒「賭資」。等待的功夫,屠夫雙臂曲起撐著木案,跟客人閑聊起來,「誒,老東西,俺聽你說話酸得很,你是不是真念過書啊?」
客人道:「略識得幾個字。」
屠夫一聽來了精神,一拍案子:「老東西啊,你也知道俺那娃兒要開蒙了……」
客人淡聲問他:「你想你娃念書?」
屠夫點點頭,又道:「也不用教多少字,又不指望俺娃能當官,俺們家這個跟腳哪有當貴人的命?你就教娃念幾個字,不然以後跟人算帳還被人坑。俺這鋪子總要給娃的……」
「若你娃有文心或者武膽呢?你供不供?文心習文,武膽練身,要吃光家底的。」
屠夫隻覺得老東西在揶揄他,撇了撇嘴,低頭麻溜切肉:「就俺們這些跟腳?俺娃哪裡配得上,跟著俺學怎麼宰肉就行……」
在他記憶裡面,有文心花押或者武膽虎符的都是貴人,他們不是位高權重就是大富大貴,總而言之是人上人。這些人能飛簷走壁,也能無中生有,那可是神仙才有的手段。
他們只是泥地裡打滾的平頭百姓。
他是屠夫,他的娃肯定也要當屠夫。
其他的?
哪裡敢奢望那麼多。
客人目光平靜如水地看著屠夫,連做個白日夢暢想一下都不敢,心下不是滋味。
他喟歎著道了句:「箕裘之業……」
屠夫不懂:「啥東西?」
「子承父業的意思。」客人解釋道,「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
屠夫更加不懂,不過他倒是篤定了一事兒——這老東西還真識字,估計識字還不少!
於是,他越發迷惑。
這年頭誰不尊重識文斷字的人?
老東西出去教教孩子讀書識字都不至於混成這樣,怎麼會被月華樓買回去當後廚雜役?
屠夫心裡裝著疑惑,可客人不想多說,再加上生意上門,只能收起多餘的心思。
他想著晚上帶娃去找老東西,多帶兩斤好肉,整天吃下水也不怕吃出病。
與此同時,混混也將沈棠帶遠。
他先是走了一段大路,等沈棠注意力被引開,沒了戒備,又建議繞近路往巷子裡鑽。
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安靜。
沈棠終於有了幾分明顯的不安。
問男人:「離客棧還有多少腳程?」
男人回答:「快了快了。」
又繞了兩條巷子,沈棠再問。
「你確定沒有走錯路嗎?」
男人不耐煩,此時距離目的地不剩幾步路了,他自覺有恃無恐,聲音拔高數度恐嚇沈棠:「說是快了,小娘子如此心急作甚?」
沈棠察覺不對勁,慌道:「我要回去……」
男人嘿嘿一笑,不肯停下:「晚了!」
一腳踢開門,衝院子道:「來生意了。」
那是個非常偏僻肮髒的院落,院牆縫隙爬滿雜草,隱約還能聽到院內傳來交談聲。
沈棠作勢要爬下摩托的背逃跑。
剛落地,還未站穩就被男人大力往院內推搡。她重心不穩,腳下狠狠踉蹌,又惶恐不安地扭頭看著院中走出來的一男一女。
女的道:「好生俊俏的娘子啊,賴頭,你上哪兒哄騙來的,瞧瞧這細皮嫩肉的……」
說著還上手要掐沈棠的臉。
沈棠惶恐躲開,衝著名為「賴頭」的男人怒目而視:「你、你你你不是元良喊來的?」
賴頭不理沈棠,兀自回答:「三兩句話就乖乖跟著俺走了,生得好看可腦子不行。」
女人身邊的男人湊近打量沈棠的臉蛋,沈棠怯懦地往後閃退,惶恐欲泣。
男人舔了舔唇,哼笑:「女娃要什麼腦子?女人要有腦子,俺們生意還怎麼做?晚些帶她去月華樓看看,那邊一直催著要好貨。」
女人忽略同伴的地圖炮:「月華樓?那樓子裡不都是小倌,要個丫頭過去作甚?」
賴頭和男人相視而笑。
猥瑣在二人間流淌,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不懂,人家上門要貨俺們給就行了。」
「就是,女人少管那麼多。」
賴頭推著沈棠肩膀,準備將她關進一間漆黑肮髒、散發著難言惡臭的小黑屋。
沈棠腳下錯步閃開。
羞憤,咬牙切齒:「你們敢賣我?」
女人嗤笑,眼神陡然銳利,上手要去掐沈棠的肉,口中威脅:「別說你一個小娘皮,就是天王老子家的娘子來了,俺們也能賣。老實點!不然有你好受的!」
沈棠直接繞柱閃,一邊繞一邊眼尾泛紅,罵道:「你們這麼幹就不怕老天爺報應嗎?」
見沈棠越跑越來勁兒了,三人準備合力將她拿下,再好好毒打一頓,讓她長長記性。
「報應?」賴頭啐罵,「老子就是老天爺!」
「祈元良救我!」
男人道:「喊破嗓子都沒人救你!」
這小娘皮挺會跑,跟泥鰍一樣滑不留手。
「我好怕!」
沈棠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院子就那麼點大,沈棠很快被三人逼到死路,幾乎要哭出來的小娘子瑟縮著肩膀。
下一瞬,臉上的懼色退去。
「才怪!」
蹬牆借力,長腿旋身橫掃。
作者:
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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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6 10:40 PM
三十一:市容
院落內,兩男一女雙手被縛在身後。
三人齊齊跪在沈棠腳下,抖得像篩糠。
「剛剛是誰說自己是老天爺來著?」
沈棠手中棍子挑起一人下頜。
笑問:「是你嗎?」
被點名的人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邊搖一邊不住地往後方閃躲,試圖避開沈棠的棍子又怕她會暴起。他們也不知道事情為何會發展成這樣子,再加上被毆打,整個人都傻了。
沈棠又用棍子挑起另一人下頜。
「那是你?」
被點名的人就是哄騙沈棠過來的賴頭。
「不細不細——」
他聲音帶著哭腔,說話還漏風,整個人怕得眼淚花都要滋出來了。
不怪他這麼怕。
沈棠那一記蹬牆飛踢,他連疼都沒咂摸過味來,上下兩排牙就被一腳踹掉四五顆,剩下的也在搖搖欲墜,牙床溢出的血糊滿半張臉。
之後的發展簡直像做夢一般,他們三個大人被個黃毛丫頭制伏。
毫無反抗能力!
於是才有了現在的這一幕。
「也不是你?」沈棠眼尾泛笑,長棍挑著第三人,也是三人中唯一的女性,「那是你?」
女人毫不猶豫地出賣賴頭,聲音尖利大叫:「俺沒說,俺真沒說!是賴頭說的!」
沈棠視線落向賴頭,眼瞼微斂。
「死到臨頭還撒謊,罪加一等!」
一聽到「死」這個字眼兒,賴頭登時被嚇得眼淚鼻涕齊下,跪在地上不住給沈棠磕頭求饒。剛磕三下就被她用那根晾衣棍抵住,她漠然道:「瞧你還有幾分悔過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給你們立功贖罪的機會。說——除了我,你們用這法子騙來的無辜女子都去哪兒了?」
她查了查,院子沒其他被拐者。
早知如此,她費這麼大功夫做什麼?
「都都都都、都賣掉了……」
賴頭怕得舌頭不受控制,說話打結巴。
「賣掉了?賣去哪裡了?一共賣了多少人?一共賣掉了多少錢?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沈棠坐著小馬紮,左腳虛放,右腳曲起,方便拿棍子的手能搭在膝蓋上。
她一連串的審問讓賴頭三個欲哭無淚。
這問題他們怎麼回答?
不回答會死,回答了會死得更快。
兩個男人毫無頭緒,生怕一個答錯就被沈棠敲頭,倒是那名女人心下有了猜測——她覺得沈棠是看多市井話本,嚮往遊俠仗劍天涯的日子,毛都還沒長齊就跑出來伸張正義。
對付這種愣頭青也不是沒法子。
她泫然欲泣:「小娘子誤會俺們了,俺們就犯兩三次錯,真沒乾其他傷天害理的事。」
沈棠冷笑:「兩三次?其一次還讓我碰上,你們有這個運氣怎不去買福利彩票?」
女人死咬這個說辭。
「俺們是賣了不少貨……但俺們這麼做也是救人啊。」她小心用餘光注意沈棠的表情,見她沒有動怒才繼續道,「俺們賣掉的都是正經買來的貨,他們爹娘收了錢的。這世道,買人才花幾個子兒,俺們只是豬油蒙了心智才犯了大錯,以後再也不騙了!」
沈棠一聽笑了:「救人?」
女人見沈棠能說通,登時生出希望,狡辯說:「這幾年打仗,誰都不好過。家裡生娃多的,那麼多張嘴巴要喂,怎麼養啊。要是俺們不買不賣,那些娃不是沒吃的餓死就是被換給別家吃掉。被賣掉,好歹有去處有口飯。」
沈棠被這番顛倒黑白的說辭氣笑。
棍子抵著他們喉嚨,冷笑著下最後通牒道:「少狡辯,交代!不然,這一棍子就捅進去,我的力道你們有體會,保證這一杆子能從前捅到後,再將你們三串一根棍子上。」
她只稍稍用力,便在女人喉結位置留下一道烏青的印子,疼得後者嗷嗷直叫。
「俺交代!俺交代!」
「壯士饒命啊!」
沈棠這才稍稍滿意。
屠夫時不時張望看向外邊的日頭,越看越心焦,緊張地搓著手,唉聲歎氣。
「老東西啊,你說的到底靈不靈?」
誰知客人笑著將打包好的荷葉提起,往街盡頭的方向一努嘴,笑道:「這局,我贏了。」
屠夫探出腦袋,往那個方向眯眼瞅了半天——因為工作緣故,他天未亮就開始宰貨,時間一長就把眼睛熬壞了,稍遠一些的東西就一片模糊——眯得眼睛都快抽筋,仍未看到。
只注意到那個方向的人群騷動。
直到沈棠走近,他才看清發生什麼。
只見那位俊俏的小娘子……啊不,小郎君,騎在那匹漂亮的騾子背上,口中咀嚼著什麼,慢悠悠地晃了回來。
她牽著一根繩,繩子串著兩男一女——
三人都被打得鼻青臉腫,走路一瘸一拐。
不過,對於時常在這片地方做生意的人來說,這仨挨千刀的禍害化成灰都能認出來。
沈棠回到酒肆旁,繼續坐小馬紮等人,屈指連彈,三顆啃下來的扁圓青梅核,三人撲通撲通撲通,膝蓋直接砸地上。
沉悶響聲聽得眾人頭皮發麻,膝蓋幻疼。
沈棠指著三人,殺氣十足:「通通跪著。」
三人瑟縮著咽下痛呼,不敢有絲毫違抗。
客人:「……」
眼底似有一絲訝色閃過。
他以為沈棠會殺了意圖不軌的混混。
這又是什麼陣仗?
「小郎君緣何不直接殺了他們?」
圍觀的百姓湊過來看足了熱鬧,逐漸散去,客人上前跟沈棠搭上話。沈棠正百無聊賴啃青梅,一邊啃一邊抱怨祈善怎麼還不來,聽到這話循聲扭頭看向來人。
指了指自己:「……你喊我小郎君?」
客人:「有何不對?」
視線在沈棠腰間文心花押停頓一秒移開。
沈棠:「沒、沒不對,兄台好眼力勁兒!」
哪裡都好,就是跟祈善一樣瞎!
至於他剛才的問題——
「為什麼不殺那三人?當然是因為殺人犯法啊。我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手無縛雞之力的畫手,怎麼能幹那麼血腥的事情?他們再該死也該交給孝城府衙處理……」
而真正的原因——
那個院子太偏僻,荒無人煙,這三人要是在那兒被殺掉,屍體暴露在外、無人處理會腐爛生蛆,非常影響孝城的市容建設。
再者,一個畫手動不動殺人影響也不好。
所以她決定修身養性,遵紀守法。
客人勉強能聽懂沈棠那串吐槽,道:「若交給府衙,他們不日便能自由。」
沈棠啃青梅的動作一頓,遲疑道:「那——我待會兒將他們拉到城外再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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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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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6 10:42 PM
三十二:交談
以祈善對沈棠的瞭解,他深知沈小郎君不是會安分守在一處的人,擔心會出麼蛾子,匆匆忙完要辦的事,第一時間趕回來。結果——
人呢?
這麼大的沈小郎君呢?
祈善立在原地,臉色微青。
正想著沈棠是被拍花子帶走還是她帶走了拍花子,耳邊響起一道陌生沉穩的男聲。
「這位可是祈善,祈郎君?」
「老丈好,在下正是祈善。」
祈善收斂心焦,衝著來人叉手一禮。
禮畢,他直起身,暗中仔細觀察來人模樣——髮絲灰白,容貌蒼老,滿面風霜,估摸有四五十歲,身穿一襲發黃老舊的裋褐,腳踩草鞋。僅憑這些還不足以引起祈善好奇,讓他訝然的是此人氣質斯文儒雅,眉眼平和中正,一雙黑眸過於澄澈,不像是這年紀該有的。
他垂下眼瞼,視線落在來人雙手之上。
那是一雙長著凍瘡印記的粗糙老手,正提著幾起用荷葉包裹的葷物,其主人應該是長時間乾著粗活且家境貧寒的人。紛雜分析在這一瞬從他心頭飛速掠過,逐漸沉澱清晰。
他不動聲色問:「老丈怎知善的名字?」
來人和藹淺笑:「那位沈姓小郎說的。」
祈善一聽就知道「沈姓小郎」是誰了。
憋在胸腔的擔心隨著這個消息盡數散去,他又問來人:「那位小郎可有留下什麼話?」
「有,說‘出城辦事,稍後即歸’。」
祈善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沈小郎君根本不認路,此前也未來過孝城,出城能辦什麼事?
祈善又問:「可有說辦什麼事?」
來人道:「替天行道,懲惡揚善。」
祈善:「……???」
他一臉狐疑,不是,這話怎麼聽著不對,活像是那些暴民口中神神叨叨的邪教教義?
來人:「沈郎君擔心你回來找不到人,特地拜託在下在此處等候,免得祈郎君擔心。」
祈善沒好氣地歎道:「善怎會擔心他?即便要擔心也是擔心惹上他的宵小……」
來人不自然地微抿唇,壓下會心淺笑。
不得不說,判斷還挺準。
當祈善從來人口中打聽到沈棠這一個時辰的「精彩」經歷,表情管理有一瞬失控——他不過離開一個多時辰,沈小郎君就這麼招人嗎?只是事情已經發生,再說什麼也沒用。
祈善一邊閑談一邊等沈棠回來。
他面上不顯山露水,內心卻疑竇叢生。
這位老丈一副貧寒百姓裝扮,可這言談舉止和周身氣度,反倒像是常年浸淫書香,高門富貴之家養出來的。即使穿著發黃老舊的裋褐、雙手滿是粗活痕跡,依舊不改氣韻。
說著說著,祈善聊起了言靈。
他最近鑽研的軍陣言靈——「自投羅網」與「困獸猶鬥」,前者用於排兵布陣,誘騙敵方兵力,後者多用於激發己方局勢失利時的氣勢,屬於最後的掙紮。若抓住機會也有翻盤機會。
老丈聽到祈善侃侃而談,神情似有一瞬恍惚,不知想到了什麼,嘴上道:「自投羅網,自取滅亡……祈郎君用的言靈可是‘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這不太好。」
祈善心下微詫,問道:「為何不好?」
「容易被針對。若敵方謀者文心盛於你,只需‘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便能破陣。」
羅網被利劍挑破,還能困得住黃雀嗎?
自是天高任鳥飛,其患無窮。
「那依老丈看,如何比較好?」
「倒不如‘沉水入火,自取滅亡’。」
祈善:「……」
如果說「自投羅網」還給人留了條活路,有機會「拔劍捎羅網」,老丈說的言靈就是置敵方於死地的殺招,殺氣騰騰的。祈善有些詫異地看著老丈,這位看著和藹,張口就要人死。
「那——依老丈看,困獸猶鬥呢?」
老丈興致缺缺,神情淡漠,卻語出驚人:「戰場之上,敵死我活。若揣著‘困獸猶鬥’的心思,出手留有餘地,恐難久勝。」
祈善:「……」
人不可貌相,這話是真的。
他以為自己夠劍走偏鋒,沒想到會碰上比他還偏的,只是這位老丈……還不待祈善有更多想法,沈棠騎著那匹騾子噠噠噠小跑過來。一躍跳下來,笑道:「元良,久等了。」
祈善收起多餘的心思,細看沈棠的衣裳和雙手,乾乾淨淨,莫非沒有出人命?
「你說‘替天行道,懲惡揚善’,‘惡’呢?」
沈棠靠著摩托,眉飛色舞:「他們啊,腳程快,這會兒估計能向孟婆要碗湯。」
祈善:「……」
合著這個「惡」還真是複數。
這位沈小郎君的戾氣也不輕。
老丈見沈棠二人會合,出言告辭。
祈善忙問老丈如今住在哪裡,有機會可以切磋手談兩局,奈何老丈婉言謝絕。
看著老丈提著幾起荷葉包離開,祈善眉頭緊鎖,直到沈棠伸手在他眼前晃動才回神。
「作甚?」
沒好氣拍開沈棠的手背。
沈棠道:「你再看人家也不會回頭啊。」
祈善喃喃:「可惜了。」
沈棠摸出兩顆飴糖咀嚼,抬步小跑跟上祈善的步子,好奇追問:「可惜什麼?」
祈善說:「此人不簡單。」
沈棠還以為他要說什麼呢,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她道:「丟在茫茫人海,一眼就能抓出來的人當然不簡單。瞧他氣質就不像是個普通人,不知道是家道中落還是別的變故。」
她不是沒猜測那位老丈是「大隱於市、小隱於野」的隱士,不過隱士也有隱士的逼格。即便生活再清貧,也不至於吃普通百姓都嫌棄的下水,穿得寒酸,還乾那麼多粗重的活兒。
祈善沒回答,沈棠又問:「看你們相談甚歡,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都聊什麼?」
「言靈。」
「他有文心?」
祈善垂眸:「或許,曾經有過。」
沈棠:「???」
曾經有過,意味著現在沒有了?
能讓祈善這廝都看得上的,二人必是「臭味相投」,沈棠不由得好奇——那位老丈因何失去了文心?難道也跟龔氏抄家流放一樣,強行廢除丹府、碾碎文心?
祈善走著走著,發現身後的腳步不見了。
一扭頭,卻見沈棠跑去一間正在收攤的肉鋪,跟肉鋪屠夫打聽什麼,沒一會兒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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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6 10:43 PM
三十三:褚老先生
摩托鈴鐺聲逐漸靠近。
沈棠打聽完小跑著回來,故作神秘:「元良怎麼不問我?不好奇那位的消息?」
祈善沉得住氣,平淡地說出讓人拳頭硬的話:「幼梨不是能憋住話的人。」
沈棠:「……」
日常想跳起來給祈善做個開顱手術。
「長這麼一張嘴還能平安活這麼大,當真是難得。」沈棠揶揄吐槽,祈善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她隻好道,「據肉鋪屠夫說啊,那位老先生還是附近一帶的‘名人’,本家姓‘褚’。」
祈善問:「是哪個字?」
同音的姓氏並不少。
沈棠跟屠夫幾個特地打聽過,回答道:「應該是‘取衣冠而褚之’的‘褚’,裝衣為‘褚’。」
聽到是這個褚,祈善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只是沈棠在他身後兩步遠並未察覺。
「褚……這個姓氏在辛國與庚國都少見。」
沈棠問:「哪個國家多見?」
祈善搖搖頭,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話鋒一轉道:「除了姓氏,還打聽出別的?」
沈棠說道:「屠夫還說這位褚老先生是五年前被送到集市上廉價售賣的奴隸,當時送來三十多個奴隸。又聽說奴隸原先有兩百多人,準備拉到別處賣的,只是半路上發了瘟疫,死得只剩這麼點兒,只能就近賣到孝城。因為染過瘟疫的緣故,奴隸價格非常廉價……」
祈善問:「五年前?確定是這個時間?」
沈棠仔細回憶屠夫的話:「屠夫那邊也記不太清楚,也可能是五年多幾個月……褚老先生就被月華樓當做添頭打包給買走,一直到現在。我還專程打聽了月華樓是什麼……」
話未說完,祈善道:「是象姑館。」
沈棠腳步一頓,眼神古怪地看著祈善的背影,嘀嘀咕咕:「你怎麼會知道這麼清楚?」
象姑館是什麼地方?
一個男人女人都能去尋歡作樂的地方。
祈善並未正面回答,側首用叮囑小孩兒的口吻道:「幼梨還沒到懂這些的年紀。」
沈棠:「……」
她在內心比了個中指。
你姐姐我早八百年成年了,謝謝!
祈善:「這位先生在月華樓做什麼?」
沈棠一臉莫名其妙地道:「肯定是在後廚當雜役啊。褚老先生一把年紀,沒力氣,重活也乾不了,頂多幫著洗盤子刷碗送菜什麼的雜事。他這把年紀,你說還能做什麼?」
祈善:「……」
他賭三文錢,沈小郎君肯定想差了。
另外——
祈善口氣平淡地道:「此人有些古怪,矛盾頗多。先前跟他一番手談就能看得出來,他在文心言靈上的造詣並不低,至少不在我之下。這孝城還真是藏龍臥虎,有意思得很。」
沈棠詫異:「不在你之下?」
「或許,還在這之上。」
沈棠迷惑了:「既有這番才能,即便淪落到被象姑館買回去的落魄境地,也不至於在後廚那麼多雜活吧?他若想自己過得好些,應該沒什麼難題,但看他的穿又不像。」
哪怕是奴隸那也是有一技之長的奴隸。
祈善斂眸冷笑了聲。
「誰知道他怎麼想的?不過,說起‘褚’這個姓氏,倒是讓我想起一樁舊案。」
沈棠一聽這話,八卦之魂被喚醒,頓時來了精神——按照一貫的套路,所謂的「舊案」十有八九跟褚老先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即便不是當事人也是當事人的親眷。
這都是套路!
「什麼舊案?」
祈善笑道:「天下百國,互有聯姻,姻親遍地。幾年前的辛國國力強盛,周邊小國以其馬首是瞻,不惜敬獻本國王姬入辛國掖庭。其中有位成為后妃的王姬就姓‘褚’。」
「哦哦,然後呢?」
祈善繼續給沈棠講故事:「這位別國來的‘褚’姓王姬剛入辛國掖庭,便受到了辛國國主的寵愛,風頭一時無兩,連盛寵在身的‘女嬌’鄭喬都要避其鋒芒。據說這位寵姬飽讀詩書,寬和仁慈,不多時又有身孕,大有入主中宮的潛力。結果妊娠五月滑胎,離奇暴斃。」
沈棠認真聽每個字,生怕錯過重點。
「我賭這事兒背後肯定沒有那麼簡單。」
祈善點頭道:「自然沒那麼簡單,市井流言紛紛,有說寵姬與侍衛苟且被國主發現,也有傳聞說寵姬腹中的胎兒其實是鄭喬的。而就在這之後不久,鄭喬歸國,辛國出兵滅殺寵姬故國。據說滅國的時候,辛國國主還暗中下令屠城,將那個小國的王公勳貴好一頓折騰……看辛國國主的態度,估摸那些市井流言有幾分真。當然,也有可能是鄭喬使詐,為了歸國順利謀害嫁禍這位寵姬。」
沈棠:「……」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風水輪流轉」?
辛國也乾過滅國屠城的事兒,折騰人家王室,不給戰俘一點兒尊嚴,現在輪到鄭喬滅殺辛國,不僅copy辛國曾經的騷操作,還玩出了新花樣,讓辛國王室王姬裸身獻降。
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沈棠猜測道:「元良的意思是這位褚老先生有可能是那個小國的王室成員?」
「這不好說。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被滅的那個小國最大的姓氏就是「褚」,範圍太大,身份不好確定,但肯定跟辛國有仇怨。
祈善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暫時壓下胸腔翻滾的複雜情緒:「先不說這些,沈小郎君,我們先去下榻處安定下來,其他的慢慢來。」
接下來一段時間都得在孝城消磨了。
沈棠無所謂地聳肩:「一切都聽元良的。」
人生地不熟,只能指望這位「引導NPC」。
祈善將沈棠帶到一處位置偏僻的小宅。
宅子雖小卻是五髒俱全,處處透著主人的精巧心思。宅子主人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農家夫婦,看外表有五十許。二人剛一出現,老婦人便笑著迎上來,領沈棠去她的房間。
房間臨近院落,拉開木門便能看到院中天井,祈善住隔壁。待老夫婦離開,她問:「元良跟這兩位認識?」
老夫婦跟祈善交流透著熟稔,像是舊識。
祈善道:「認識,有五六年了吧……」
沈棠眉頭一挑。
不知是不是她多疑,莫名在意「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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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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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6 10:44 PM
三十四:重拾舊業(上)
祈善對沈棠也算有一定瞭解,一瞧她眼神閃爍便知道她肚子裡釀著壞:「那都是老黃歷了,以後若有機會也許會告訴你。」
言外之意,他可以說,但沈棠不能打聽。
沈棠嘁了一聲,將撐著窗戶的叉竿取下,那扇垂直開啟的窗戶啪得一聲合上。
隱約還能聽到沈小郎君嘀咕,「不說便不說,誰好奇你的破事」,祈善只得好笑搖頭。
「沈小郎君……尚是孩童心性啊。」
祈善幽幽感慨,動手將行囊打開。
剛收拾一半,門上印出老婦人的身影。
她抬手輕敲三下,祈善出聲:「進來。」
老婦人推開門,送來盛著晚膳的矮腳食案還有晚上用的燈油,祈善見狀連忙起身迎上前:「這些事情怎麼能讓您來做?交給我吧。」
老婦人笑著側身避開:「祈郎君坐著就行,老婆子手腳還麻利,怎麼做不得?」
她將食案放下,又將床鋪鋪好。
待她忙完,祈善從錢囊取出幾塊大的碎銀交到老婦人手中,說道:「這些是我們二人借住貴府的嚼用,還請老夫人收下。」
「這可使不得——」
老婦人想也不想就把銀子推回去。
如果沒有眼前這名青年,他們老夫妻屍骨都涼四五年了,哪裡還能安生住在這裡?
不止如此——
這位郎君的前途也是一並毀了的啊。
她道:「這些錢是千萬不能收的。」
誰知祈善態度堅定,將銀錢推回去,道:「一碼歸一碼,老夫人若是不收,我們二人也不好意思繼續心安理得地住著。」說著還準備將散開的行李重新封包回去。
好說歹說,老婦人才將銀錢收下。
她看著木門印著的青年人影,幽幽長歎。
白日趕路有些疲累,沈棠沾著木枕就呼呼大睡,一夜無夢,不知隔壁油燈點了一夜。
第二日,亭瞳東升。
沈棠在生理時鍾的召喚下準時睜開眼。
翻出自製竹筒,從庭院取來乾淨的水,一屁股坐廊下開始拾掇個人衛生。祈善剛回來就看到沈小郎君坐姿豪邁,彎腰揩牙漱口。
他遞上一包東西。
「喏,早膳。趁熱吃,還熱乎。」
「多謝。」沈棠用冷水潑面,殘餘睡意在激靈中飛了個精光,她叼起一塊冒著熱氣的面餅,餘光瞥見祈善在自己身側坐了下來,她張口問道,「元良可知孝城的教坊在哪裡?」
正欲開口的祈善:「……???」
一口氣差點兒岔掉。
他黑著臉問:「沈小郎君才多大,便想著去教坊尋歡作樂了?那可不是你該去的。」
玩物喪志,不可取!
「元良想什麼不健康的東西?我只是想去教坊找個人,看看她近況。」沈棠笑嘻嘻道,「畢竟沒有她的話,我大概還不會這麼早就冒險出逃。不過也虧了她,才能碰見元良。」
祈善稍一思索便知道沈棠的意思。
「你要找人晦氣?」
多半還是那批被流放的龔氏女眷的晦氣。
他出言提醒,免得沈棠莽莽撞撞陰溝翻船:「據我所知,龔氏還有個五大夫逃亡在外,他一日沒落網,被流放的龔氏犯人就一日被眼線盯著。貿然靠近,也不怕惹禍上身?」
別找人晦氣沒成功,自己反被抓了。
「但有仇不報不是我的風格。」
沈棠緊鎖眉頭,她捫心自問,自個兒不算是睚眥必報的人,但也不是被人推進火坑還笑嘻嘻不在意的傻大姐——
那不是心胸豁達,那是蠢!
祈善給出建議:「你可以迂回著來。」
沈棠問:「例如?」
祈善:「你自己想。」
是沈棠報仇又不是他報仇,連報仇都要別人出謀劃策,這仇即便能報也不酣暢淋漓。
沈棠略微思索,搖頭喃喃。
「不行不行,這法子不行……」
「什麼法子不行?」祈善反被勾起好奇心。
他倒想知道這位沈小郎君會怎麼報復人。
沈棠尷尬地移開了視線,不肯說。
倒不是那法子不夠毒而是不合適。
如果仇人是男性,她光腦補一番都覺得爽!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合情合理——同一件事,沒道理施害者能對受害者做,而受害者不能對施害者做。奈何仇人是女性,而沈棠自個兒也是女性,那這個辦法就太過下作了。
啥辦法?
自然是花錢找人照顧那位生意。
這個操作還存在一個問題——
沈棠是個窮光蛋。
教坊也不同於尋常勾欄瓦舍,均價不低。
所以,這一想法剛冒出頭就被她掐滅了。
她歎道:「算了——讓她再活個幾日,待龔氏那位五大夫被抓,我再上門向她請教。」
祈善笑著搖搖頭。
五大夫屬於武膽第九等。
哪裡是那麼容易被抓住的?
一晃一上午過去,沈棠無所事事,祈善那些卷軸她翻來覆去全部背過了,再看也看不出花來。無事可做,這對有些多動症的她來說可難受了。其實,不僅她難受,祈善也難受。
「沈小郎君若是無聊,便去街上散散心。」
別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唉聲歎氣了,整個早上,他被干擾得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沈棠一聽這話頓時來了勁兒。
是啊,整個孝城對她而言還是陌生的。她總能找到打發時間的樂子,困在一處有什麼意思?她翻進房間,取出自己的小金庫——沿路叫賣青梅、餅子、飴糖也攢了一筆小錢。
祈善隻來得及叮囑她小心差役、別迷路,沈小郎君已經一陣風似的跑沒影了。
「嘖,還是孩童心性。」
祈善重新坐下,重新對著桌案出神思索——桌案之上,鋪著一張滿是筆記心得的卷軸,隱約還能看到「國璽」、「諸侯之道」幾個字眼,以及,整個孝城附近的城防佈局。
與此同時,沈棠也牽著她的摩托跑上街。
一牆之外荒地千里,一牆之內卻是煙火繚繞,生氣勃勃,沿街每隔幾步就有攤販叫賣。
沈棠看什麼都好奇,陸陸續續買了不少零碎玩意兒,不知不覺錢囊就快見底。
「還是要想法子搞點錢啊……」
沈棠心裡哀嚎。
窮成這個鬼樣,她給穿越女丟臉了。
慚愧慚愧_(:з」∠)_
但一路逛下來,著實沒有好的營生。
餅子、青梅、飴糖,這些孝城都不缺,競爭壓力大,生意也不是很好做。沈棠牽著摩托逛了一圈,餘光瞥見什麼,蹭蹭蹭倒了回來。
「正光書坊?收畫稿?」
嘿嘿,她突然有個來大錢的好點子。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6 10:45 PM
三十五:重拾舊業(中)
「掌櫃的。」
她將摩托拴在書坊門口,小跑著進去。掌櫃正在低頭打算盤,聽到少年清朗的嗓音才抬頭,不著痕跡掃了一圈,複又低頭,啪啪啪打著算盤。淡淡問道:「客官要買什麼冊子?」
沈棠抬手指了指門外收畫稿的牌子。
上面是高價收畫稿的告示。
「掌櫃這裡要收稿子?價格幾何?」
她話音落下,掌櫃行雲流水般打算盤的手指一滯,算珠與算珠碰撞的「啪啪」聲戛然而止,又帶著幾分綿長的回味餘韻。
他抬頭,先是在她臉上停頓確認什麼,又用勾著些許意味深長的笑:「客官是想賣畫?」
沈棠點了點頭:「對對對,我想試一試。」
誰知掌櫃搖頭:「客官,小店要的畫兒您怕是給不了,不合適,要不去別家看看。」
「我畫,掌櫃您買,這還有不合適的?」
掌櫃啞然失笑,又覺得沈棠是年紀太小聽不懂,便換了個委婉說辭:「這活兒啊,小店一般是找年長已婚的畫師,畫技要求不高,能入眼即可,年紀與閱歷才是最重要的。」
沈棠起初還沒轉過彎來,聽到「年紀與閱歷才是最重要」這個提示,表情轉為古怪。
她眉頭抽了又抽,也委婉地暗示回去:「哦哦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咳咳,掌櫃的意思我懂,不過有時候年紀與閱歷還真不怎麼重要,在下以為知識儲備以及見識更加重要。」
掌櫃噎了一下:「你懂?」
沈棠反問:「我為什麼會不懂?」
好歹也是祈善口中「章台走馬、倚紅偎翠,風流瀟灑,遊戲人間」的「紈絝子弟」,若是不懂豈不是對不起祈元良這廝亂加的人設?沈棠感覺以前應該是吃過秘戲圖這飯碗。
眾所周知,她穿越前是名普普通通的畫手,靠著手藝養家糊口的宅女。
在她僅有的少得可憐的記憶裡,自己業務範圍應該挺廣闊——從便宜的私單頭像到比較昂貴的商稿約圖,畫過表情包、搞過同人圖。甭管是長知識的還是漲姿勢的,都有涉獵。
論畫技,跟那些讓人想獻上膝蓋的大神大咖沒得比,但混口飯應該沒什麼難度。
她對自己的職業技能有著謎一般的自信。
掌櫃怔了一下,難不成是他看走眼了?
一想到自己這個告示掛了幾日也沒人來自薦,客戶那邊也催得緊,這會兒難得來個人,不如讓其試一試。反正是先交畫稿再結錢,若是畫得不好或者讓人不滿意自己也沒損失。
掌櫃沉吟數息,決定讓沈棠試一試。
有些醜話要說在前頭,例如結錢方式,例如畫的內容要求。這次客戶要的秘戲圖是有具體要求的。客戶是月華樓的頭牌倌兒,要求是以他為主角,畫一套欲而不色的人像秘戲圖。
沈棠暫時沒注意其他內容。
她只聽到「月華樓」三個字——這個不巧了麼,月華樓可是褚老先生上班乾活的單位。
「月華樓是這三個字?」
以指成筆,沾了點兒茶水在木案上寫下「月華樓」三個字,龍飛鳳舞,豪邁之氣撲面而來,狂而不亂,整體看著行雲流水還養眼。
掌櫃眼前一亮,登時多了幾分期待。
字跡如此,想必畫技也不俗。
「是是是,正是這家月華樓。」
整個孝城也只有這一家月華樓。
沈棠又問:「人像秘戲圖倒沒問題,旁的要求也可以,只是——我沒見過那位倌兒。」
掌櫃擺擺手道:「這個不用擔心。」
一般情況下,畫像主人都會跟畫師見上一面,名氣不是非常大的,還會放下身段,精心裝扮一番給畫師當模特,只求畫得好看。
要知道約畫師畫秘戲圖可不是什麼倌兒鴇兒都能弄的,一般是勾欄瓦舍的頭牌或者準頭牌才有的待遇,這也是為了將名氣打出去。
一來鞏固人氣,二來招攬潛在恩客。
若是秘戲圖畫得好賣得好,日後年紀漸長,芳華老去,也能靠這個賺點口糧。
總結來說——
有點兒像個人寫真。
漲姿勢不是重點,重點是凸出人物的美。
沈棠長知識了:「那我晚些時候再來?」
掌櫃道:「晚些時候作甚?現在去正好。」
沈棠詫異,轉頭看了一眼外邊兒的烈陽。
「現在?白日?」
哪怕她記憶不多也知道白天不太適合。
掌櫃失笑道:「那位倌兒可是紅人,小娘子若是晚上再去,他沒時間招待你,更遑論作畫了。那種地方實在是亂得很,不適合小娘子晚間踏足。現在這個時辰最為適合。」
沈棠對此沒什麼疑義。
只是——
「掌櫃對月華樓很熟悉?」
掌櫃順口答道:「熟悉也算不上,畢竟孝城那麼多勾欄瓦舍呢,哪家都有合作過,只是月華樓名氣大、生意好接觸多點。」
沈棠面露思索,又問:「若……我想買下月華樓哪個雜役,大概要花多少錢?」
掌櫃見她問得認真,稍一腦補便腦補出一幕「幼弟妹深陷泥淖,窮畫師挺身買贖」的倫理大戲。 畢竟,除了這種理由,正常人也不會去花冤枉錢去買這種地方乾活的雜役。
「這個嘛,一般要看雜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條件不同,價格皆不同。」招到能用的畫師也算對客戶有了交代,掌櫃的心情很愉悅,也不介意沈棠問東問西,「只是那些勾欄瓦舍的都知啊,除了面皮白其他都黑,要價凶得很,見不到肉不撒手,哪怕是個雜役也喊得出正常三五倍的價格。」
沈棠喃喃道:「也是,想從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脫身,那真是要脫一層皮。」
她有個大膽的想法。
若褚老先生願意,她想買下他。
祈元良這「引導NPC」不知道哪天就飛了,買下那位褚老先生不就能接祈善的班?
她不知道褚老先生的住址,但去他上班單位肯定能堵到人,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沈棠以為書坊掌櫃說「孝城那麼多勾欄瓦舍」中的「多」是虛詞,有誇張的意思,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大實話。孝城中心地段,足足五條長街兩側都是這種生意的門戶。
只是現在是白天,街道冷清蕭瑟。
她怎舌道:「這這、這麼多?」
掌櫃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郡府那邊鼓勵興建,能不多麼?」
「郡府鼓勵……興建?」
沈棠懵了一下。
掌櫃領著沈棠在一家裝潢嶄新的樓院前停下,讓她在外等,自個兒進去說明來意,沒一會兒便出來道:「正巧了,那位剛醒,梳好妝就能來。咱們去臨街的茶肆開個雅間等著。」
作者:
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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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6 10:48 PM
三十六:重拾舊業(下)
茶肆雅間擺設屬於小清新典雅風格。
沈棠一邊等待那位倌兒,一邊把玩著茶案上的茶杯。作為輕微多動症兒童,她不太適應過於安靜的環境。見掌櫃也在發呆打磨時間,忍不住問出疑惑好一會兒的問題。
「掌櫃,我有疑問,不知能否解答。」
掌櫃聽到她的話,還未飄遠的思緒立時被拉回肉軀,他開玩笑:「有什麼能不能答的,只要小娘子別問老頭子跟拙荊的事兒就行。」
沈棠:「……」
她也不想秒懂啊。
(╯‵□′)╯︵╩▂╩
誰想知道你跟你家夫人閨中趣事兒!
掌櫃看到沈棠古怪又複雜的表情,陡然意識到眼前這位畫師還是十一二的小娘子,哪怕畫工再精湛,再熟練秘戲圖,自己也不該開這種帶顏色的玩笑。他只得快速跳過這個話題,轉而問:「小娘子方才說什麼?有疑問是吧?你盡管問,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棠就問了:「郡府怎會鼓勵這種生意?按理說公職官員不該避嫌?」
居然還帶頭發展這種產業,聞所未聞。
掌櫃還以為是什麼問題呢。
一聽是常識性的小問題,他反而有些詫異沈棠的「單純」,這可是人盡皆知的常識。轉念一想,這位小娘子生得漂亮、氣質不俗,手上也沒乾粗活的痕跡又有一手好畫技,想必落魄前也是出身富貴之家。家中親眷護著不讓她知道這些醃臢事也正常。
思及此,看著沈棠的眼神多了幾分憐憫——這位小娘子必然是生活太艱難,才會跑出門找秘戲圖的活兒。若是這單生意合作順利,日後書坊有其他畫稿單子也可以給她留著。
他呷了一口茶,又長歎:「這個嘛,說來話就長了。這些年天災多還打仗,百姓們日子過不下去啊。家中有田的不敢種,種了怕被盜匪打劫,沒田的更要餓死。你說,大人都吃不飽穿不暖,孩子一多能養得起?」
沈棠搖搖頭:「自然養不起。」
掌櫃道:「所以啊,養不起,要不就丟了,要不就賣了。郡府那邊一看這樣不行啊,就說多多修建勾欄瓦舍,賣唱賣舞賣笑,一來多吸引外來商客,賺錢,二來也能安頓好這些孩子,三來賦稅那麼重,補補空缺。不然上頭逼著要稅銀,郡府拿不出不就交代不了?。這麼一搞啊,說是什麼……一舉多得。」
沈棠一聽這話臉色都變了。
忍了又忍,只覺得惡心。
她問:「郡府真是這個意思?」
掌櫃指著孝城中心方向。
壓低聲音湊近說:「自然是了,告示都這麼貼。這些貴人怎麼想的,咱們這些平民百姓能說什麼?說句實話——不打仗屁事兒沒有!現在這麼一攪和,將兒子女兒賣進勾欄瓦舍反而是這些貴人們的恩賜了。」
因為時局特殊以及郡府大肆鼓勵,孝城其他生意都不好做,唯獨勾欄瓦舍的生意賺了個盆滿缽滿,每天生意都是紅紅火火的。
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被逼著賣兒鬻女,賣來的錢還不夠一家一月開銷,反而飽了那些人販子和勾欄瓦舍的都知。賣的孩子多了,這些人可選擇的、可挑剔的範圍也大了,就合夥起來壓價,孩子父母只能含淚賤賣。
一個長相周正的孩子,至多一兩百文就能拉走,日後下場如何全看造化。
掌櫃說完無比憤懣又歎氣,餘光瞥見沈棠出神,猛地意識到自己跟個孩子說了不該說的,當即補救:「唉,這些都已經過去了。如今這個世道能活著就很不容易啦。」
至於是忍饑挨餓、顛沛流離,還是待在勾欄瓦舍,引來送往,選擇權又不在貧民百姓手中。性命比草賤,哪有選擇餘地。
待在勾欄瓦舍好歹有條命在——若老天爺賞臉,給了副花容月貌,混上頭牌吃香喝辣,哪怕年紀輕輕死了也算「享過福」——怕就怕被暴徒殘殺,拉到戰場當炮灰、送人頭,亦或者戰戰兢兢侍弄幾畝貧瘠的農田,一年忙到頭看天吃飯,到頭來一家還是被活活餓死。
沈棠只覺得太沉重。
掌櫃見她露出難過的表情,想著將話題岔開,問她:「你猜猜,這足足五條長街的勾欄瓦舍,裡邊兒有幾家男館?幾家女館?」
沈棠哪裡知道啊。
隨口說道:「一半一半?」
掌櫃搖搖頭:「男館佔了這個數!」
他比劃了個「七」。
意思是七成。
沈棠:「……」
掌櫃開啟自問自答模式。
「你肯定好奇為何如此吧?答案倒也不難,你知道如今頭頂上那位,可曾是辛國國主的‘寵姬’?他有個叫‘女嬌’的小名兒,剛一橫空出世就惹來無數豔羨,民間男館也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好。你看看,如今是一國之主了。」一拍大腿,叫道,「多厲害!」
只差將「史上最勵志男妃獎」頒發給鄭喬。
當男寵到這個份上,誰看了不說句牛批!
鄭喬也一躍成為男館倌兒的偶像男神。
沈棠:「……」
不多時,雅間外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
掌櫃起身開門,門外立著三個陌生人,兩高一矮。中間那位戴著帷幕,黑紗遮面,左右還有兩名身材高大、面露凶色的護衛。
不消說,中間這位就是正主兒了。
入了雅間,他才將帷幕摘下,露出一張白皙精緻到有些刻薄相的臉。與其說是男人,倒不如說是略顯青澀的少年。目光落掃過沈棠,見沒有第三人,問掌櫃:「畫師呢?」
沈棠舉手:「在這兒!」
他瞧也不瞧沈棠,兀自將怒火噴向掌櫃:「是給的銀錢少了嗎?居然找這麼個生嫩的丫頭片子打發我?你可知那圖有多重要?」
掌櫃沒想到這位倌兒脾氣這般大,但為了生意也只能彎腰討好,替沈棠打包票:「別看這位年紀小,但畫技不比以前那些畫師差。」
沈棠一旁附和著點點頭。
畢竟她曾靠這份手藝吃飯。
相信她的職業能力!
那人聞言,仔細打量沈棠。
此時的沈棠已經站起身,腰間懸掛的文心畫押隨著她的動作垂下,透明畫押在光線照射下隱約有七彩之色。少年一怔,忽得改了口風:「那行,便讓此人試一試。若不能讓我滿意就換人!不過,我有個要求!」
沈棠自信滿滿:「盡管說。」
少年:「你得用我提供的筆墨紙硯作畫。」
沈棠一聽,這是好事兒,當即滿口應下。
天穹黑沉,繁星如沸。
祈善這一天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聽到隔壁重新響起蹬蹬腳步聲,便知沈小郎君回來了。他看了一眼書案上搜集到的新書,想了想,抱著它們敲響沈棠的門。
沈棠剛打完草稿,正準備揮毫潑墨。
「稍等,這就來。」
沈棠起身去開門。
「元良有事?」
說著側身讓祈善進來。
「跟朋友借了幾本抄本,你看看有沒有你需……」話音未落,冊子也沒放下,就看到沈棠桌上攤著的作品,驚道,「沈小郎君,這琴棋書畫中的‘畫’,又是哪位‘高人’教的?」
紙張上畫著人,有著黑色的圓大頭,歪扭幾筆畫出的身軀,活像是擰在一起的麻花,躺在一張也許是「躺椅」的器具上。
腦袋頂著一坨凸起,不知道是髮髻還是簪在鬢發上的花,「右手」抓著一柄圓扇,左手垂下……應該是一個躺在貴妃椅上努力凹造型的人,該凸的凸,該凹的凹。
潦草怪誕,莫名有一股騷氣撲面而來。
關鍵是白紙上不止這麼一個「人」,串聯著看,人物動作從寬衣解帶到爬上床榻凹造型,還未畫完的一幕應該是來了第二個奇怪的「人」……他看出莫名「焦灼」的氣氛。
祈善:……
他實在很難昧著良心說這是「畫」。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6 10:49 PM
三十七:倌兒有問題(上)
沈棠一聽這話就不爽了。
說她唱歌不行,她可以忍耐,但說她畫技不行,她忍不了,那可是她曾經吃飯的技能!
不能質疑她的專業!
直接嗆回去:「我的‘畫’怎麼就不行了?」
祈善更想反問一句,——
她哪裡畫得行?
跟三歲稚童亂塗亂畫差不多了。
他耿直道:「處處不行,無一處可取。」
教沈小郎君畫技的畫師簡直誤人子弟。
沈棠將畫案拍得老響,騰騰怒火寫在臉上,直言挑釁:「祈元良,你行你來啊!」
見沈棠還死鴨子嘴硬,祈善也被挑起壓抑多年的好勝心。當即便伸手執筆,另一手鋪開新畫紙。筆尖沾飽墨汁,不假思索地落筆作畫:「沈小郎君熱情盛邀,善只好獻醜了。」
寥寥幾筆便將山水花鳥勾勒出來。
別看他畫得簡單,這裡來一筆、那裡來一下,讓人產生「我拿筆我能畫出來」的錯覺,但跟沈棠那副小人圖相比,真的是雲泥之別。祈善滿意落筆,還好,畫技沒到倒退太多。
沈棠哼了一聲,挑釁:「就這?」
祈善:「……」
這麼大的差距還死鴨子嘴硬?
「在下雖無天賦,這些年到處奔波,畫技荒廢不少,但跟沈小郎君你相比……」祈善欲言又止,未盡之意讓聽者自己琢磨,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哪幅畫更好。
鮮有人知,他少年那會兒畫得更好。
曾有書畫大家說他的畫作有了摩詰居士那句——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的言靈精髓。只可惜世上無「畫靈」、「畫心」,若有,品階必然卓越。
誰知沈棠還是死鴨子嘴硬不肯認,嘴上還不忘道:「哼,是時候向你展現真正的畫技。」
祈善來了興致:「拭目以待。」
沈棠重新拿起那張小人圖,在草稿的基礎上塗塗畫畫,一副信心十足能讓祈善刮目相看的姿態。祈善讓開位置,留給沈棠發揮的空間,他坐在一側看啊看,表情愈發古怪。
他還以為沈小郎君是準備欲揚先抑,通過前後落差體現那手化腐朽為神奇的畫技。
結果——
還是那副小人圖,只是小人圖上的小人多了許多細節,可人物還是那個黑色圓大頭,身軀四肢還是簡單的撇和捺。真要說有什麼區別,大概是撲面而來的「焦灼」氣氛越濃烈了。
還很騷。
祈善用半刻鍾時間看著沈棠畫完小人一連串動作——進門、脫衣解帶、爬上床榻凹造型、屋內來了第二個小人、一樣脫衣解帶、一樣爬上床榻凹造型、一樣……
祈善倏地抓住沈棠手腕,制止她繼續畫。
瞠目問:「你畫的是什麼?」
沈棠理所當然道:「秘戲圖啊。」
祈善幾乎失語:「……」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沈棠的臉,再看看圖上串聯起來仿佛能動的小人,喉嚨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祈善做夢都沒想到,沈小郎君畫的居然是有動作的秘戲圖。
(╯‵□′)╯︵╩▂╩
祈善忍下額頭青筋狂跳的衝動。
一時間不知道該說沈小郎君不思上進畫秘戲圖,還是說其畫技稀爛有勇氣展示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倘若秘戲圖都是這水準,這天下男女也無心於此了。」
要意境沒意境,要朦朧沒朦朧。
新婚夫婦要是看得這副秘戲圖當啟蒙,估摸著白髮蒼蒼都不知道陰陽和合為何物。
沈棠:「……」
這家夥說話這麼刻薄居然沒被打死!
她嚴肅道:「元良,是你欣賞不來。」
看她揮毫潑墨,運筆行雲流水。
瞧瞧這線條,這佈局,這意境!
若畫得差,怎麼可能靠著作畫謀生?
這下輪到祈善無言以對。
他突然發現沈小郎君不像是死鴨子嘴硬,這位神情坦蕩、理直氣壯,看著自己的眼神還帶著幾分「你的審美畸形」的痛心疾首,不似明知差距還不肯認輸,反倒像是——
祈善腦中浮現一個荒誕的猜測——沈小郎君是差而不自知,打心眼裡覺得自己畫得好?
他旁敲側擊,果真如此。
又是漫長的無語,不知從何說起。
他看著沈小郎君的腦袋,面露同情,允諾她:「待來日手頭寬裕了,便尋良醫給你多看看,早治早好,拖得久了會耽誤病情!」
沈棠:「……」
直覺告訴她祈善這話不是啥人話。
拐著彎罵她腦子有病?
祈善也識趣,趁著沈棠爆發之前轉移話鋒:「沈小郎君怎麼突然對秘戲圖有興趣?」
說沈小郎君好色吧,人家畫這樣的畫兒還覺得好看,哪家紈絝能是這審美?
但說正經吧……哪位正經君子被圍觀畫秘戲圖還面不改色、毫不羞恥的?
沈棠回道:「我從書坊接來的活兒,幫月華樓一位倌兒畫像,人家給的報酬不低。」
生活不易,棠棠歎氣。
祈善神色越發古怪,他問了個很關鍵的問題:「書坊的掌櫃,他沒有驗你的畫技?」
那些掌櫃何時這般好說話了?
他生活困頓的時候也有去書坊接單子,一般是抄撰言靈書冊、代人寫家書的小活兒,給人畫像的報酬會豐厚一些,其中又以勾欄瓦舍出手最闊綽,也是被爭相搶奪的活兒。
但這些錢也不好掙。
人家出錢多,要求自然也多如牛毛,沈小郎君是怎麼靠著這一手稀爛畫技拿到活兒的?
沈棠回答道:「沒有啊。」
祈善詫異,他擔心沈棠莫非是遇見騙子了,便道:「……你將當時場景還原一下。」
沈棠一五一十照做。
他聽完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全靠運氣和掌櫃眼瞎啊。
掌櫃這關僥幸能過,那位倌兒總不會也好糊弄。要知道這種圖畫,關係到他們日後的生意、名聲、面子,自然是精益求精,對畫師畫技要求相當苛刻。沈小郎君窮得錢囊叮當響,桌上的紙張筆墨又是哪兒來的?
沈棠不爽:「這明明是我靠本事拿下的活兒,元良這麼打擊人未免太不仗義……」
「在下也是為了沈小郎君小命著想,你要真拿你這些圖去交差,信不信那位倌兒惱羞成怒,招來月華樓一眾打手將你拆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6 10:53 PM
三十八:倌兒有問題(中)
沈棠第N次想跳起來給祈善天靈蓋做個開顱手術,但考慮到他們之間還有一點兒僅存的友誼,硬生生忍了下來。她壓抑著火氣道:「哼,為什麼會惱羞成怒?我畫得這麼好……」
祈善:「……」
他現在真的能確認了。
沈小郎君的審美跟正常人不一樣。
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先服軟。最後還是祈善頭疼得揉著太陽穴,避開了沈棠那雙信心爆棚、理直氣壯的眸。他見過有自信心的,但真沒見過眼前這款的。
為何畫技稀爛還能如此自信?
深知溝通障礙會影響溝通效率,祈善只能選擇「迂回」。他手指點著桌上沈棠的大作,語氣深沉,問了個要命的問題:「你畫得再好,那位倌兒無法欣賞,你能拿到那筆酬勞?」
被一語驚醒的沈棠:「……」
是啊,甲方爸爸不滿意不行呀。
她用懷疑人生的眼神像祈善求證:「你如何確定他跟你一樣審美……欣賞不來?」
沈棠將「審美異常」四字咽回肚子。
她倒不是怵了祈善,不敢懟他,收回評價全是看了甲方爸爸的面(報)子(酬)。
祈善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地陰陽怪氣起來:「世俗之人欣賞美的眼睛大多雷同。」
沈小郎君眼眶那雙招子實屬異端。
誰知沈棠兀自忽略祈善話中「深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神色遺憾,喟歎長籲:「其曲彌高,其和彌寡,這約莫就是‘知音難覓’了。」
說完還真情實感地搖了搖頭。
內心幾近失語的祈善:「……」
沈棠有些頭疼得看著桌上兩幅畫,掐著眉心:「這樣的話……甲方,不,倌兒那邊怎麼交代?你這種畫我畫不來啊。」
祈善問道:「你跟掌櫃那邊簽了契?」
若是沒有簽契,直接撂挑子不乾就行,至多名聲受點兒損失,日後再接這種活兒比較難,但沈小郎君又不靠幫人抄抄寫寫畫畫過活,受損便受損,總好過硬著頭皮上。
誰知沈棠卻說:「契約已經簽過了。」
她定金都已經拿了。
沈棠取出她的小錢囊,嘩啦啦倒出二十多塊被剪碎的銀塊,祈善看著她的眼神越發複雜了——誰給她的勇氣沒這個畫技就接活收定金的?這下是完犢子了,看沈小郎君如何收場。
「這下該怎麼辦?」
雖說沈棠依舊認為自己畫技了得——畢竟那是她曾經吃飯的本事,豈是祈善三言兩語就能打擊的——但有一點她也擔心,她自認為畫得再好,但甲方不肯買帳也不行的。
她遲疑道:「要不試探一下倌兒?興許他就是世俗之外少有能發現美的‘知音’!」
祈善:「……」
世俗之外的知音???
呵呵呵,做白日夢比較快。
「實在不行……」
沈棠正想說「實在不行還是試一試,真有打手打人,最後誰打誰還不一定」,祈善同時開口道:「實在不行我幫你畫了交差,我們在孝城還是要低調一些,能不惹事就別惹事。」
「……也行,這活兒你賺我賺也一樣。不過,回頭還是要跟掌櫃打聲招呼說畫師換了,總不能佔你便宜。」沈棠對此沒啥意見,痛快答應,「我跟你說說那位倌兒的相貌神態。」
祈善:「……」
天曉得他多少年沒乾這活兒了,要知道即使是生活最困頓的時候也沒乾幾次。
內心腹誹,耳朵卻仔細捕捉沈棠的描述,不錯漏一處細節,同時在腦中構建佈局。
謝天謝地,沈小郎君畫技迷人,但語言組織能力不弱,料理清晰簡潔,觀察細致入微。
僅聽她的描述就能在腦中浮現那位倌兒的模樣、神態、特徵、脾性,心中有了數。
只是——
祈善敏銳捕捉到一點細節。
「你說那個倌兒起初對你不滿意?」
沈棠嚴肅糾正:「一開始是不滿意,但那不是我外表太有欺騙性麼?人家大概是覺得我年紀小,畫技沒有其他年長畫師好,但後來不是發現了我的不凡,將活兒給我了麼?」
祈善:「他那是發現你有文心。」
有文心所以「不凡」,跟確認沈小郎君有畫技所以「不凡」,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再說了,沈小郎君有畫技這東西嗎?
沈棠揮揮手:「都一樣,都一樣。」
祈善搖頭:「舞象之年的倌兒,怎會一個照面就認出你的花押是文心花押,這點不太對勁。僅憑你有文心花押就將這麼重要的活交出去,驗都不驗證畫技,更不對勁。」
文心花押跟畫技又沒劃等號。
沈棠倒是沒什麼懷疑。
「這有什麼?他在月華樓大小也是個名人,未來頭牌預備役,接觸到的人形形色色,其中哪個恩客有文心很稀奇?你總不會想說那個倌兒也有文心,所以認得出我?」
在這個世界待了一陣,也知道即便擁有的是最低品階文心,也淩駕於普通人之上。
只要不是被廢或者遭遇其他毀滅性大災難,正常情況下很難淪落到這種境地。
那位倌兒的精氣神看著不像那種人。
祈善一時想不出哪裡有問題,又問:「你說他的條件就是用他提供的筆墨紙張?」
沈棠道:「對。」
他揉著眉心,讓沈棠將倌兒再描述一遍,兩次描述一字不錯,但他仍未找到疑惑源頭。
沈棠雙手環胸看他蹙眉苦思的模樣,十分不解:「元良,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祈善:「不是擔心,是不喜歡未知。」
或者說不喜歡身在局中卻不知全域的感覺。他直覺那個倌兒有點問題,這點得不到解答便會一直橫隔在心頭,相當之難受。
用沈棠的理解就是強迫症發作了。
見他如此認真,沈棠便道:「若他真有問題,線索或許在他特地強調的筆墨紙張上。」
一語驚醒夢中人。
祈善倏忽想到什麼,從那一疊紙張中抽出一張,或置於燭火上烘烤,或潑水等待顯現。
沈棠就靜靜看著他「發瘋」。
良久又提醒:「或許跟言靈有關?」
元良,世界不一樣了。
這是個不講科學的世界。
不流行火烤水潑這樣的科學手段。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6 10:54 PM
三十九:倌兒有問題(下)
「與言靈有關,與言靈有關……這倒是一處突破口。」祈善抱著那張紙來回踱步,聽他低聲喃喃,「我以前聽過類似的藏秘手段,用以傳遞消息。只是極少見,且會的人不多。」
「這麼高級?」
沈棠著實愣了一下。
她隨口一說,沒想到真有加密言靈。
只見祈善運轉文心,凝聚文氣於手掌,神色凝重,沈棠隱隱覺得氣氛不太對勁。
「元良,莫不是你多心了?只是勾欄瓦舍的倌兒……哪怕他是頭牌預備役,也很難接觸到這種生僻言靈吧?退一步說,就算能接觸到,那得是什麼重磅消息才配得上這檔位?」
祈善將手心懸於紙上,掌心凝聚青色文氣,慢慢感知,不忘分心應對沈棠的疑問。
「你以為孝城是什麼地方?」
沈棠老老實實地搖頭:「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元良的問題明顯涉及時局。但她目前對世界的認知都源於祈善、他的言靈卷軸以及一路見聞,那只是這個世界極其有限的角落。
她再怎麼努力去瞭解,奈何接觸對象多是最底層的百姓。他們中大部分人連溫飽都無法解決,不關心本地州郡長官姓甚名、誰有何功績,更別說天下大勢,也無從知道。
他們只知世道艱難快活不下去了。
沈棠的回答在祈善意料之中,並無失望或者其他情緒,倘若沈小郎君突然變得啥都知道,他反而要懷疑這位是不是扮豬吃老虎。於是,他第一次跟沈棠透露了一些東西。
關於這個天下大局的冰山一角。
他道:「我先前說鄭喬統帥庚國,五年內必會自取滅亡,不僅僅是因為此人作風暴戾、行事陰毒,慣用不入流的手段,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想吞狼驅虎,卻是與虎謀皮。」
沈棠下意識坐端正,洗耳恭聽。
略一思索便猜出些許。
「元良的意思是……曾經的辛國是‘狼’,現在‘狼’已死,那頭‘虎’就變成鄭喬的心腹大患?‘虎’是誰?」沈棠想起祈善那一堆書中還有小範圍的輿圖,描述西北各國的位置。
辛國和庚國的位置都算不上太好。
全部在大陸靠邊緣的地方。
不過,也正是如此讓兩國避開廝殺最嚴重的大陸腹地。相較於庚國四面八方都是鄰居、隔三差五被揍的倒楣狀態,辛國稍微好點,西北是連綿不絕的險峻山脈,險關易守難攻。
祈善回答道:「這隻‘虎’是十烏。」
沈棠道:「十烏?」
十烏是辛國連綿山脈之外的蠻族勢力。
他們認為金烏落於此,也在此棲息繁衍,後代不斷壯大,於是自稱「十烏」,簡單來說就是「十隻金烏的後裔」。沈棠懷疑他們是做夢漂洋過海——想的寬,碰瓷碰到太陽頭上了。
因為在賊星降落之前,十烏根本不叫這個名字。他們只是偶然得知賊星蘊藏的言靈有這麼個神話故事,便自抬身價登日碰瓷。關鍵是一兩百年傳來傳去,還真傳出效果來了。
外人信不信其次,反正他們是信了。
金烏後裔,尊貴如斯!
沈棠稍微一想便猜出部分真相:「倘若十烏是‘虎’……如此說來,鄭喬攻下辛國並非他率領庚國國力多麼恐怖,而是借助了天時地利人和?趁著辛國因為天災人禍以及政局動蕩的機會,暗中與十烏那邊聯合,讓十烏出兵騷擾,吸引辛國兵力,庚國再出兵奇襲?」
辛國本來就內憂不斷,十烏又在邊境不斷騷擾搞事情,難免會屬於對庚國的防範。
最後導致了如今的局面。
祈善讚許地點了點頭。
沈棠又問:「但這跟孝城有什麼關係?」
孝城是四寶郡的郡府,與邊境山脈並不相連,怎麼說也跟十烏扯不上關係。
祈善道:「因為四寶郡郡守父母是十烏出身。二人不滿部落內部權利鬥爭,決定帶著年幼孩子遠離故土,隱姓埋名,最後定居在辛國。盡管在辛國長大,但那個孩子心裡依舊念著十烏。一次偶然機會與父母那邊的部落勢力聯繫上,成了十烏眼線之一。」
沈棠聽得瞠目,同時又好奇心爆棚地看著祈善:「這關乎身家性命的秘辛,那位郡守捂著都來不及,你怎麼會知道?」
這哪裡是普普通通的「引導NPC」?
身上的秘密似老母豬帶胸罩,一層又一層。若深挖下去,怕是個深坑。
沈棠暗中用餘光觀察祈善的表情,見他沒有特別大的情緒波動,遲疑一息又改口:「若是不方便跟我說,那我就不問了。 」
祈善:「不是我不肯說,而是說來話長,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講清楚的。你只要知道那位四寶郡郡守兩面三刀,不是什麼好東西。明面上是忠心鄭喬的佞臣,慣會拍馬屁,為了取悅鄭喬不擇手段,但暗地裡還是為十烏辦事。」
說著說著,他將走偏的話題拉了回來。
「四寶郡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進可攻、退可守,是辛國與庚國交界的州郡,還是附近各國南下必經之路,水路皆有。也就是說,想圖謀大陸中原腹地,四寶郡得拿下。」
沈棠倒吸一口冷氣。
「十烏圖謀這麼大嗎?」
擋住他們南下的山脈都沒有攻克,便想著攻下西北各國之後的路數怎麼走了?
不愧是敢登日碰瓷的主兒。
「他們還真敢圖謀這麼大。以前是白日做夢,但現在——」祈善目光掃過低垂著頭的沈棠,幽幽道,「未必不可能。辛國國璽遺失,鄭喬又是暴戾之主,安撫不了民心,他手中國璽凝聚的國氣國運,恐怕維持不住山脈那邊的國境屏障。十烏狼子野心,或許真能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越過那條山脈。」
孝城就是他們深埋的一步棋。
當然,即便十烏沒在孝城布線,祈善也要來一趟,一則報仇,二則佈局。
人之一生,庸碌著活,憋屈著死,有意思?鹿死誰手,誰笑傲至最後,還未可知!
二人說話的功夫,原先雪白的紙上逐漸浮現一行極淡的文字——
這紙張居然真的有問題!
沈棠念道:「橫看成嶺側成峰?」
作者:
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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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6 10:57 PM
四十:紙上布陣
沈棠好奇:「這就是加密言靈?」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她在祈善的卷軸上看過,根據備注來看,應該是用來陰人的軍陣言靈,極具迷惑性。整首言靈的重點在前半句,倘若對陣者經驗少看不出門道,一個不慎就會著道,LYB的最愛。
不過破解的法子也簡單。
破陣要點在於後半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若反應及時,只需拉開距離,穿插迂回,兼顧己方首尾,不被對手趁機腰斬衝散,便能看清軍陣真面目。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加簡單的萬金油辦法——用絕對武力將敵人殺穿,亦能破陣。
祈善神色凝重:「看樣子是。」
沈棠又問:「如何破解?」
誰知祈善反問:「我怎會知道?」
嘴上這麼說,但眼神與表情明顯不是這意思。沈棠被他問得一哽:「元良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咱倆就這麼乾瞪眼?」
乾瞪眼是不可能乾瞪眼的。
祈善也沒這麼無聊。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沈棠,後者撇開眼。
良久,沈棠低聲訥訥,聲音聽著有點兒虛:「元良……我是不是惹麻煩了……」
無聲的氣氛在室內安靜流淌。
祈善不說話,她就忍不住多想——她真沒想到自己運氣會這麼背,出去找活賺錢也會碰到這種事,更沒想到倌兒給的畫紙會藏著秘密,還是極其少見的加密言靈。
她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自己被卷進未知麻煩,祈善跟她走得近,怕也難置身事外。
偏偏祈善還刻意隱瞞了什麼……
不爽!(# ̄~ ̄#)
「嗤,這也能算個麻煩?」
祈善眼皮一掀,口中吐出的話卻讓沈棠意外,一改往日慵懶,神情透著些許鋒芒。
他慢條斯理整理畫紙,只留下沈棠畫的那副小人圖沒動,哂笑:「我早知孝城是一趟渾水還敢來,自然不會怕這點小麻煩。不怕入局就怕連局的門都找不到。」
說白了,他是來找麻煩的,不是來歲月靜好的,沈棠這番遭遇反而正中他下懷。
沈小郎君果然厲害。
這才第二日,便給他這般大驚喜!
「幼梨,早些安睡,明日來拿畫。」
沈棠怔忪地看著祈善,只來得及捕捉到他離去的衣角,張口半晌不知該說什麼話。
良久,她張口破罵。
「淦!」
知道得多就了不起嗎?
=「=凸!
倏忽又似卸了渾身的力氣。
好吧,知道得多就是了不起!
她身體向後仰,仰躺在木質地板上,她睜著雙眼,怔怔看著頭頂梁木,出神亂想。
太太太太不爽了!
那股莫名心火在胸口橫衝直撞,找不到發泄口。越想越氣,越氣越冒火,循環往複。
終於,她腰部發力猛地坐起身。
一把抓起那張小人圖,也沒時間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死死盯著畫紙空白的地方,閉眸回想祈善方才的做法,凝聚文氣於掌心。文氣觸碰紙張的瞬間,周遭環境由清晰轉為模糊。
她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闖入一個非常為妙的「異空間」——天地寂靜無聲,黑暗無比——就在她即將想脫身離開的時候,腳下驟然亮起橫縱棋盤,遠處浮現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這人是誰?
沈棠剛生出這個念頭,身體陡然一沉,意識回到身軀,她看到畫紙也浮現那句言靈。
【橫看成嶺側成峰】
「這是什麼意思……」
沈棠穩了穩心神,又一次重複。
有了心理準備,當棋盤再次出現,她不慌不忙看向那道黑影。仗著視力好,隱約能看到黑影是個身材高挑清瘦的青年。身形乍一看跟祈善相似,但氣質較之祈善多了幾分頹靡。
他的容貌隱在暗中,也不說話。看到沈棠出現,他只是抬起右手,一揮摺扇。
沈棠瞬間繃緊神經準備抽出慈母劍,誰知一枚碩大的黑色圓盤在棋盤上方凝聚,隨著青年的動作,「啪」得一聲,果斷落下。
緊跟著殺喊四起,棋盤兩側升起一黑一白兩座雄偉城池,棋盤上的黑白二子則化為萬千小人士卒,酣戰不休。看棋盤上的情形,廝殺明顯進入白熱化階段,即將分出勝負。
沈棠:「……」
她現在該怎麼辦?
茫然眨了眨眼,沈棠試著胡亂下了一步,對面青年緊跟著落子。棋子落地便化為黑色小人加入廝殺,沈棠這邊的白色小人被黑色小人騎兵切割衝散,化為一團團,孤立無援。
到了這一步,結果不用多言。
幾息過後,她驀地睜開了眼,臉色在黑白紅青三色來回切換,半晌才忍下掀桌衝動。
她以為的加密言靈就真的是加密言靈,二者好比保險箱和密碼的關係,有了破解言靈就能破解。誰知道加密言靈是加密一方排兵布陣,設下殘局,解密一方上陣破局。
沈棠雙手抱胸瞪著那張小人圖。
幾乎要將紙張瞪出火苗來。
一次不行再來一次。
隔壁。
祈善感知到沈棠的文氣湧動,提起的畫筆頓了頓,滴落的墨汁在紙上暈染成一小團。
回過神的他看了眼畫紙,眉峰輕蹙,忍著沒有換新紙,唇角跟著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他以前也畫過幾次秘戲圖,男女皆有。即使許久沒動筆有些手生,不多時也找回曾經的狀態,如魚得水。
直至亭瞳東升,雄雞鳴叫。
祈善伸了個懶腰,將晾乾的秘戲圖收起,準備交給沈棠拿去交差——幕後之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畫得如何並不重要,隨便糊弄就成——他剛拉開門,看到一團熟悉背影。
「沈小郎君?」
來人正是沈棠。
祈善又問:「今日起得這麼早?」
沈棠聽到動靜扭身回頭,沒好氣道:「我這一夜有沒有睡,元良能不清楚嗎?畫呢?」
祈善遞出畫,沒頭沒腦說了句。
「布陣的是個好手。」
沈小郎君一個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若是能破陣,不知多少文心謀者要捂胸吐血。
沈棠道:「你破陣了?」
祈善搖搖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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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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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7 11:35 PM
四十一:這是個高手(上)
「真沒有?」
摸良心說,沈棠不相信。
面對沈小郎君的質疑,原先面無表情的祈善直接笑了,他指了指沈棠手中抱著的畫,陰陽怪氣:「沈小郎君以為它們是兩三筆就能畫完的?畫紙布下的又是相當棘手的殘局……」
言外之意,沈棠未免太高看他了。
他哪裡有時間熬夜趕畫,還不忘抽出大把時間,破解畫紙上面隱藏的殘局?
沈棠訕訕地摸鼻子,心虛移開眼——這也不能怪她多疑,要怪只能怪祈善「前科」太多,害得她多少有些「心理陰影」——她生硬岔開話題:「元良,我現在帶畫去書坊交差?」
「去吧去吧。」祈善衝她揮手,眼不見為淨,待沈棠轉身他又把人喊住,叮囑道,「你去交畫,回來路上小心些。還不知幕後之人與四寶郡郡守有什麼干係,需謹慎為上。」
沒有關係最好,有關係就得小心了。
孝城水深,一個不慎就可能踩空淹死。
「知道啦,知道啦。」
沈棠如蒙大赦,踩著風似的,眨眼就跑沒人影,祈善不過垂眸再抬眸的功夫,視線只剩下她消失的衣袍衣角。他只得苦笑搖了搖頭,轉身回屋。沒有補覺,而是坐回書案前。
書案前攤著一張乾淨的紙。
他收斂殘餘的輕鬆,凝神鄭重,抬手凝聚文氣,眨眼功夫心神便進入了那片殘局。
陰陽交錯的詭秘之境,腳下戰場廝殺依舊,城池互有損傷,黑白二軍呈膠著之勢。若仔細觀察戰局,目前是白軍隱隱佔了點上風。祈善一出現,對面的人影昂首與他對視。
祈善姿態從容地微提下擺,落座。
淡聲道:「無人打攪,你我繼續。」
無人應答,有的只是那人揮扇落子,將白軍好不容易扳回來的優勢消彌於無形。
祈善不急不忙,口中從容道出一句言靈,白子與天幕下方凝聚,棋盤上的白軍聽從指令行動。黑白二軍互相殺戮的時候,沈棠騎著摩托找到昨日那家正光書坊,大老遠就喊叫。
「掌櫃,我來交差了。」
她從摩托背上一躍而下,順手丟出韁繩。她家摩托默契十足地仰脖張嘴,精準銜住繩子,又在書坊前的空地俯下來休息。掌櫃此時正坐在櫃台後,一手支著額頭,眯眼小憩。
驟聽沈棠叫喊,睡意飛了個精光。
「誰、誰?」掌櫃被嚇了一跳,看清來人模樣,詫異道,「小娘子這麼快就完活兒了?」
沈棠有些心虛,含糊應道:「嗯嗯……」
「我看看畫得如何。」
掌櫃不相信。
短短一晚能畫出多精細的畫作?
月華樓那位倌兒的脾氣,他多少有瞭解,知道此人挑剔,粗製濫造的畫可入不了眼。
待他將畫慢慢展開,僅一眼就被畫中人攫取所有目光,一時間再也挪不開眼,連呼吸都無意識放緩。畫紙上是名俊秀中帶著稚氣的少年,他只身躲在花叢。畫者沒有著重刻畫少年的臉,幾乎將所有精華都用在那張飽滿且恰到好處的紅唇上,讓人忍不住想俯身貼近。
掌櫃猛地醒過神,老臉微紅。
尷尬地輕咳道:「小娘子畫功了得!」
他從事這行這麼多年,也接過不少勾欄瓦舍的高價單子,接活的畫師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其中不乏被人津津樂道的經典之作——有些含蓄內斂,有些熱情奔放。要麼是極近香豔,要麼是極近豔俗,畫師恨不得將十八般畫技都用上,花團錦簇,魅力勾人。
捫心自問,真正能讓他這般失態的,卻是一幅都沒有,沒想到今天讓他碰到了。
他幾乎迫不及待打開第二張。這張畫也是一樣的風格,看似含蓄內斂,但仔細琢磨卻會發現平靜表面下的欲,好似畫中躲著隻媚而不俗的妖精,一顰一笑就能勾人三魂七魄。
第三張是兩個人。
其中一人還是那個少年,另一人面目不清,但身材魁梧健碩,正貼著少年耳邊曖昧低語,幾乎將少年飽滿耳垂含在口中。
第四張也是兩人,卻是一男一女,女人同樣面目不清,背影纖瘦勻稱,少年正笑著與她貼近,曖昧氛圍幾乎要破開畫紙,撲面而來。
掌櫃喉結滾動數下,暗暗擦汗。
當著沈棠的面也不好失態,只得佯裝口渴喝茶,靠著冰涼的茶水將那股躁火壓下去。
真是見了鬼了。
想他從事這一行業,什麼天雷勾動地火的話本、秘戲圖沒看過,以為早已水火不侵,卻沒想到被幾張一夜匆匆完成的畫像破了例。掌櫃額頭掛著的汗水越掛越多,臉色泛紅。
待他將幾張畫全部欣賞完畢,吐出一口濁氣,徹底服氣了——這絕對是秘戲圖高手!
掌櫃脫口而出。
「小娘子有沒有考慮出個畫集?」
生意絕對火爆,畫集分分鍾賣脫銷!
他相信他手中這幾張畫一旦面世,勾欄瓦舍那些頭牌怕是會打破頭皮來預約,不差錢!
沈棠搖搖頭:「只幹這麼一回。」
元良這麼個年輕氣盛的青年,整天畫這種畫容易虛。他看著也不太健康,還是省省吧。
掌櫃聞言有些失望,還想再勸。
沈棠打斷他:「其實這不是我畫的,昨晚回去畫了半張被家中兄長發現,他氣急了,幫忙代筆。兄長性格迂腐,不會答應以此為業的。這些畫,掌櫃滿意嗎?」
「不是你畫的?」
沈棠坦然點頭:「嗯,這有影響嗎?」
掌櫃想了想:「無妨,能交差就好。」
又不是指名點姓找哪個畫師畫圖,只要作品讓人滿意就行,誰畫的無所謂。
只是很遺憾畫集出不了了。
掌櫃珍而重之地收好畫,好心情地笑道:「老實說,我一生閱圖無數,這幾幅是最驚豔人的。連我都如此,想來那位倌兒也會滿意,這些畫絕對能幫他身價再往上抬一抬!」
「掌櫃何時將畫交過去?」
掌櫃:「怎的了?」
沈棠似害羞地笑笑:「那位倌兒生得好,令人見之不忘,我想……」
說著嬌羞地低下頭。
掌櫃聽明白了,訥訥勸道:「小娘子啊,這……這勾欄瓦舍裡頭的人,生得再好也不可動情……畢竟都是些……」
他將剩下的話咽回去。
良家子也就罷了。
可一個迎來送往的倌兒……
奈何這位小娘子不聽不聽,非常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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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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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7 11:44 PM
四十二:這是個高手(中)
沈棠以為這次還是跟昨日一樣,便乖乖在月華樓外等著,時不時喂摩托兩顆飴糖。
話說回來——
為什麼摩托能吃飴糖?
沈棠揣著疑惑,撫摸摩托油光水滑的皮毛,越看這匹騾子越喜歡。後者將她手心的飴糖舔了個乾淨,仍是意猶未盡,用腦袋輕拱她的肚子,眼巴巴地盯著沈棠腰間的佩囊。
摩托很聰明,知道飴糖藏在哪兒。
沈棠雙手托起摩托的大臉,嚴肅教育:「不行,不能再吃了!你一匹騾子這麼嗜甜不正常……不行就是不行,撒嬌不行,舔我臉更不行……臥槽,你悠著點,別伸舌頭,我不想用你口水洗臉,你再舔小心被成‘騾’肉火燒!」
她幾番閃躲,摩托乘勝追擊。
試圖用那條靈活的舌頭狂甩沈棠的臉。
掌櫃從月華樓出來,恰好看到一人一騾嬉鬧,莞爾之餘,不忘提醒沈棠還有正事。
他道:「小娘子,請上樓。」
沈棠和摩托同時停下。
她拍拍摩托示意它自己去一邊兒玩著,她還有正事要辦,回頭再玩。摩托心領神會,乖乖叼著韁繩去了一旁的木樁。沈棠道:「我進去?今天不用去茶肆雅間等人嗎?」
掌櫃道:「今日不用了。」
沈棠也未多問,跟著掌櫃踏入月華樓。
若忽略室內輕曳的薄紗,漏窗雕刻的曖昧人像,牆壁上懸掛的美人圖……以及溢散空氣中的曖昧脂粉,乍一看跟尋常酒樓別無二致。
白日的月華樓很安靜,沒有想像中的鶯鶯燕燕和調笑,偶爾會有丫鬟端著熱水上下進出,雜役正用布巾托掃桌椅地面。一切井然有序,卻有幾分難言的蕭條,唯有空氣中彌漫的脂粉味,無聲訴說著此處昨夜的喧囂。
沈棠起初好奇地東張西望。
看了兩眼就興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月華樓正廳,長相清秀的小廝等候許久。他領著二人上了二樓最內側的廂房,又小心翼翼推開那扇雕花木門,生怕動靜大些會驚擾屋內的人。低聲:「郎君就在屋內,二位請進。」
沈棠收回漫遊天外的心神。
踏入室內,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面巨大的圓形屏風,屏風繪著一幅景色遼闊的大漠落日圖。沈棠微微詫異——月華樓這種地方,即便擺放屏風也該擺放美人圖之類的吧?
大漠落日圖?
與此處氛圍格格不入。
更讓她詫異的是室內染著味道清幽的香,與正廳靡靡脂粉截然不同。後者芳香撲鼻,但聞久了只會覺得俗不可耐,前者若一株空谷幽蘭,縱使氣味不濃不烈,外人也無法忽略它。
越過屏風就是那位倌兒的「閨房」。
二人只能坐在屏風前的席墊上。
「這幅畫是你畫的?」
沈棠剛坐下,陌生的青年嗓音穿過屏風傳入她耳畔——咦,不是昨日那個少年倌兒?
她狐疑地看向掌櫃。
掌櫃也不知道,給她使眼色如實回答。
沈棠「羞赧」著支吾道:「不是我畫的,是我兄長。昨日回去作畫被他抓了個正著,訓斥我小小年紀還不該接觸這、這些,還未來得及告知掌櫃和雇主,便捉刀代筆幫我畫了……」
屏風那頭安靜了會兒,不多時又聽到一枚棋子落下的清脆「啪」聲。
青年道:「嗯,畫的不錯。」
沈棠在肚子裡腹誹。
祈善那幾幅畫居然是「畫的還不錯」?
果然,這個世界沒有跟她審美一樣的人,一時間她竟生出幾分知音難覓的孤寂惆悵。 沈棠問道:「雇主是滿意了?」
青年道:「滿……」
剩下的「意」還未說出口,青年便開始劇烈咳嗽,一聲比一聲短促,動靜大得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將肺髒咳出來。這麼個身體狀況,這位仁兄還堅守崗位……當真是敬業勤懇。
沈棠一個不注意又開始走神。
過了好一會兒,沈棠聽到屏風後傳來昨日聽過的少年聲,他道:「顧先生,可還好?」
青年聲音虛軟地回道:「無事。」
沈棠剛拉回來的心神又開始走歪了。
合著青年不是月華樓的倌兒,人家是來尋樂子的客戶……嘖嘖,這難道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咳嗽成這個鬼樣,好似半隻腳準備踏進棺材,居然還有閑情逸致來象姑館?
屋內著實安靜了好一會兒。
半晌,青年道:「小郎君誤解了。」
沈棠一臉懵:「……」
剛剛有人說話嗎?
掌櫃也露出同款表情。
青年緩了口氣,似笑非笑道:「有些話不一定要從口中說出來才能被人聽到……」
沈棠:「……」
掌櫃繼續懵逼臉。
沈棠只覺得如芒在背,揭竿而起的汗毛炸起,她非常確信青年剛才的話是跟自己說的。但問題是,她沒有將心裡話說出來的毛病,剛才也始終閉著嘴,只在心裡嘀咕兩句而已……
【淦,你能聽到我說的心裡話?】
屏風後的青年沉默了三息。
他語調奇怪地問:「授你學業的先生沒告訴你,謀者必須要學會什麼嗎?」
沈棠確信青年能窺探她的心裡話,不再心裡叨叨,張口詢問:「什麼?」
青年道:「喜怒不形於色。」
說著,屏風後又傳來衣料特有的摩挲聲,隨著腳步靠近,屏風上的人影也愈漸清晰。
沈棠恰好抬起頭,正對上從屏風後走出的陌生青年,隱約覺得此人身形有些熟悉。
青年身姿挺拔,只是氣色看著不怎麼好,一副病態容貌。盡管五官生得俊朗,但架不住他兩頰沒多少肉,眼底泛著些許青黑,唇瓣白中微青。活像是得了癆病,病秧子的早夭相!
沈棠打量青年的時候,青年也用那雙薄涼的眸,將沈棠一番審查估量。
不同於他一眼就看出來的病態,眼前的少年郎生得一副男生女相的好相貌,眉宇舒朗,五官較之常人深邃,乍一看帶著點異域風貌。
若讓青年用一個詞形容,大概沒有比「年少氣盛」這四個字更加貼切吻合了。
真正字面意義上的「年少氣盛」。
青年離這位小郎君還有三五步距離,就能感覺到「他」身上源源不斷逸散出來的火熱文氣,像是一團耀眼的,無法被忽視的火球。
他揶揄答道:「在下的確是久病纏身,不過算命的說還能苟延殘喘個二三十年。」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7 11:58 PM
四十三:這是個高手(下)
沈棠面無表情地看著青年。
【按照一貫套路,這種看著下一秒就要蹬腿的人,待機時間多半會比身強體壯的家夥還要長久,畢竟禍害遺千年。糟糕,忘了這廝會讀心……大兄弟,這也能聽到?】
青年輕咳數聲:「……小郎君還挺幽默。」
沈棠:「……」
閉麥狀態的掌櫃:「……」
他先用餘光偷瞄沈棠那張深邃野性但明顯是女郎的側臉,確信自己沒判斷錯性別,暗暗腹誹青年是不是眼光不太好——
為何連男女都能認錯?
青年眉頭微動,並未開口解釋。
那名倌兒跟著從屏風後走出,眼瞼微垂,瞥了一眼沈棠和掌櫃,衝著服侍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名小廝心領神會,將一隻沉甸甸的裝著一袋子銀錢的錢囊遞給掌櫃。
「麻煩您清點一下。」
掌櫃做了那麼多年生意,經手的銀錢不計其數,銀錢一上手掂量一下重量便知差了幾分幾厘,裡面的銀錢分量是沒問題的。他又打開錢囊數了數,笑容滿面道:「沒問題沒問題。」
倌兒道:「既然如此,便兩清了。」
按照流程,接下來應該「送客」。
掌櫃這人也識趣,拿著錢囊準備帶沈棠離開,只是不知巧合還是怎麼的,屏風後傳來第三道陌生咳嗽,緊跟著是咬緊牙關、咽下喉嚨的悶哼痛呼,有什麼重物從床榻滾了下來。
沈棠準備起身的動作停了下來。
啊這——
剛才那個聲音明顯是男性?
似乎身體狀況不太好?
她習慣性以為來象姑館尋歡作樂的都是主動一方,但聽剛才的動靜,身體不適趴在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顧客?這不經讓她想到一個歇後語,癩蛤蟆上青蛙,長得醜玩得花。
隱約還聞到些許血腥氣息和草藥特有的苦味,她不禁對深藏不漏的倌兒投去欽佩目光。
聽到動靜,倌兒表情不再冷漠,幾乎是大步繞過屏風,沈棠只來得及看到一角衣角。
隱隱的,還聽到倌兒道:「雲馳……」
沈棠:「……」
雲馳?
哪個雲,哪個馳,姓什麼?
她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沈棠剛想到這些,倏忽想起什麼,五官表情逐漸僵硬扭曲。遊移眼球,視線緩慢向上,最後與盯著她看的青年撞了個正著。
只看青年眼底泛著的意味深長,她便知道自己又被偷聽了,GM都不管管這些開掛的掛逼嗎?
沈棠後退半步,右手置於身後。倘若青年有不軌舉動,立馬化出慈母劍,教教孝子如何做人。以二人的距離,她有信心一劍斃命。畢竟不是哪個文心謀者都跟祈元良一樣狗。
青年似笑非笑問:「小郎君緣何緊張?」
沈棠道:「因為什麼,你心裡沒數?」
青年在掌櫃不解的目光下,絲毫不避諱地問沈棠:「小郎君,你認識雲馳小郎君?」
沈棠反問:「他姓龔?」
青年點頭:「是。」
沈棠:「……」
居然是龔騁,龔雲馳!
他怎麼出現在月華樓???
一時間,沈棠不知該從何處開始吐槽——龔氏被發配,按照官方下達的處置,男的被送去邊陲充軍當苦力,女的送去孝城教坊——她將這段文字重新回憶一遍,確信自己沒記錯。
沈棠視線落向屏風方向,目光似乎要穿透屏風,看清綽綽人影:「他怎麼會在這裡?」
「發配之路艱苦,尋常人都難熬下來,更遑論是被廢掉丹府的人。大半條命都被磋沒了,眼瞧著快去閻王那兒報道,在下就把他弄了過來。」青年說這話的時候,坦蕩且真誠。
「小郎君還未回答,你怎會認識龔雲馳。」不待沈棠回答,他用玩笑一般的語氣,「倘若小郎君不肯回答,為了在下以及牽涉此事之人的安危,你怕是無法完好無損地回去。」
只差說要殺人滅口了。
沈棠內心嘀咕:【嘁,龔氏被發配這事誰還不知道?老子知道這個名字就得認識他?】
嘴上道:「我也是聽人說起龔氏遭遇,才知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龔雲馳也在發配之列。驟然聽到熟悉的名字,自然會想確認一下。」
青年微笑著眯了眯眼,又問:「當真?」
沈棠道:「絕無虛言。」
青年蹙眉略加思索,不知信了沒有。
畢竟沈棠知道青年能窺探內心,這種情況下心理活動還活躍,焉知不是故意誤導判斷?
就在氣氛僵持不下的時候,屋內傳來沙啞的少年聲音:「顧先生,有人來了?」
青年笑了笑,雙手攏在袖子裡。
慵懶道:「說是跟你有一面之緣。」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衣裳摩挲動靜過後,那名倌兒攙扶著一名上半身裹著雪白布條的青年出來。 說是青年,其實相貌比那個倌兒小兩歲,頂多十七八歲的樣子。或許是發配路上吃了太多苦,五官褪去了稚嫩和青澀,反而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濃稠憂鬱與虛弱。
沈棠:「……」
真是要了人命了!
她現在完全不敢有心理活動。
那名開著作弊器會窺探他人內心想法的掛壁還在一側虎視眈眈,她可不想被滅口。
龔騁也看清了沈棠的相貌,微微一怔。
青年一看他這個反應便知龔騁是見過沈棠這張臉的——這位小郎君居然真沒有撒謊?
「雲馳,是你熟人?」
那名倌兒出言打破沉默。
龔騁搖頭:「不是熟人,但應該見過。」
倌兒警惕三分,目光銳利地看著沈棠,這種眼神還帶著他這份職業不該有的殺意,若是換做尋常人,興許一個眼神就被嚇到了。
他又向龔騁求證:「此人可會害你?」
龔騁想了想,又搖頭:「應該不會。」
倌兒被勾起些許好奇:「這人是……」
龔騁苦笑著搖搖頭,抬手拍了拍倌兒的手背,示意他不用攙扶自己。倌兒松開手,龔騁靠著他自己勉強站穩,衝著沈棠作揖行了一禮,口中道:「在下龔雲馳,向妻兄賠罪。」
此言一出,震驚了屋內眾人。
青年:「……」
倌兒:「……」
最受震撼的還要屬沈棠本人。
她險些控制不住情緒,勉強用不那麼陰陽怪氣的生硬語調問他:「你向我賠什麼罪?」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7 11:59 PM
四十四:一片真相拚圖
倘若此時的沈棠能有內心活動,大概只有標準的抱頭吶喊能表達她的心情。
為什麼不給她穿越保底啊!!!
掀桌(╯‵□′)╯︵╩▂╩
不給她身體原主記憶也就罷了,還讓她隔三差五碰見跟原主有關係的人。先有田守義誤會的「侄媳」,再有龔騁語出驚人的「妻兄」。若是換個人,興許已經被這倆帶進溝裡。
沈棠攥著拳頭,咬肌緊繃,表情陰沉得能滴出水。擱在外人看來,這就是她隱忍內心亟待噴發怒火的外在表現,而這些怒火全是龔雲馳一人引起的。倌兒見狀,抬步斜上前。
他用身體隔開沈棠與龔騁二人。
側首問:「雲馳兄,這位是你妻兄?」
他知道龔騁大婚當天全族遭難,發配流放,沒入教坊,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還未來得及三拜的新婦。聽聞新婦出身的沈氏更倒楣,被鄭喬下令夷三族,全族百餘人染紅斷頭台。
龔騁回答道:「應該是。」
沈棠聲量陡然拔高。
「龔雲馳,什麼叫‘應該是’?」
她簡直要被這位大兄弟氣笑,自個兒要迎娶進門的新婦,家中有幾口人都不清楚嗎?
就算是包辦婚姻,也太不上心了!
沈棠並沒有責問的意思,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在龔騁耳中完全變了味道。
龔騁以為沈棠這句話裡每個字都透著陰陽怪氣的質問,只差質問他——【沈氏遭大難被夷三族而龔氏僅是發配,如今兩家關係擱在他口中居然只是「應該」,不認這門親戚嗎?】
於是,龔騁羞慚難當。勉強站穩的身軀大幅度晃了晃,險些摔倒。青年和倌兒眼疾手快,伸手一左一右攙扶了一把。較大幅度的動作還是扯開傷口,鮮紅的血浸透布條。
倌兒急聲勸道:「雲馳兄,你冷靜!」
青年:「傷上再加傷,杏林聖手來了都救不回你的小命,有什麼事可以慢慢說。」
沒有劇本沒有記憶的沈棠:「……」
因為見鬼的劇情發展不按臺本套路走,她此時只能靠著演技,連蒙帶猜,隨機發揮了。
機靈的小廝早早將掌櫃帶出去。
清場之後,屋內只剩下沈棠四人。
有什麼話可以敞開說。
她冷哼,右手負背:「龔騁,念你受傷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心下一轉,演技上線。
龔騁目前是最瞭解身體原主身份的人,他作為抄家滅族親身經歷者,知道的情報也比祈善的小道消息更加詳盡可靠。沈棠準備詐一波,至少清楚身體原主究竟是啥人,啥身份。
或許能在龔騁口中知道一些秘密。
「多謝妻兄。」
龔騁聽到沈棠這話,慘白的臉色稍稍好轉,他力竭坐在席墊上,衝著沈棠拱了拱手。
沈棠不吃他這套,態度依舊冷淡:「你既然喚在下一聲‘妻兄’,那我問你,她人呢?」
這個「她」是誰,自行理解。
聽到「妻兄」這個稱呼,沈棠的牙疼。
龔騁剛剛回暖的臉色再次雪白。
他正欲開口,一側的倌兒道:「我與顧先生救下雲馳兄,在他委託下,也第一時間派了人去那處教坊尋找弟妹,只是、只是去得晚,那一批女眷之中並沒有弟妹。說是……」
「那人在發配路上已經沒了。」青年替倌兒補齊剩下的話,又補充了一句,「一個月多的戴枷徒步,這對尋常壯年男子而言尚且是九死一生,更遑論是未滿金釵之年的弱女子……」
發配要面對的危險不僅是戴枷徒步、食物飲水短缺、野獸蟲豸,還有押送犯人的差役。
女犯的生還機率遠低於男犯。
命喪半途是意料之中的。
「如此說來,還是我無理取鬧了?」
沈棠利用先前情緒轉變的空隙,故意負手背對三人,免得臉上的情緒不到位被發現破綻。只有她的背影,肩膀小幅度的細顫,數次深呼吸帶動蝴蝶骨起伏能窺探她的情緒變化。
演戲果然需要強大的信念!
倌兒忍不住插了一句:「沈氏是被鄭喬下令夷三族的,此事與雲馳兄有何干係?」
只差說沈棠「就是無理取鬧」了。
沈棠跟龔雲馳說的那幾句,句句帶著刺,他作為聽眾都覺刺耳,倒是青年沒吱聲。
沈棠冷哼反問:「你是當事人?」
倌兒被問得啞口無言。
龔騁也低聲製止他,羞慚道:「翁之,此事與我雖無關係,但與龔氏卻有干係……」
沈棠闔上雙眸,努力放空心神,
強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分析。
有個會讀心的家夥實在是太討厭了。
倌兒如了沈棠的意,追問:「真有?」
龔騁:「是,不然大婚豈會那般倉促?」
沈棠心中的謎團在這幾句對話下逐漸清晰起來,她賭了一把,胡謅道:「若無干係,你見過哪家士族貴女不到金釵之年就出嫁的?小小年紀,嫁出去作甚?給人當童養媳嗎?」
倌兒被噎得說不出來話。
這個問題還真是……
新婦年紀的確是太小了。
他用眼神詢問龔騁,後者低聲解釋:「當年鄭喬欲歸國,阿父明面上支持他,令其鬆懈,暗地裡聯絡朝臣,其中便有岳父沈公。沈公與阿父合謀,阿父在前朝,沈公則動用埋在掖庭的暗線,與那時盛寵在身的褚姬聯手,準備裡應外合誅殺鄭喬。誰知還是功虧一簣,不僅褚姬母子命喪枉死,消息還洩露出去……」
妊娠五月的褚姬遭陷害,滑胎暴斃,故國也被暴怒的辛國國主出兵滅殺,而隨同褚姬來辛國的丫鬟、僕從,幫她打理產業的部曲、門客,統共兩百餘人,則被貶為奴隸隨意買賣。
鄭喬這人睚眥必報,褚姬都是這個下場,又豈會放過深入參與此事的沈氏?
青年心有疑慮。
「如此說來,沈氏一門只是協助而非主謀,緣何落得個夷三族的下場?」
畢竟,主謀是龔氏而非沈氏。
龔騁搖搖頭:「這個就不怎麼清楚了。」
若非他阿父三番五次勸說,向來低調中庸的岳父沈公也不會出面,更不會惹上鄭喬,招來滅族之禍。當知道鄭喬率兵打回來,阿父心知不妙,與沈公合計,準備讓沈氏大娘子嫁進來。阿父沒被供出,明面上還是鄭喬「恩人」。
若鄭喬報復沈氏,好歹能保住一縷血脈。
誰知道——
鄭喬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8 01:07 AM
四十五:愛叫啥叫啥
龔騁凝視沈棠的背影。
唇瓣嚅囁著:「此事……對不起……」
沈氏滅門與龔氏有著分不開的關係。
本該保下沈氏一門最後血脈,也沒守住。
這讓生性耿直的少年面對「妻兄」沈棠,內心煎熬,有著說不出的愧疚與無地自容。
「你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麼用?」沈棠恍若堪堪回神,轉過身,那雙糅雜千言萬語的黑眸,漠然看著滿面愧色的龔騁,「仇家是誰,我分得很清楚!遷怒同為受害者的你有什麼用?」
龔騁怔忪。
氤氳水霧裹挾著紅暈自眼尾泛開。
他近乎哽咽著道:「多謝。」
短短兩個月,他的人生發生天翻地覆的顛倒。從曾經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世家子弟,一夕淪落為全族被發配的階下囚。莫說去救族人,連自己這條命也是舊友保下來的。
見到沈棠,他已經做好被抓起領子暴揍痛罵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對方並未怪罪。
「該死的是鄭喬!」沈棠頓了頓,又面帶殺氣補了一句,「你用不著道歉!」
她最見不得別人哭。
特別是年紀小還長得好看的。
一哭她就腦仁疼,生怕被眼淚淹了。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似一柄利刃,劃開龔騁這些時日內心堆積的迷茫、頹靡與鬱色——是啊,如今的辛國國主、曾經的佞幸「女嬌」,鄭喬才是罪魁禍首、始作俑者——他那雙木然死寂的眸子有一瞬波動,名為「恨意」的情緒萌生出新的動力,一寸寸向四肢百骸鋪陳開來。
垂在身側的手一點點緊握成拳,一字一頓重複沈棠的話,也像說給自己聽。
「是,你說得對……該死的是鄭喬!」
倌兒見狀,懸吊的心終於落地。
龔騁被廢丹府,一個多月的戴枷徒步,親眼目睹同行親眷受押解官差淩辱,或重傷不治而死、或病痛纏身而亡、或忍饑挨餓暴斃咽氣……雖活了下來,但本身並無多少求生欲。
鬱結於心,精氣坍塌,再加上身體根基被摧毀,即便用最好的藥吊著也只是苟延殘喘。
他自己肯想開,應該很快就能痊癒。
沈棠:「……」
行叭╗(′?`)╔
妻兄就妻兄,你喜歡就好。
她的性別真就是薛定諤的性別,普通人喊她小娘子,這些有文心武膽的喊她小郎君。
大家都一致認為對方眼睛有毛病。
許久沒吱聲的青年用餘光掃過沈棠,似乎在思索打量什麼,問她:「冒昧問一句,鄭喬下令誅殺沈氏一門,行動迅如雷霆,也未走漏風聲,沈小郎君是怎麼逃出來的?」
沈棠:「那時我不在,趁亂撿回一命。」
青年若有所思:「哦?」
沈棠冷冷哂笑,陰陽怪氣地回擊。
「怎麼,龔氏那位五大夫還能逃亡在外,我就不配走運撿回一條小命?」
這話將「陰陽怪氣」四個字發揮到了淋漓盡致,也在龔騁心上捅了一刀。他急忙截下青年的話,道:「顧先生,沈公一門皆是忠烈,不畏強權亦不懼死,斷不會像你猜得那樣。」
青年臉色一黑:「……」
龔雲馳知道他猜得哪樣?
以為他是懷疑眼前這位沈小郎君是貪生怕死,聽到風聲逃得比兔子快,棄全族不顧?
質疑其人品品德?
膚淺!
他明明是覺得眼前這位龔雲馳的「妻兄」有些問題!方才數次提到沈氏被夷九族,那麼濃烈的仇恨、數百條人命債,控制情緒再好也會露出破綻,此人內心卻是一片空白!
這河狸嗎?
這不合理!
倘若是用言靈抵禦他的讀心也就罷了,可她沒有調動文氣,換而言之,這位沈小郎君是刻意放空心神,不想不念,始終戒備著他。
如此謹慎,豈會無鬼?
倌兒倒是注意到一個細節。
「龔氏那位五大夫逃亡在外?」
沈棠點頭:「我探聽到的是這樣,不過這是一月前的消息,現在不知被抓了沒。」
龔騁眼睛驀地一亮,激動抓著倌兒道:「五大夫……翁之、顧先生,那定是二叔!」
別看五大夫僅是武膽中的第九等,但龔騁那位二叔年紀尚輕,天賦又是公認得好,年少成名的典範,還有極大的成長空間。若沒有這番變故,未來成就不下十四等右更!
這是他這麼多天來聽到的最好消息。
只要他二叔還活著,未來還有希望!
沈棠不忍心給他潑冷水,想說的話在喉嚨滾了數滾,最後還是被她咽了回去。
「倘若沒其他事情,我便不叨擾了。」
那個姓顧的青年會讀心,跟他身處同一片空間、呼吸同一片空氣,她渾身不自在。
龔騁道:「妻兄……」
沈棠在內心按下狂跳的青筋和蠢蠢欲動的暴力,笑容十分勉強:「既然三拜未成,她也香消玉殞,這個稱呼便罷了吧。」
龔騁臉色刷得一下白了:「可……」
「在下沈棠,字幼梨,隨你如何稱呼。 」沈棠表情木然。喊啥都行,只要不再喊啥「妻兄」就行。不需要一遍遍提醒她,頂著張漂亮小姑娘的臉還天天被誤認為男孩兒,太悲傷了。
龔騁舒了口氣:「好,幼梨。」
沈棠敷衍地行禮:「告辭。」
「稍等!」龔騁勉力起身,真誠看著沈棠道,「倘若以後有需要在下的地方,義不容辭。」
他本想說沈棠有麻煩可以找他——這位前任妻兄大舅哥生得一副好相貌,又年幼,一人在外漂泊不知會碰見多少困難,旁的不說,吃穿用度就夠頭疼了——但轉念一想,自己比人家還落魄。前任妻兄好歹丹府完好,即便文心品階不高也能勉強過活,反觀自己呢?
傷員一名,還要靠舊友接濟照顧。
真若碰上麻煩,誰幫誰還難說呢。
於是,他只能給予一個未來的承諾。
沈棠腳步一頓,臉色複雜。
「好,你的話,我記下了。」
她前腳離開,青年後腳便問:「雲馳,你對沈氏一門瞭解多少?家主一脈多少人?」
龔騁在二人攙扶下回到塌上躺好。
「顧先生問這些作甚?」
「你那位妻兄說過,這幾幅畫……」青年說著將那幾幅讓男人女人都浮想聯翩的秘戲圖遞給一臉茫然的龔騁,「它們都是你妻兄口中的‘兄長’所畫。所以,沈氏有多少子嗣?」
龔騁接過來,毫無心理準備地打開。
衝擊撲面而來。
下一息,手指似被火舌舔舐,嚇得他忙將畫丟開,一副見了鬼、大受震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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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時間:
2022-1-8 11:33 PM
四十六:贖買
青年見龔騁反應這般大,彎腰將畫卷撿起,認真點評:「這幾幅畫的畫功相當了得。或曹衣出水,筆法剛勁,畫中之人身披薄紗,飄曳婀娜,讓人想入非非;或吳帶當風,筆觸飄逸圓潤,筆下之人衣袂翩躚,湛然若神,令人不敢褻瀆。假以時日,畫者必成大家!」
倌兒也笑道:「這幾幅畫是極好。」
青年緊跟著揶揄龔騁:「嘖,只可惜啊,有人欣賞不來不說,還視其為洪水猛獸。」
倌兒故作詫異:「怎會?雲馳有工書善畫的美名,若他都欣賞不來,我等豈不是……」
被二人你一眼我一語地揶揄擠兌,龔騁情緒不上不下,驚恐不得,哭笑不得。
只得無奈討饒,求二人放過自己:「顧先生,翁之,你們可別拿我找樂子了……」
畫得再好——
那也是秘戲圖啊!
還是以舊友為主角的秘戲圖。
盡管只是匆匆一眼,但也看得出來人物神態抓得極準,形雖不似但神似,畫者還將人物那幾分神似放肆擴大。即便他知道北漠民風彪悍,舊友一向不拘小節,也還是被嚇到了。
實在是震撼他整一年!
看那幾幅畫就像是看洪水猛獸。
倌兒道:「總算有幾分人氣了。」
龔騁被救回來後,整個人都是麻木頹喪的,說他形如枯槁、心如死灰都不為過。
遙想當年的龔雲馳——呃,其實也不遠,至多就一兩年前——這廝勝負欲極強,時常跟自己約了一幫人賽馬打球、比劍蹴鞠。
贏了高歌飲酒,輸了糾纏不休。若不如他意,他甚至敢半夜爬窗,持刀威脅再比。
龔騁怔忪一瞬,道:「讓你們擔心了。」
「擔心是其次,你能振作起來最重要。」
青年:「時過於期,否終則泰。」
龔騁抿唇點頭,道:「謝先生吉言。」
確認龔騁情緒已經恢復,青年將話題拐了回去——龔騁那位「妻兄」是個變數,像是一枚憑空出現的棋子,看似遊離局勢之外,但誰也不能保證「他」會不會在關鍵時刻出來攪局。
此人出現的時機未免過於湊巧,偏偏就接了秘戲圖的活兒,偏偏就碰到了被藏在月華樓養傷的龔騁,偏偏還是龔騁的前任「妻兄」。不,這個「妻兄」是真是假還要打個疑問。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巧合多了,更像是有心為之。
青年屈指輕敲棋盤。
「你與沈氏大娘子締結連理,瞭解多少?對這位‘妻兄’又瞭解多少?」
龔騁視線上揚,沉思了會兒,搖頭。
他羞慚道:「不瞭解。」
青年:「……」
倌兒:「……」
倘若不是出了意外,二人直接三拜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他怎麼說得出「不瞭解」三字?
龔騁也覺得自己多少有些離譜。
可是——
他誠懇無比:「我真不瞭解。」
事實上,他的婚服都是臨時趕製的。
聘書、禮書、迎書他都沒看到,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更是能省則省、能快則快,被阿父急招回家才知道自己過幾天要成婚成家,他能瞭解什麼?
頂多被告知女方姓甚、行幾、年歲,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其餘一概不知,連人也是大婚當天匆匆一面,還是傅脂粉、化濃妝的模樣。能認出「妻兄」與未婚妻相貌酷似,實屬不易!
倌兒聞言,佩服地拍拍他肩膀。
素聞中原多是盲婚啞嫁,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似雲馳兄這般又盲又啞的,實屬少見,青年的眼神也是一言難盡。
龔騁只得窘迫著支吾道:「這場大婚本就不是為了合兩姓之好,只是為了避禍保下火種,免不了會倉促一些……」
說著說著,他自己都說不下去想捂臉了。
這哪裡是「倉促一些」啊……
說是過家家都不為過。
「沈大娘子早夭,但妻兄沈棠還在,沈氏一門好歹還有活口。」龔騁整理好情緒,面上閃過幾絲隱忍與同情,為那位匆匆一面就生死永隔的未婚妻,「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見龔騁已經是深信不疑的模樣,青年蹙了蹙眉峰,暗中與倌兒交換眼色。
心照不宣的兩人達成一致意見。
另一廂,掌櫃望眼欲穿將沈棠等出來,抓著她手腕帶到角落:「你可有得罪那幾人?」
沈棠搖搖頭:「不曾得罪。」
掌櫃又問:「那你認識他們?」
他隱約似聽到什麼「妻兄」……
沈棠道:「認識其中一個,不過與他沒什麼交集。掌櫃也大可放心,不會惹麻煩的。」
書坊掌櫃暗自琢磨,也是這個道理。
他將沈棠的酬勞裝在錢囊遞給她,叮囑道:「你仔細清點清點,要不借你戥子稱稱?」
沈棠墊了墊分量,心裡有數。
「不用戥子。」
給她,她也不會用啊。
沈棠低頭一塊一塊數了數,正暗歎剛到手還未熱乎的錢要花出去,掌櫃道:「我與月華樓的都知算是相熟,幫你說兩句還能省點。」
「啊?」
掌櫃反問:「你不是要贖回你弟弟還是妹妹?年紀不大的雜役,只要長得不似你這般出眾,你手中這點銀錢應該夠了,興許還能壓個價。」
沈棠:「???」
她什麼時候說過弟弟妹妹身陷月華樓?
「要贖買的不是小孩,是一位老先生。」
掌櫃嘴巴一個禿嚕將心裡話說出來:「老人?老人就更便宜了,年紀越大越不值錢。」
這話紮心,但是事實。年長雜役力氣沒年輕人大,精力不足乾活也不多,綜合價值的確不如青壯高,更不如小孩兒有潛力,因此價格是最低的。贖買的話,這點錢應該是夠了。
不巧,月華樓的都知還在睡著。
掌櫃直接找上月華樓的主事,屈指敲桌,開門見山:「喂,生意上門,跟你買個人。」
主事抬眼看了眼來人,認出是合作多次的正光書坊掌櫃,臉色稍霽,笑容滿面。
「呦,買誰?」
「是這位小娘子要買。」
掌櫃側身將沈棠露出來。
主事看到沈棠那張臉,眼睛亮了亮,這模樣若是完全長開,絕對是一株搖錢樹!
沈棠道:「我要買一個在後廚乾活的雜役,他姓褚,髮絲灰白,看著四五十歲。」
主事收回心神,腦中略一思索便知沈棠找的人是誰:「你說老褚那個老東西?你要買?」
沈棠點頭:「嗯。」
掌櫃在一旁勸說:「一個上了年紀的雜役,便宜點賣了。你們沒損失,也圓了這位小娘子一片拳拳孝心,算是行善積德嘛。」
沈棠:「……」
別人天降竹馬,她天降爺爺???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8 11:34 PM
四十七:你要不要跟我走?
主事本想問沈棠幹嘛買老褚,那個老東西可不討喜,書坊掌櫃這話出來,他了悟了。
神色多了幾分善意。
「你要買老褚?行,價格好商量。」他主動將心理價位往低了調,「三兩,你看如何?」
書坊掌櫃:「三兩?這太貴了!」
主事劈啪劈啪打著算盤,抽出一本厚重泛黃舊冊子,翻開其中一頁:「原本要五兩,現在喊三兩也是看在認識多年的面子上。喏,你看看,當年買下老褚的時候就一兩二!」
掌櫃:「怎麼會這麼貴?」
主事哼道:「你當五年前是現在的行情?現在買個模樣看得過去的丫頭,壓壓價,兩百文都能拿下。這行情,五年前可不敢想。那時候都沒打仗呢,買個人怎麼說也要五兩,好點的要十兩、二十兩!老褚那一批還是染過瘟疫只能賤賣,也收了一兩二。」
按照勾欄瓦肆的規矩,甭管是那些掛了牌的哥兒姐兒,還是乾雜活的雜役丫鬟,溢價三五倍是常態。若是頭牌或者受歡迎的潛力股,溢價上百倍都是稀鬆平常,不然賺什麼錢?
當年一兩二買的老褚,現在賣最低也要四兩八,主事就喊了三兩,非常良心了。
這麼幹也不全是看掌櫃的面子。
作為市井小民,他固然有市儈奸詐貪財的一面,但也有心軟善良溫厚的一面。
聽到沈棠是來贖買「阿翁」的,他第一反應不是趁機宰一刀而是腦補一齣感人至深的家庭倫理大戲——集齊了家道中落、血脈分離、久別重逢、共用天倫等喜聞樂見的因素。
老褚這個老家夥自從被買回來,就待在月華樓後廚幹了五年。這麼多年兢兢業業,沒犯過錯,手腳也算利索。除了寡言少語脾氣怪,不合群不巴結不討好,沒有別的大毛病。
現在他的家人找到他,想將他贖買回去好好盡孝,也算是老褚苦盡甘來,這是他的福氣。自己犯不著為了一點兒小錢做缺德事,阻攔人家一家人重逢,也算是積點陰德了。
主事見掌櫃遲疑,他又道:「你也別教我為難,收得太少,我跟上面不好交差的。」
掌櫃歎氣,心知價格談不下去了,一旁安靜不說話的沈棠此時從錢囊掏出幾塊碎銀,擺在主事面前:「您稱一稱,看看夠不夠。」
主事見她這般痛快,心生好感。
暗下感慨,這真是個孝順孩子。
長得漂亮還孝順善良,老褚日後有福。
他收了碎銀,仔細稱量發現還有多,又取了夾剪將銀子剪下來一些,直到不多不少三兩銀子才收拾銀屑取出老褚的賣身契。他道:「現在還早,小娘子要不要去府衙過戶?」
沈棠搖頭:「不了。」
掌櫃沒好氣道:「人家阿翁,過什麼戶?」
沈棠:「……」
不去過戶,純粹因為原身也是黑戶啊!
先前這倆還只是腦補褚老先生是她「爺爺」,這會兒都明目張膽說出來了???
主事一拍腦門,道:「對哦,這個差點兒忘了,但回頭也要抽個時間去補個良籍。」
沈棠嘴角抽了抽:「嗯,我會記住的。」
主事招手喊了個人:「去,去後廚把老褚喊過來,就說他孫女兒來接他回家享福了。」
至於被買賣的褚老先生有無意見……
這不重要。
沈棠收好泛黃落著紙屑的身契,暗下決定,待她學完本事,這張身契就當是給褚老先生的補課費,歸還他自由身。老人家的吃穿用度她會負責,畢竟她也不是啥魔鬼資本家。
因此——
當褚老先生坐在後廚,一臉麻木刷昨夜堆積起來的餐盤食案,聽到這句吆喝的時候,滿面風霜的蒼老面龐扭曲了一瞬。他似耳鳴,抓著人手再三確認:「誰?什麼孫女兒?」
負責傳話的笑道:「你孫女兒找上來要贖你離開,老東西的苦日子可算熬到頭。」
一頭霧水的褚老先生:「……」
當他見了他那位素未蒙面、從天而降的「孫女兒」,表情控制險些又失控。
你們管這位小郎君叫孫女兒?
主事拍了拍褚老先生的肩膀,一臉動容地衝他感慨道:「老褚啊,收拾收拾東西跟著你家娃娃走吧,別讓你家人等太久了。」
唉,如今這個世道最令人感動珍貴的畫面,無疑是一家團聚、共用天倫了。
這一幕想想都覺得感人肺腑。
褚老先生木然著臉。
沈棠同樣面無表情看著他。
「贖身錢我給了,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驀地有些心虛,回過頭來想一想,未經允許將人買走是不太尊重褚老先生了。
褚老先生:「……你真要帶老夫走?」
沈棠張了張口,莫名覺得她接下來的回答應該慎重再慎重一些,不能草率了事。
但轉念一想,這問題就一個選擇啊。她錢都付完了,不把人帶走不虧大了麼?
於是,沈棠重重點頭。
「對,跟我走!」
三兩銀子呢!
不能打水漂了!
以往都是白嫖祈善肚子裡的墨水兒、腦子裡的知識,莫說三兩,她三文都沒付過。
話音落下,氣氛僵硬,古怪得很。
書坊掌櫃咂摸感覺哪裡不對勁,還未等他搞清楚,褚老先生先有了反應,他表情平靜地點頭:「嗯,好,容我收拾衣物,稍待片刻。」
看著褚老先生轉身回後院收拾衣物,書坊掌櫃問主事:「這位老人家是不是在你們這裡乾活被打傻了?瞧著呆呆愣愣,像是有老人病啊,這種帶回去不好照顧,老遭罪了。」
主事翻白眼:「咱們賺的是髒錢,但也不是沒人性,不乾活餓兩頓,犯不著打人。」
除非是逃跑偷錢這種,不打不長記性。
老褚自打來了就很乖順,怎會被打?
另一廂。
盯著龔騁將藥喝完睡下,倌兒與青年一前一後離開。當身後木門合上,他氣勢一變。那張精緻到有些刻薄相的臉上添了幾分威嚴。
他道:「沒想到雲馳兄也有一問三不知的一天。既然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問了也是白問,不如自己去查。顧先生,派人盯著那個沈棠……若此人沒問題最好。沈氏九族枉死,此人與雲馳兄便是鄭喬暴政失民心最好的證據,日後,我等出兵討伐鄭喬也名正言順……」
青年:「倘若有問題呢?」
倌兒淡漠道:「那便除了,不留後患!」
頓了頓,又道:「還有,要留意龔氏那名五大夫的消息,一有消息就報上來。」
青年斂眸,拱手領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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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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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8 11:41 PM
四十八:等你的三兩銀錢
青年迤迤然下了樓,餘光不經意瞥見一道熟悉的背影從視線消失
那不是疑似龔騁妻兄的小郎君?
此人怎麼現在才走?
青年招來雜役詢問怎麼回事,沈棠逗留月華樓有何目的,誰知那名雜役一臉羨慕地回答:「您說那位小娘子?她是來贖買她阿翁的,就是在後廚乾雜活的老褚,真孝順。」
青年聞言斂下了眼瞼,若有所思。
「你說的老褚又是誰?」
既然是沈氏子嗣,即使真有阿翁也命喪斷頭台了,又怎會在月華樓後廚幹雜活?
此人身上本就疑點重重,這種時候還不忘添置下人,買個上年紀的雜役回去做什麼?
青年眸色微黯,心思轉了千萬遍。
他本就細心多疑,自然不會放過。
「這個……小的才來三月,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老褚在後廚乾活,是個話少的怪人。」
回答不上來,青年也不為難他。
「將你們主事喊來。」
月華樓外。
褚老先生懷裡抱著個破舊包裹,神情平靜地看著空蕩無人的街道,沈棠站在一側不語。
掌櫃有心將空間讓給這對闊別多年的「爺孫」好好敘舊,再加上這會兒是白天,即便是在魚龍混雜的勾欄瓦舍,應該也不會碰到危險,便放心地提出告辭,回去看店忙生意。
目送掌櫃離開,沈棠又抬頭看了眼褚老先生,後者還是那副表情。她張了張口,正愁不知道找話題打破尷尬氣氛,自家的小摩托已經叼著韁繩小跑上前,腦袋衝她懷裡輕頂。
沈棠下意識接過。
她想到如何找話題了。
「褚老先生,回去還有好長一段路,你要不先上……騾背?」她本想說「馬背」,奈何自家摩托長得再高大漂亮也是匹騾子而不是馬。
總不能指騾為馬吧……
「褚老先生?」
沈棠又輕聲喚了一句,可算將疑似出神、心不在焉的褚老先生喚醒。
他看了眼摩托,摩托在看他。
他又看了看個子不及自己胸口高的小郎君,也是新一任的主家,主家也在看他。
被這一人一騾用相同眼神盯著,他心情有些微妙,嘴角微動,垂首道:「奴不敢。」
沈棠:「……」
口中稱「奴」,但那一身氣質以及他的眼神跟這個自稱格格不入,非常違和,她怎麼聽怎麼覺得不舒服。於是擺擺手道:「褚老先生,這個‘奴’就不用了,你自稱名或字都行。」
褚老先生聽聞此言,神情一怔,但並未開口反駁什麼,只是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是。」
「那你名什麼字什麼?我姓沈,字幼梨,家中行……」交換名字是關係進一步熟絡的標識之一,沈棠按照自我介紹的標準格式開口,說到排行頓了一下——
原身家中行幾來著?
算了,一時想不起來,這不重要。
她便胡謅了個數字。
「行五,你喚我五郎也行。」
若喊她五娘子,她也沒意見的。
只是——
好好一個美嬌娥,每每被誤為俊俏郎,這個世界土著人的眼神多多少少有點毛病。
褚老先生道:「褚,褚曜,字無晦。」
「褚曜?好名字啊。‘旌旗雲擾,鋒刃林錯。楊暉吐火,曜野蔽澤’。曜者,耀也,曜煜燦爛,又字‘無晦’,無暗無晦,寓意極好。」沈棠習慣性來一波商業誇獎,將吐槽咽回去。
祝福好是好,名與字也好,只可惜現實跟祝福往往相悖。取名取字的人希望他人生「曜煜燦爛、無暗無晦」,結果一把年紀被買去後廚洗碗洗盤,貌似還被廢失去文心。
唉,簡直是大寫的慘。
她舊事重提,指著眼神無辜的摩托:「先生要不要騎?摩托可乖了,走得平穩不顛簸。」
褚曜從沈棠手中接過摩托的韁繩,眼神示意她上騾背。待她坐穩,淡聲道:「斷沒有主家步行而僕者騎行的,這不合規矩。」
沈棠嘀咕:「哪有這麼多規矩……」
她買老褚回來是為了接替祈善「引導NPC」的班兒,還真沒打算讓上了年紀的老人照顧自己,更何況這位未來還會扮演「半師」的角色。
褚曜道:「不一樣。」
沈棠疑惑:「哪裡不一樣?」
尊老愛幼,擱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嘛。
褚曜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抱著自己的破舊包裹,往街頭走去,不回答「何處不一樣」,反而問了個有些奇怪的問題。
「五郎花了多少銀錢買下的?」
這是問花了多少錢買下他?
沈棠神色遲疑:「雖然,我應該顧及先生的心情把價格往高了報,但這不誠實……主事原本打算喊價五兩,但他誤解了你我關係,以為咱倆爺孫,同情之下主動減了二兩。」
卻不知,正背對她的褚曜,臉上表情閃過一瞬的古怪,似懷疑又似掙紮,複雜無解,半晌也沒給她反應。沈棠正懷疑他是不是不理人了,卻聽他喃喃:「所以……是三兩?」
沈棠:「……」
五減二等於三……
這道數學題有這麼難?
猶豫這麼老半天?
自信點,它就是三兩!
「對啊,三兩,應該沒算錯……」沈棠掰了掰手指,確信自己沒算錯,繼而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人了——這種程度的算術題都要猶豫再猶豫,褚老先生真像祈善說得那般牛批?
還是,祈善在驢她?
於是沈棠問了一個憋了很久的問題。
「元良先前說過先生有才。有才能之人,即便深陷低谷,總能想辦法讓自己過得好些,緣何先生不替自己贖身?還是不能贖身?」
雖說豬牛羊這些牲畜的下水賣得廉價,但再便宜也要花錢去買,多少普通百姓想吃都吃不起,可見褚曜過得清貧卻不是沒收入。
他在孝城月華樓後廚幹了這麼多年就沒想過多找兼職,賺點小錢給自己贖身?
他有文化有能力,走到哪裡都比普通老百姓吃香的,故而沈棠百思不得其解。
「辛國被滅前,我這種罪人無法自贖。」
「可辛國已經滅了。」
這種規矩自然也作廢了。
誰知褚曜說了句讓她費解的話。
「非是不願,也非是不能。」
「啊?」
既然如此,幹嘛不行動起來?
褚曜有些費解也有些無奈地笑笑,歎聲帶著幾分沈棠琢磨不透的認命,接下來一句話又成功讓她滿頭霧水,滿眼問號。
他道:「我在等五郎的三兩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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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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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8 11:41 PM
四十九:被偷梁換柱的文心(上)
等……
她的三兩銀錢?
沈棠腦瓜子轉得飛快,再加上一貫喜歡天馬行空的腦回路,腦中浮現了無數猜測。
莫非自己是傳說中的天命之女?
這畢竟是個科學棺材板被釘死的世界,不科學才是科學的,但轉念一想自己倒楣催的地獄開局,連穿越者保底福利都沒有還被偷了家,不由得心下搖頭自嘲自己想多了。
還天命之女呢……
根本就是一路走背運的倒楣鬼。
「這裡頭有什麼門道故事嗎?」沈棠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著不是那麼自戀,但嘴角又忍不住上揚,問褚曜道,「給三兩銀錢的人必須是我,還是誰都行,但必須是三兩銀子?」
褚曜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道:「不知道。」
褚曜不按常理出牌,沈棠腦門又蹦出大大的問號,連帶聲音微揚:「不知道???」
「此事說來話長……我也不是很確定。」
沈棠:「……我有時間聽你慢慢說。」
跟祈善一個德行,一句「此事說來話長」就想強行結束話題,徒留她好奇得抓心撓肺。
「五郎真好奇?」
沈棠老老實實承認:「很好奇!」
「那此事還要從我啟蒙那年說起……」
褚曜擺出講故事的架勢,準備娓娓道來,但架不住沈棠不是個會乖乖聽故事的。他剛起個頭,她就問:「啟蒙那年?發生何事?」
雖然褚曜不似祈善那般喜歡吊人胃口,但故事時間線也拉得太早了,難怪說來話長。
「那年沒發生什麼。」
沈棠:「……」
身後的沉默讓褚曜啞然失笑,他不用轉頭腦中也能描繪出騾背上少年無語的神情。
褚曜輕描淡寫道:「我只是在啟蒙識字那年感應到天地之氣,並在同一年凝聚文心。」
沈棠又問:「文心幾品?」
褚曜回答道:「二品上中。」
沈棠聞言怎舌:「這麼高???」
祈善拽得二五八萬才是六品中下。
二品上中文心可是僅次於一品上上的存在!一品上上文心又曰聖人品,也是虛品,唯有擁有國璽的諸侯能擁有,所以二品上中文心已經是尋常人所能擁有的最高品階。
擁有二品上中品階的文心,不啻於手持王炸,褚曜又是怎麼混到現在這個地步的?
實在是匪夷所思。
聽著沈棠話中不加掩飾的驚訝,褚曜語調黯然:「高嗎?是挺高……但若能選擇,我倒是希望低一些,四品、五品或者九品下下都行。擁有這枚文心對我而言是禍非福。」
沈棠不解道:「可這不是天賦好的象徵?」
怎麼會有人希望自己天賦差一些?
褚曜苦笑一聲:「五郎,授你學業的先生沒告訴你,文士文心品階不能代表一切嗎?」
「元良有說過,但我還以為這只是他個人的看法,不能代表普羅大眾的觀念……」
沒想到褚曜跟祈善想法一樣。
難不成這就是高手間的共識?
「普羅大眾是什麼?生僻言靈?」
褚曜的關注點跟沈棠一樣有些迷,根據語境知道「普羅大眾」是近似「芸芸眾生」、「凡夫俗子」的意思,但的確沒聽過這個詞兒。
沈棠怔了怔,卡殼了:「我也不知道……只是隨口就說出來了,不過這不是重點。」
的確不是重點。
褚曜也沒將這細節放在心上,他更在意沈棠口中的「元良」:「那位‘元良’可是先前長街之上,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文士?」
沈棠:「對,就是他。」
褚曜略帶欣賞:「那的確是位良師。那,他有沒有告訴你關於文心天賦的內容?」
文心天賦?
這又是什麼東西?
(╯‵□′)╯︵╩▂╩
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怎麼那麼多!
沈棠雖是一頭霧水,仍道:「文心……天賦?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元良也沒提過。他只是跟我說過什麼諸侯之道啊……說來也不怕先生笑話,我雖有文心,但對文心瞭解真不多。偶爾有問題問元良,他總敷衍我,不是說以後講,就是說‘你不需要知道’……」
嚴重懷疑他就是偷懶不想回答。
褚曜:「元良兄或許是為了五郎好,有些東西瞭解越多,與你以後成長越不利……」
沈棠好奇:「還有這說法?」
褚曜道:「嗯。」
沈棠抓心撓肺:「……!!!」
那她是接著聽故事還是不聽啊。
褚曜幫她做了決定:「文心天賦具體分為兩種,一種是諸侯之道,一種是文士之道。僅從名字來看,便知兩種天賦代表的身份。諸侯之道,我想你那位先生與你講過,我也不多說。我要說的是文士之道,那是少部分文心謀者特有的能力,不需要任何言靈即能發動。」
沈棠默默記住:「先生也有?」
褚曜沉默了會兒:「曾經有過,只是還未來得及成長,我的文心便被‘偷梁換柱’了。」
沈棠驚愕:「偷梁換柱?」
僅從字面意思理解,這不是……
褚曜苦笑著搖頭,語出驚人:「是啊,你那位先生沒告訴你,文心可以被竊取嗎?」
沈棠:「……!!!」
祈善還真沒講過。
「我當年那枚二品上中文心就是這麼被調換的。在最意氣風發的年紀,一夜之間跌落泥淖之中,再無翻身的機會。」褚曜淡淡地說著仿佛與己無關的故事,又道,「你那位先生不跟你提‘文士之道’,或許也有他自己的苦衷和考量。因為‘文士之道’,不僅是一種特殊能力,也是文士叩心自問。它與文士自身是什麼人、尋求什麼道有關。即便是聖人,也不會想將最這種隱私晾曬在眾人目光之下吧?」
不是每個文心謀者都會有文士之道,但有文士之道的,九成九都會選擇隱瞞。
不隱瞞,那種感覺像被剝光所有能避體的遮掩衣物,坦坦蕩蕩被丟進人群。
沈棠神情出現一瞬恍惚。
她沒想到文心還能這麼玩兒。
自己的文心品階不高,恰好又有能竊取他人文心的天賦能力,便去偷竊別人的……
難怪褚老先生說他的二品上中文心與他而言是禍非福,這不就是「稚子懷千金於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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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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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8 11:43 PM
五十:被偷梁換柱的文心(下)
「這種事情……很頻繁常見麼?」
雖然祈善和褚曜都說過文心品階不代表一切的話,但高品階文心總有其優勢。更遑論是僅次於一品上上的二品上中文心!能擁有上品文心,誰願意將就中品或者下品呢?
偷梁換柱,不啻於奪人前程、毀人人生!
「不頻繁也不常見。再者,竊取他人文心的文士之道也不是誰都能擁有的,更不是什麼人的文心都能‘偷梁換柱’。只是我的文心恰好適合而已……這種行為,擱在任何一個國家也都是足以死刑的重罪。」褚曜自嘲地笑笑,「不過,若是‘自願’就無礙。」
沈棠感覺自己見了鬼,語氣憤懣道:「文心品階事關未來前程,怎麼可能會有人‘自願’?放著二品上中文心不要,自願跟人互換個下品的文心?除非是——這人‘被自願’了。」
褚曜道:「是啊,‘被自願’了。」
沈棠:「……」
褚曜繼續道:「我自小家境不好,幼年被父母賣掉成了褚府府上長子的書童,與長子一道啟蒙念書。那位長子不是讀書的料,頑劣好動,時常讓我替他應付學業。」
長子喜歡舞刀弄槍,但褚曜卻對權謀策論情有獨鍾,把握一切機會學得格外認真。
「沒多久,我替人捉刀代筆應付課業的事情就被發現了。本以為會被逐出府,或者痛打一頓隨便發賣到哪裡,誰知得了府上主人的憐惜,不僅收我為學生,還賜了‘褚’姓。」
沈棠問:「偷梁換柱的人是你老師?」
褚曜搖頭:「不是他。」
沈棠:「哦,那是我冤枉好人了。」
褚曜搖頭苦笑:「但他也不算無辜。」
那位老師的確對褚曜盡心盡力,各方面待遇都比照府上嫡子,一度讓那位好脾氣的長子也吃味嫉妒,連師母都暗暗懷疑褚曜是不是他在外面兒的滄海遺珠,不然也太好了!
老師的家人都這麼想,褚曜作為當事人如何看不到老師的偏愛和照顧?
直到加冠前一年——
褚曜跟著老師進宮赴宴,席間多喝了兩杯酒,醒來就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地牢。他當親生父親一般敬重十餘年的恩師,向他提了一個讓他至今回想起來都宛若噩夢的無理要求。
【無晦,將你的文心給殿下!】
他看著恩師的嘴巴一張一合,從這張嘴巴吐出的每一個字,悠遠模糊得像是從天際傳來。最後在他耳中組成讓他感覺天地傾塌的句子,也拚湊出令他渾身血液倒流的真相。
一開始就是精心策劃好的騙局。
「恩師收我為徒,確有三分真心。」
沈棠一臉晦氣:「是有三分真心,但剩下九十七分都是利益謀算。人家就是盯上你的文心,留著你給那位所謂的儲君當備胎。嘖,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賣,這滋味怎會好受?」
褚曜:「可旁人不會這麼想。」
例如那位受益的儲君。
他承諾褚曜,待文心交換完畢,他日他登上大寶,絕不會忘了褚曜的貢獻,即使褚曜沒了上品文心,以後也會重用。又道,褚曜被父母買賣的時候已入了賤籍,若無恩師知遇之恩、栽培之恩,任他天資再好,充其量也只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僕從,焉有如今的風光?
這麼想想是不是心裡好受許多?
所以,他應該感恩而非怨懟。
「……老師也寬慰說,‘偷梁換柱’並非是要竊取我的文心,而是將兩枚文心交換……」
只是失去二品上中文心而不是失去文心。
只要文心還在,哪怕是只是七品下上,那也是他這個低賤出身沒資格奢望的。
他還有什麼不滿的?
沈棠叱罵:「這是強盜之語!他怎麼不把自己的文心給那勞什子的儲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麼多年書讀到狗肚子了嗎?」
誰不知道高品階文心比低品階好?
強盜就是強盜,偏偏還要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盡忠」理由,實在是令人作嘔不齒!
恩師或許有幾分未泯的良心和愧疚,再加上褚曜的確還有用處,所以不管他想學什麼看什麼,能答應的都答應。褚曜縱使憤恨,也不敢表露,只能默默用功,試圖挽回點什麼。
沒兩年,又發生一樁很可笑的事情。
沈棠追問:「什麼事情?」
褚曜表情古怪:「儲君與其他兄弟鬥爭失敗,捲入‘厭勝之禍’,囚禁期間半夜如廁,掉入坑中溺斃,連同其黨羽也被連根拔除,其中就有我那位恩師,落得個抄家發配的結局。」
沈棠:「……」
恩師待褚曜雖如親子,但一直沒讓他重回良籍,所以被抄家的時候他也被牽連。
作為廢太子黨羽一派,下場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廢去丹府,充公發賣。他靠著以前積累的一些人脈,沒混太慘,反而在朋友幫助下成了褚姬門客,又隨同褚姬來到辛國。
結果還沒安生多久,褚姬倒了。
褚曜與褚姬其他資產一起被發賣,輾轉流落到了孝城,在月華樓洗了五年碗。
聽完整個悲慘故事的沈棠:「……」
一個人走黴運不稀奇,稀奇的是一直走黴運,從他弱冠被替換文心就沒順過啊!
不過——
「先生還是沒說‘三兩’是怎麼回事。」
褚曜:「我沒說嗎?」
沈棠面無表情:「你沒說。」
「哦,那是我忘了說我的文士之道。」
沈棠:「……這能說???」
褚曜倒是光棍:「如何不能說?反正文心已失,文士之道已廢,說了又如何?」
沈棠:「……挺有道理。」
褚曜頗為無奈地道:「我的‘文士之道’是‘柳暗花明’,就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柳暗花明’。不到絕境不可用,非我能掌控。至於它究竟有沒有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被替換文心那一晚做了一個冗長又很清晰的夢,夢中去藥店開了一張藥方。」
沈棠:「……」
合著還是不受控制的被動技能。
有沒有發動,發動有沒有用,一概不知。
慘上加慘。
沈棠追問:「什麼藥方?」
「人參、大黃、附子、地黃各五錢,輔以月華三兩,可知天命、可解頑疾。」
沈棠嘴角動了動,無語凝噎。
「這只是夢中藥方,老先生也信?」
怕不是庸醫開的。
褚曜那個「文士之道」,給人的感覺不靠譜,跟廣告中的「圖片僅供參考」一個尿性。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9 04:59 PM
五十一:當壚賣酒(上)
沈棠這話讓褚曜腳步一頓,但很快恢復正常,臉上泛著的微苦化為從容:「人生在世,總要相信點什麼才好活下去,或者自我安慰,這只是‘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否則,活著太難了。
這一日一日地熬,熬的都是他的心血。
從加冠前一年被換了文心,做了那個夢,到後來幾番顛沛流離,迄今已有一十五載。
沈棠歎氣:「但這樣太苦了啊。」
明明可以不用吃那麼多苦,與其守著一個沒有可信度的「預言」,倒不如走好當下的路。
褚曜搖頭不言。
面對現實,他真沒動搖過嗎?
自然不可能。
他不過是凡夫俗子,面對看不到盡頭的磨難也會動搖,還不止一次。
只是每每生出動搖的苗頭便被他自己掐滅。一則,他的脾性不允許他半途而廢,二則,那個夢境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使用「文士之道」,不看看結果以及他的天命,如何甘心?
可知天命,可解頑疾……
倘若夢中藥方上的預言成真,便意味著他的人生將真正扭轉,否極泰來,而非一生一世都頂著賤籍在凡俗最底層的泥淖中打滾爬行。
唯一沒想到的是——
褚曜微微偏首,暗中用偷看沈棠。
五郎跟他想像中的天命相差甚遠。
他以為的天命,或是梟雄霸主、或是草莽義匪、或是遊俠義士……那人應該生性豁達灑脫,不拘小節、不忌門第,不偏心偏聽,也不會愚蠢得認為文士沒了文心便一文不值,更不介意讓他這樣出身的「賤籍之人」大展拳腳。
奈何現實與理想總有出入。
這位正騎在白色騾子背上的天命,怎麼看都是個十一二歲,不諳世事的少年郎,一瞧便與他這麼多年無數次推演、制定的計畫不符。
委實有些活潑天真與單純。
沈棠沒有窺視人心的能力,自然也不知道褚曜這麼點兒功夫想了什麼東西。
兀自咕噥:「人參、大黃、附子、地黃……這應該是藥材四寶吧?代指四寶郡嗎?」
巧的是,孝城便是四寶郡郡府。
褚曜淡淡道:「嗯。」
沈棠了悟。
「那我就明白這藥方怎麼解讀了。」
月華三兩最容易理解。
明面上聽著是什麼奇奇怪怪的藥引——因為按照一般藥方尿性,所謂「月華」應該是樹葉或者花瓣上,汲取足夠太陰之精華的晨露。
搜集三兩,作為煎熬藥引。
但也能從另一個角度解釋。
月華可代指月華樓,三兩或許有其他的解釋,只是褚曜認為三兩指的是「三兩贖身銀」,因此才有了先前那句話,但她還有一點不解。
「天命為何?頑疾又是什麼?僅從字面推測,我姑且認為我就是‘天命’,但我又不會醫術,如何解得了頑疾?難道另有際遇?」
褚曜垂眸,淡聲道:「不知。」
「真不知?」
褚曜神色如常:「不知。」
沈棠也不再多問,心裡則想著「褚老先生無依無靠也挺可憐的,若他們相處得好,念在未來‘半師之恩’的份上給他養老送終,反正自己年輕力壯,不至於養不起一個老人」。
如此一想,簡直要被自己感動,不給她頒個「五好青年」的獎狀說不過去。
「先生啊……」
一路無言,可沈棠有輕微多動症。
不是動手腳、動嘴巴就是內心活躍到飛起,閑下來就難受,非得找話題讓人搭理自己。
褚曜不似祈善,後者有時候看心情理她,前者倒是很給面子,第一時間給了回應。
「五郎有何吩咐?」
「呃……」沈棠怔愣一下,她其實也沒什麼事,但就是閒不住,褚曜給予回應,她反而不知道該問什麼,電光石火間想起了月華樓內的遭遇,「先生可知道窺探人心的言靈?」
「知道,五郎突然問這個作甚?」
沈棠想到那個「顧先生」就憋屈,對於她這種心理活動旺盛的人來說,「顧先生」就是永遠拉進黑名單的存在。她道:「方才在月華樓碰見個文士,讀心之能好生厲害……」
「厲害?」
「一個照面就被讀窺測,半點兒隱私都沒有。」沈棠請教道,「這該如何應付?」
「人心隔肚皮。」褚曜平靜無波。
沈棠「啊」了聲,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麼‘人心隔肚皮’?」
褚曜道:「抵禦窺視的言靈。不過學不學意義不大,一般情況下也用不到。修習窺心言靈的文士不在少數,但能學成的寥寥無幾,每一次使用都會對文心造成極大的負擔。若被窺視者也是文心文士且有一定防備,付出的代價更大,一個不慎還有被反噬的危險。」
類似的窺心言靈,他在替換文心後也私下偷學過,還是滾瓜爛熟的「熟」。
沈棠:「原來如此,怪不得那人一副短命癆病鬼的病容,讓人懷疑風一吹他就學風箏上天。只是這種言靈負擔這麼大,有必要濫用在我身上?還是嫌他自己壽命太長?」
負擔大?
真看不出來。
沈棠覺得那位挺遊刃有餘。
褚曜沒見過沈棠口中的文士,自然無從判斷,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非善類,敬而遠之。」
不管那位文士是實力強橫到能無視負擔,還是他的‘文士之道’就是窺心,都不是善茬。
「這個我懂,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只希望別那麼倒楣,一把火燒到我身上。」
有些事情不是她想遠就能遠得了的。
以她和龔騁的關係,那個倌兒和顧先生也不會真正對她放心,興許還會派人暗中調查。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思及此,沈棠搖了搖頭——
她又不是原主本人,也無心插手亂七八糟的事情,龔騁那邊也不會出賣她,畢竟二人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她被抓了,龔騁還能高枕無憂?
作為樸實無華、遵紀守法的小老百姓,與其擔心大人物的破事,倒不如多想想怎麼賺錢。
衣食住行哪一樣不要錢?
待她以後過河拆了祈善這座橋,只能與褚老先生「相依為命」,養活兩張口的重任就落在她的肩頭。她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不養家,總不能指望褚老先生出門洗碗養活他倆吧?
還是得賺錢。
沈棠靈光一閃,有了主意。
「走,咱們去批發酒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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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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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9 05:05 PM
五十二:當壚賣酒(中)
「酒罈子?五郎還好酒?」
這倒是看不太出來。
五郎長著一張偏野性氣質的面孔,只因為過於俊秀,男生女相,反倒給人一種滴酒不沾的既視感。不過好酒也不是什麼大事,時下亂世,風氣豪邁,不管男女老少都能喝幾杯。
酒量好的能千杯不醉。
沈棠正欲回答,又遇卡殼。
話說,她自己酒量如何?
「五郎,可是哪裡不舒服?」見沈棠莫名走神,表情恍惚,褚曜將她神思喚回。
沈棠搖搖頭。
記憶被偷家就是這麼麻煩。
她鬱悶道:「沒不舒服,我只是在想自己的酒量如何……我好像不太能喝?」作為家裡蹲的宅女畫手,酒量應該好不到哪裡去才對。
褚曜聞言失笑,心裡暗道也只有這個年紀的少年郎會在意這種小事,好面子又臉皮薄,生怕酒量淺會被旁人恥笑了去。
他委婉寬慰。
「任何事情都是過猶不及,適量最佳。小酌怡情,酗酒傷身。五郎正是長個子的年紀,酒量淺些無妨。待年長,再練酒量也不遲。」
沈棠:「……」
總覺得他們倆談話不在一個頻道。
集市甫一開市,車馬行人,絡繹不絕。有固定攤位的商販早早搭起攤子叫賣吆喝,那些挑著攤子的貨郎則走街串巷。
褚曜牽著騾子摩托在一家熟悉的酒肆前停下,不遠處便是他經常買下水的肉鋪。偶爾有認識他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頷首回應。
褚曜:「這家酒肆的酒還算地道。」
大多還是口味偏甜的甜酒,應該比較符合小郎君的口味,關鍵是一壇酒價格也不貴。
沈棠道:「我不買酒,我買酒罈。」
只買酒罈不買酒?
這倒是稀奇了。
褚曜不知這位五郎要做甚,但也沒有細問,帶著去不遠處另一家,做的是瓦器生意,也有賣酒罈。先前那家酒肆的酒罈就是從這家進貨,多少價格他心裡有數。
沈棠看貨,一口氣要了十隻土棕色的圓肚酒罈,酒罈圓滾滾,壇底僅有巴掌大小。
褚曜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
「五郎買酒罈作甚?」
「賣酒!只可惜這罎子不夠精緻,不然就包裝成精品酒,專騙有錢人、冤大頭。」
褚曜問:「五郎還有釀酒的手藝?」
「沒有,不過凡事都能試一試。」
笑容逐漸僵硬的褚曜:「???」
試一試???
他又看著沈棠去買了一張長木凳,隨便找了個街口坐著,一只只酒罈子依次擺開,看著有幾份當壚賣酒的架勢。
不過褚曜很清楚酒罈裡面兒都是空的。
這怎麼賣酒?
沈棠從腰間佩囊摸出一把小刻刀。
小刻刀在她手中如臂使指,行雲流水,沒一會兒便在木板上刻下大大的「酒」字。
哐當一聲,她將木牌往攤子一立。
褚曜在一旁圍觀,鬧不明白自家「天命」想做什麼——這究竟是賣酒還是賣空氣?
哪怕裝點水也比賣空氣像樣。
路人也忍不住往這邊投來些許或詫異或好奇的目光——最主要還是摩托的個頭和膚色太過扎眼,其次是沈棠與褚曜二人組合畫風格格不入,最後才是那張簡陋的酒攤子。
還有人親眼看著沈棠二人從瓦器鋪子出來,知道酒罈子空空,連水都沒灌。
「小娘子,你這賣的什麼?」
有閑得蛋疼的主動上來詢問。
沈棠道:「我賣的是酒。」
路人指著酒罈道:「但這是空的。」
「現在它是空的,但你要買,它就是滿的,一壇酒兩斤三百文,不二價!」
路人一聽就氣笑了。
且不說價格比酒肆老酒還貴,即便便宜,誰會有病花三百文買一罎子空氣或者水?
「小娘子,你莫不是患了癔症了?」路人說完不待沈棠回答,又對褚曜道,「老頭兒,別陪著孫女發瘋了,家中還有積蓄,去街頭藥鋪看看腦子。去得早,興許還能救一救。」
褚曜:「……」
他也看不懂五郎弄什麼操作,但也不打算阻攔,只想知道沈棠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啊,不,是酒罈裡賣什麼酒!
「小娘子,這酒怎麼賣?」
沈棠坐在簡易小馬紮上,雙手托腮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正想著要不要吆喝兩句,一道人影遮住了頭頂陽光。她與褚曜同時望去,待看清來人的模樣,不由得暗道好生俊朗。
來人的確是個俊俏出色的少年郎。
看外表,剛過舞象之齡。
儘管身上的布衣料子極普通,長髮隨意用紅繩束起,腕綁黑繩,腰繫粗布,腳踩草鞋,但仍難掩周身貴氣。蓋因此人膚色偏白,口齒整齊,怎麼看都不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
再看此人相貌,鼻如懸膽,唇若塗脂,整張臉最出色的,無疑是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明明唇角沒有一絲弧度,但看那雙眼總覺得少年在笑,見之可愛,頓生親切。
褚曜看了看眼前這名十六七的少年,再看看自家五郎酒攤子上擺著的空酒罈。
懷疑他腦門寫著「冤大頭」三字。
沈棠回過神,問:「你要買酒?」
少年:「不能買?」
沈棠道:「能買能買,自然能買。一壇酒兩斤三百文,不二價,小郎君當真要買?」
少年從錢囊摸出一角碎銀。
啪得一聲放在木凳上。
豪邁十足:「買!」
褚曜:「……」
看熱鬧的路人也在低聲喳喳。
沒想到真有人傻錢多買空酒罈。
沈棠掂了掂那一角碎銀的分量,滿意地放入自己口袋,抬手抓來一隻空酒罈。還未有動作,少年伸手:「小娘子,你要賣我空酒罈?」
說完又扭頭看了眼身後某個方向。
皺臉,委屈:「做生意怎能如此?」
沈棠好笑反問:「我何時說要賣你空酒罈了?你這位小郎君有意思,既然擔心我賣空酒罈,為何還‘慷慨解囊’被騙?不怕財酒兩空?」
褚曜暗中拽了拽沈棠的衣袖。
衝著少年腰間努了努嘴。
沈棠初時不解,順著看去卻發現少年腰間掛著一枚墨色虎頭玉璧,玉璧之上有暗金色花紋,仔細一瞧竟是小小篆字。只是這枚玉璧與衣裳顏色過於接近,未第一時間發現。
沈棠:「……」
武膽虎符。
(╯‵□′)╯︵╩▂╩
難怪不愁被騙啊。
真要被騙了錢,怕是少年能當場掀了攤子,再將奸商狠狠暴打一頓,為民除害。
少年不知沈棠心理活動,眼巴巴看著她手中的酒罈,催道:「小娘子,我的酒呢?」
沈棠哼了一聲。
催動文心。
念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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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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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9 05:08 PM
五十三:當壚賣酒(下)
少年聽到前面一句便露出微訝之色,那雙水潤多情的桃花眼睜得更圓。
不止是他,一側的褚曜也變了臉色。
平靜之下似有醞釀蓄力的暗湧旋渦。
沈棠沒顧上二人反應,目光凝在酒罈壇口,兀自聚精會神,悠悠道出下一句。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話音落下,蓄力已久的文氣翻湧彙聚,耳邊只聽見淙淙流水聲,鼻尖只嗅到瓊漿玉液香。沈棠挪開右手,壇口不復空蕩,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碧透的酒水。少年不由得動動鼻子,那雙多情桃花眼越發明亮,叫道:「好酒!」
路人不知真相,只知道這個少年交了錢又喊「好酒」,唏噓數聲——這年頭做生意真是越來越沒有下限了,這少年郎生得標誌好看,什麼活兒不能幹,給人當昧良心的酒托。
緊跟著下一幕看呆眾人。
只見少年有些急不可耐地一把抓過酒罈,仰頭便喝,連酒水濺到衣襟也渾不在意。
這壇杜康酒不似新釀,酒水清冽碧透,味道綿長回甘,濃香撲鼻,饒是嘗過不少美酒的少年也忍不住見之歡喜。一口接一口,總不滿足,沒一會兒便喝完了整整一壇。
「咦?喝完了?」
他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搖晃空蕩蕩的酒罈,眯眼湊近,似乎不相信自己一下子就喝完了——他明明剛嘗到滋味。抬手一摸腰間錢囊,取出一角比先前碎銀大兩圈的銀塊。
痛快道:「小娘子,兩壇!」
說完,他自己先怔了一下,羞臊與醉酒的紅暈順著脖頸往白皙乾淨的面皮上湧,沒一會兒便粉若桃花。他低頭對沈棠連連道歉:「罪過罪過,郎君莫怪,非是我故意認錯……」
因為沈棠一直坐著沒有露出腰間的文心花押,少年便先入為主看臉分性別,以為這是以為當壚賣酒的颯爽小娘子。至於以文心造酒這樣聞所未聞的手段,他反應反而不大。
言靈神奇,既然能化出戰馬兵刃,釀酒自然也不算多稀奇。擱在少年看來,這都是不足為道的小事,但認錯人性別是大事兒啊!
他生怕自己道歉晚一秒,這位郎君就會惱羞成怒,抄起酒罈,跳起來砸他頭。
屆時他是挨打還是不挨打?
唉,兩難。
沈棠:「……」
若非這是一位大客戶,還長著一張討巧惹人憐愛的臉,她真想勸人將眼珠子摘下來好好洗一洗。這是多眼瞎才會堅定認為她是男的?不過,鑒於眼瞎的不止一個,她也就忍了。
沈棠硬邦邦地道:「不用道歉。」
少年臉上立時又掛上笑容,元氣滿滿,極其自來熟,還衝著沈棠抱拳:「郎君大度,在下曲滇翟樂,字笑芳,敢問郎君名諱?你這酒實在是饞人得緊,想與你交個朋友。」
曲滇?
這是何處?
沈棠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褚曜。
褚曜從方才就一直保持著沉默,似乎揣著什麼心事,與沈棠眸子撞個正著才回過神。
他道:「曲滇在申國。」
沈棠滿頭問號:「申國又在何處?」
褚曜:「……」
面對此情形,少年也不尷尬,反而笑著搶答道:「申國在東南,曲滇在申國以北。」
沈棠:「……」
申國在大陸東南。
目前所在孝城處於大陸西北。
兩地相隔甚遠,這少年怎麼跑來的?
似乎看懂了沈棠眼底透出來的疑惑,少年憨笑著撓撓頭道:「我與友人約好了一起出來遊學。既是遊學,總在一片地方轉悠有甚意思?只是沒想到,游著遊著便跑到這裡。」
沈棠:「……」
你跟你朋友游得夠遠啊,一個在大陸西北,一個在大陸東南,就算兩點一線飛過來都要好久,沿途各國還在打仗,夠能跑!
「在下沈棠,字幼梨。」
沈棠乾巴巴地學著少年抱拳,不說籍貫,純粹是因為她也不知道原主籍貫在哪裡。
翟樂:「幸會幸會!」
如法炮製造了兩壇杜康酒,少年翟樂心滿意足地一左一右抱著,往先前看過的方向慢跑過去。沈棠暗暗關注,卻見他與另一名高了半個頭的青年會合,將手中一壇酒遞過去。
那名青年穿著與翟樂相仿,眉宇也有幾分神似,只是氣質更加冰冷。且不同於翟樂的不羈隨性,他看著更加乾淨體面,而翟樂卻是光腳踩著草鞋,頭髮隨便一抓用紅繩捆綁。
「喝不喝?」
青年問:「什麼酒你都敢喝?」
翟樂不滿道:「先前不是你跟我做賭嗎?瞧,我賭贏了,為何不敢喝?莫說這麼好的杜康酒,入孝城之前連一碗清酒都喝不到。你真不喝?你不喝我可一個人獨吞了。」
青年哼了一聲,從翟樂手中奪走一壇,淡漠的眼神投過來,與沈棠相撞,不避不讓。
沈棠:「……」
她明碼標價賣酒,既沒有缺斤少兩也沒有賣假酒,用這種眼神瞧著她作甚???
青年二十上下,比翟樂大兩三歲。
他與沈棠眼神短暫觸碰又錯開,不客氣地拎著翟樂衣領,將人拖進茶肆。
隱約還能聽到翟樂叫喊:「有話好好說,阿兄你別拖我,我不要面子的嗎?」
他們進入茶肆前,沈棠視線在他腰間淡淡一掃——這人腰間果然也懸掛著一枚配飾,卻是枚碧青色的文心花押。只是不知道文心幾品,也難怪敢從東南遊學到西北。
一文一武,能打。
有了酒托少年的幫襯,往來行人也被沈棠這一手吸引,陸陸續續來買酒,但沒有翟樂那麼闊綽一買就一壇,頂多買個一兩二兩嘗嘗鮮。生意不說多好,但也絕對不差。
沈棠拍了拍腰間的文心花押,笑容滿面,看樣子她也不是一直走揹運。
白嫖果然最香了。
看了看小有富裕的錢囊,再加上賣畫賺的餘額,沈棠在內心算了算,應該夠買幾匹好布,做幾身乾淨新衣。孝城的秋天來得早,盛夏已過,要不了多久天氣就該轉涼了。
「先生,咱們去買布。」
買了布又自製兩壇杜康酒,滿載而歸。回到熟悉的小院,剛推開院門就看到坐在廊下愣神發呆,一副心事重重模樣的祈善。
她喊道:「元良,這裡還有多餘的屋子嗎?」
祈善方才回過神。
「你可終於回……」
他頓了一下。
一眼便注意到站在沈棠身後側的褚曜,巧的是褚曜也在看他,二人視線在空氣中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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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9 05:09 PM
五十四:行銷號的手段
沈棠:「???」
莫名覺得空氣有些涼。
她晃了晃頭,將那些詭異的錯覺丟到腦後,面上重新端起笑容,分禮物一般將手中帶回的東西瓜分一空。祈善收回視線,這才注意到兩隻圓肚酒罈,打開布塞聞了聞。
他問:「杜康酒?」
沈棠道:「對啊,送你的。」
祈善篤定道:「你又用言靈造的?」
一側的褚曜終於有了反應,眼神微動,看向祈善的目光多了幾分深淵般的凝重與冷意。
沈棠:「為何就不能是我買的?」
雖然事實就是如此,但祈善一下子就猜到,這讓她不滿,說得好像她多摳多愛白嫖。
祈善呵呵兩聲,說出來的話字字誅心。
「你有錢?即便你有錢,孝城哪兒來的杜康酒?即便真有杜康酒,酒罈和布塞會這麼新?說罷,你又糟蹋了那幾句言靈?是‘不樂仕宦,唯重杜康’還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那些卷軸中跟杜康酒有關的,似乎就這兩句,但沒想到沈小郎君還真能弄出來。
沈棠心虛但很理直氣壯,聲音逐漸上揚:「管他是什麼言靈,能弄出美酒賺錢的就是好言靈。做人不就活一張嘴?我看這孝城的百姓還是挺愛喝酒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每天弄幾壇酒出去當街叫賣,銀錢不就有了?」
回頭還能做一做青梅酒。
祈善不由得自省。
雖說他日子過得也不富裕,但一路走來也沒讓沈小郎君哪裡短缺,怎麼小郎君就一心往錢眼裡鑽?青梅、大餅、飴糖賣不夠,現在又準備當壚賣酒,這是準備長期幹下去?
「我看你這生意做不長久。」
祈善給沈棠潑了一盆冷水。
拔涼拔涼的。
「白嫖……不是,無本買賣,如何做不長久?又沒有租金原料成本……」賣多少賺多少,這是多少商販做夢都想要的利潤?
祈善並未回答,反而掀起眼瞼,視線上移,最後落在站在一側默不作聲的褚曜身上。
沈棠看看二人不明所以。
「你看他作甚?」
祈善還是沒回答,反倒是褚曜張口解惑:「五郎,孝城要亂,故而生意做不長久。」
「孝城要亂了?」這是沈棠。
「五郎?」這是看著沈棠的祈善。
「我家中行五,便讓無晦先生喊我五郎了。」她先是回答祈善的問題,緊接著又問,「孝城要亂又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戰事初定?今日街上依舊熱鬧,看不出快打仗的樣子。」
儘管城內城外兩個世界,如此不平衡遲早也要出事情,再加上祈善先前跟她說過的郡守是個歪屁股,十烏間諜,隱患始終存在,爆發不過早晚。
可她沒想到會這麼早,其中必有緣由。
「不過是表面平靜,實則暗潮湧動。方才獲悉一則消息,孝城恐成是非之地。我在考慮要不要去往別處,暫時避避風頭。」祈善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連報仇都選擇擱置,心裡想著帶沈小郎君離開。沒想到這位小郎君倒是好,反手給他拉回來一個不知底細的人。
坑人都不打聲招呼。
哼╭(╯^╰)╮~~
沈棠沒注意祈善微妙的表情,注意力都在那則消息。她一屁股坐在廊下,踹掉木屐,湊近道:「消息?什麼消息?莫非是哪路叛軍或者別國正義之師來討伐鄭喬了?」
祈善道:「皆不是。」
沈棠:「那是什麼?」
褚曜插入二人談話,補上祈善未說完的內容:「是一則謠言,恐是禍端源頭。」
「什麼謠言這麼厲害,能讓孝城亂起來?」沈棠看看二人,忍不住道耍起了無賴,「你們誰給我一個痛快吧!你半句他半句的吊著人胃口,我遲早要半口氣一口氣提不上來……」
褚曜:「……」
祈善:「……」
毫無默契的二人卻心有靈犀地冒出同一個念頭——沈小郎君(五郎)尚是孩童心性。
祈善啞然失笑:「這點耐心都沒有?」
褚曜的眼神則寫著「還需磨礪磨礪」。
被倒打一耙的沈棠:「……」
她哪裡是沒有耐心啊?
但是耐心也不是這麼用的。
你們倆多少有些大病,說話辦事兒效率這麼低,資本家看到了都要血壓飆升好伐!
「你自己看。」
見沈棠面上不加掩飾的委屈,祈善只得將一張畫紙拿了出來,推到她面前。
沈棠一眼便認出這是畫秘戲圖任務時倌兒提供的紙張,上面赫然是一幅有些眼熟的大漠落日圖,一側還有一行整齊的字。她逐字念道:「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統?」
內心吐槽輪番滾動。
臥槽,這誰啊?
造勢吹牛皮玩這麼大?
只差將野心刻畫在臉上告訴世人圖謀天下,天下百國,這是要一家一家推過去嗎?
這要是沒成功,打臉得多疼?
想起早上見過的倌兒、會讀心的顧先生,以及被他們救下的龔騁,道:「這幅圖我早上在那個倌兒房間瞧見過,一模一樣,屏風上也是同樣的大漠落日圖。這則流言莫非是他們散播的?」
不然為何要指定畫紙材料?
要說他們與此事無關,誰信呢?
褚曜道:「這則流言許久前就有了。」
祈善冷笑:「不是北漠就是十烏的臭把戲,目的應該是吸引有才之人彙聚西北,趁機籠絡招攬,或者是為日後入主中原造勢,亦或者趁機攪亂西北各國,好方便渾水摸魚。」
只看文字內容,鄭喬也有嫌疑。
此人本就得位不正,過往又不光彩,偏偏野心十足,未必沒有染指天下的野望,用這種手段給自己臉上貼金。不過配上這幅大漠落日圖,他的嫌疑就小了。因為庚國境內並無沙漠,反倒是十烏北漠二地常見。
沈棠托腮( p′︵‵。)
「這不就是行銷吹牛嗎?」
會有人上當?
上了當還不遠千里跑過來湊熱鬧?
西北各國都在打仗,例如辛國前不久被庚國所滅,境內還有不少老百姓忍受不了這樣的日子揭竿而起,叛亂不斷。這兵荒馬亂的局勢,誰吃飽了撐著沒事幹,滿世界亂蹦躂?
剛生出這念頭,沈棠就想到方才見過的翟樂二人,默默改了上面的吐槽內容。
她得承認,還是有閑得蛋疼的人。
祈善哼道:「不舞之鶴。」
褚曜也道:「魚質龍文。」
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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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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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9 05:13 PM
五十五:揭底,醉酒
兔缺烏沉,光陰飛逝。
隨著夕陽西落,農家小院亮起了燭火。
因為沒多餘的房間安置褚曜,沈棠就想將房間讓出來——她隨便哪裡都能將就一夜,明兒再想辦法,但褚曜生得消瘦又是年長者,讓人家睡隔間或者走廊都不好——不過褚曜不贊同,最後還是祈善讓他跟自己擠一擠才作罷。
這一決定,沈棠求之不得。
用過老婦人送來的晚膳,褚曜揣著滿腹心事,兀自去院中乘涼,耳邊聽到嘩嘩水聲。循聲看去,見角落蜷縮著一團影子。湊近才知是沈棠,正擼著袖子洗一木盆的青梅。
「五郎這是要作甚?」
沈棠抬頭,見來人是褚曜便直起上身,以手成拳輕捶酸軟的腰,彎腰太久了也累得慌,口中道:「洗青梅啊。打算做點青口梅,釀幾壇青梅酒。待冬日白雪覆城,賞景喝酒。」
褚曜聞言垂眸,看著木盆或沉或浮的青梅,歎氣道:「暴殄天物,五郎可會後悔?」
沈棠一頭霧水:「???」
不是,她怎麼就暴殄天物了???
褚曜又問:「那位祈善先生沒阻攔你?」
沈棠不解道:「元良阻攔我作甚?」
褚曜面色漸沉,平靜表面下開始醞釀怒火,卻不是衝著沈棠,而是衝著祈善去的。
沈棠不知他生氣什麼,但有點兒發怵——褚曜生氣的氣勢讓她不禁想起催稿的編輯,還有板著臉的班主任——聲音減輕,示敵以弱:「無晦先生,你與元良都很奇怪,先前我用言靈化出青梅,他也問我會不會後悔,說我魯莽什麼的。總該讓我知道為什麼要後悔吧?」
褚曜收起怒色,詫然道:「你不知?」
沈棠搖頭:「不知。」
褚曜表情一言難盡,長歎卻又不說為什麼,只道:「罷了,你這情況倒也不是不行。」
沈棠:「……」
(╯‵□′)╯︵╩▂╩
有話直接說。
說一半留一半是對她的慢性謀殺!
褚曜幫著沈棠將一盆青梅洗乾淨,二人合力才忙完醃制青口梅的初期步驟,青梅酒倒是方便,將洗乾淨的青梅放入瓦罐,倒入適量的杜康酒,沈棠還往裡面丟了十來顆飴糖。
此處無冰糖,只能用飴糖湊合著用了。
密封保存,個把來月就能開罐食用。
忙完這些雜事,沈棠抓抓略有異味的長髮,打水洗漱沐浴。換上乾淨衣裳,坐在廊下用乾燥巾帕擦拭濕潤長髮。一邊擦一邊等頭髮晾乾,腦中緩緩浮現白日翟樂喝酒的畫面。
坐在廊下賞月喝酒晾頭髮……
還挺有意境。
說幹就幹,她一個鷂子翻身去東廚取陶碗,默念言靈便能盛滿一碗杜康酒,酒香四溢。她先是用鼻子輕嗅,仰頭閉目一口悶下。
醇香酒液滑過喉嚨滾入五臟六腑。
不多時,熱意蔓延全身,直沖大腦。
另一廂——
褚曜和祈善二人正在對弈廝殺,你一棋我一子。二人都是表面看似溫吞,實則靜水深流。褚曜比祈善更善劍走偏鋒,棋路招招致命,攻勢迅猛如雷霆雨點,給予人極大壓迫感。
不多時祈善已經有落敗的苗頭。
終於,原先安靜只剩落子聲的房間添了人語,褚曜問:「五郎懵懂,你緣何不阻止?」
祈善氣笑:「善如何阻止?」
他也是之後才知道這位小郎君身上有國璽,再者,誰能想到「諸侯之道」覺醒得如此之早、如此之輕易?尋常諸侯的「諸侯之道」,少不得祭天酬神,輔以國運才能顯露。
祈善那會兒也是驚得險些失語。
褚曜不言,輪到祈善回合:「褚曜,褚無晦,曾經褚國三傑之一,當年何等風光恣意?不過幾年,一個刑場五馬分屍,一個獄中懸樑自盡,一個失蹤杳無影訊……卻沒想到你一直在小小孝城藏著。你跟著沈小郎君是覺得他能助你翻身?可惜,他的諸侯之道卻……」
褚國是個很小的國家。
與其說是國家,倒不如說是半個州郡。
彈丸大小的國家卻是人才輩出,特別是一度揚名西北各國的「三傑」,三人皆是少有的二品上中文心,年齡雖異但志向相投。倘若給三人足夠多時間立穩腳跟,褚國或許有機會從西北各國脫穎而出,成為強國之一。
結果可想而知。
鄰國感覺到了威脅。
還給你時間發育?
想得美,苗苗全部掐滅!
褚國國君算不上昏聵,甚至能說得上是仁慈大度,知道輕重利弊,但架不住後院起火,幾個兒子被挑唆得鬥紅眼睛。褚曜在三人中年紀最小、揚名最快,同時消失也最快。
有小道消息說褚曜文心出了問題,對年少成名的他打擊太大,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可惜倒也不可惜,雖說失了先手,但天不絕人,焉知死棋不能柳暗花明?」褚曜眉頭動了動,看著祈善道,「孝城雖小,但消息並不閉塞,祈元良這名字,老夫也是如雷貫耳。老夫守在孝城是為等待天命,那你出現在龔氏發配路上又是為何?嗯?」
褚曜是在褚國揚名,但辛國出身的祈善卻不是在辛國揚名而是在別國,就在前幾年,揚的還不是什麼好名聲。履歷很豐富,別人是衣錦還鄉,他是拉回來一串仇家。一看就知道是狠角色的人,褚曜想不通,這廝不去中原強國圖謀發展,跑回來西北這塊貧瘠之地做什麼?
單單只是這樣,他也不好奇,既非善類,敬而遠之即可,但這人卻跟自己的天命攪和到了一塊兒,他不得不上心,想遠也遠不了。
不湊巧的是,祈善也是這麼想的。
正當二人互相嫌棄的時候,屋外走廊傳來一聲極其響亮沉悶的「咚」聲,應該是什麼重物倒地的動靜。二人對視一眼,起身拉開紙門,卻見倒地的人是沈小郎君(五郎)。
「幼梨!」
「五郎!」
二人哪還顧得上其他?
將一切丟到腦後。
一個把脈,一個屈指探鼻息。
然後——
脈象平穩中正,康健有力得很。
二人:「……???」
看到還沾著些許酒液的陶碗,褚曜拿起來輕嗅:「是杜康酒,五郎喝酒了?」
祈善:「……」
所以這是喝醉了?
還是被自己言靈化出來的酒灌倒?
就在二人無語的時候,蜷縮在地上的沈棠突然直挺挺坐起身,詐屍一般猛地睜開雙眸。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0 06:55 PM
五十六:有人偷我東西(上)
祈善:「酒醒了?」
這麼快?
看著面色正常的沈小郎君,祈善長舒了口氣,剛才看到小郎君一動不動蜷縮著,還以為被人投毒喪命了,所幸只是虛驚一場。不過沈小郎君沒理他,兀自爬起身穿好木屐。
褚曜:「左右腳穿反,分明還醉著。」
祈善:「……」
沈棠木著一張臉,左右環顧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半晌盯准了院門方向,祈善二人初時不解,不懂她要做什麼。下一秒見少年抬手,從空氣中抓什麼東西。
文氣湧動,化成長劍。
這柄長劍足有三尺四,劍身僅比兩指略寬,在月色下顯得格外修長。若細看劍柄,便會發現上面纏繞著九條形色各異的金龍,寶石為眼,劍身篆刻「慈」字,
祈善:「!!!???」
褚曜:「!!!???」
等等,這是要作甚!!!
見她提劍往院門走,祈善當機立斷。
大喊:「幼梨!」
沈棠腳步一頓,微微側首看著祈善的方向,眉頭微蹙,似乎在辨認說話的傢伙是誰。
「元良啊,你怎麼還不睡?」
說話吐字清晰,不見半點兒醉態。
「時辰還早,暫無睡意。」祈善看著沈棠那把劍,隱隱覺得頭皮發麻,一個沒有意識的醉鬼提著劍往外跑,怎麼看怎麼危險,「幼梨,你這是喝醉了,我去東廚煮點醒酒湯。」
誰知沈棠木著臉:「哼。」
祈善:「……」
僅僅一個氣音,他聽出了不滿。
沈棠將劍往肩上一扛:「我千杯不醉!無需什麼醒酒湯,你也不用煮,早些安寢吧。」
祈善:「……」
這話說出來虧心不虧心?
畫技不行嘴硬說畫技超絕,酒量不行嘴硬說千杯不醉,往後是不是還有坑等著他?
褚曜問:「五郎,此番欲往何處?」
沈棠一聽這話眼睛亮了幾度,聲音充滿了活力,引進高亢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吾輩自當頂天立地,橫掃渾濁,為民除害!我這是要替天行道去啊!」
褚曜難得結巴:「……前、前路危險。」
因為孝城的特色行業,故而無宵禁,夜間遊人不少,碰到這麼個醉鬼豈不是危險?
沈棠斬釘截鐵,一劍揮出,那磅礡淩厲的劍氣竟削鐵如泥,刀切豆腐般劈開院中石磨。
豪邁道:「那便不歸!」
褚曜:「……」
祈善:「……」
這個醉鬼的殺傷力有點大。
要是放出欄了,豈不為禍一方?
沈棠神情正常地寬慰二人:「爾等放心,待我殺了那惡賊,取回被竊珍寶就回來。」
被竊珍寶?
趁著二人愣神的短暫功夫,沈棠縱身輕躍,身形輕盈如羽,似展翅大鵬,越過牆頭消失不見。祈善氣得咬牙,竟然直接翻牆!
那先前幾番看院門方向作甚!
褚曜抬手推他:「追啊。」
祈善:「你呢?」
褚曜好笑道:「老夫文心若還在,早就出手捆人了,豈會眼睜睜看著五郎跑出去?」
祈善:「……」
理直氣壯,無法反駁。
他只得引動文氣,追趕跑沒影的醉鬼。
奮翅則能淩厲玄霄,騁足則能追風躡景。
追風躡景的速度擱在一眾言靈之中也屬於拔尖那一撥,再加上祈善精修此術,效果非凡,但這樣都沒追上沈棠。只能看到沈小郎君靈活似猴兒的背影,上躥下跳,飛簷走壁。
祈善氣結:「……喝醉了還這麼能跑?」
究竟要去哪裡為民除害、奪回珍寶?
更讓祈善擔心的是沈棠是往城中區域跑的。腳下行人漸增,人影稠密,隱約還能聽到歡聲笑語、商販吆喝。若沈小郎君在這發酒瘋,到處捅人,他都沒信心能完全能攔下來。
要了老命了!
黑衣少年倚靠著窗戶,一臉愁色地看著手中圓肚酒罈:「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康啊杜康,勾人斷腸!阿兄,你說我怎麼不能變化出酒呢?若是能,以後能省好多買酒錢。」
這裡已經沒有一滴酒了,但他還沒有喝過癮,也不知道那位小郎君明日還開不開張。
翟樂的抱怨沒引起阿兄半點兒反應。
他感覺沒趣,正欲翻窗去夜市找酒,敏銳聽到瓦簷被踩動的動靜,緊跟著一道黑影從頭頂越過,咻的一下沒了影子。
他怔了一怔,覺得那道影子眼熟,下一秒反應過來,大叫:「賣酒的站住!再來兩壇!」
說著,一個縱身翻窗,溜得飛快。
他正想著要不要催動武膽追趕,誰知那位賣酒的小郎君在一家酒肆房檐停下,目光清冷盯著他。翟樂危機警報拉響,不敢太靠近,雙手搭成喇叭,隔空喊話。
「沈郎君,可還賣酒?」
沈棠提著劍,冷冷道:「暫時先不賣。」
翟樂失望:「那郎君這是要去哪兒?」
一襲單薄中衣,看著像是剛沐浴出來。
「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懲奸除惡!」
短短十二字說得鏗鏘有力,正氣凜然,聽得翟樂羞慚——沈郎君有如此義氣,自己卻只想著喝酒差點耽誤人家正事,慚愧慚愧。
沈棠又補充:「還有奪回珍寶!」
翟樂一驚:「有竊賊竊沈兄寶貝?」
「對,當真可惡至極!」沈棠咬牙切齒,麻木的臉上多了幾分怒色,她對翟樂發出組隊邀請,問道:「翟兄可願與我同行?」
翟樂瞬間來了勁兒。
「願意願意!」
長夜漫漫,實在無趣,不如仗義行俠!
「翟兄大善!」
在祈善追上來前的幾息,沈棠拎著少年領子往城外方向跑,將拉近的距離又一次拉開。祈善只來得及看到沈小郎君挾持無辜少年,那名少年還叫嚷救命「你別拖我」之類的話。
祈善:「……」
翟樂注意到沈棠變換了方向——原先是往城中心跑的,越靠近中心,人潮越稠密,這會兒往城外方向跑,腳下亮起的燈火稀疏,燈火三兩點。
若再往外可就要出城了。
他問為什麼換方向。
沈棠面色淡定。
「惡賊跑了,不在那個方向。」
翟樂怒道:「那些賊人可真狡猾。」
沈棠:「是啊,所以不能放過!」
翟樂也是嫉惡如仇的性格,一路上打抱不平的事兒多了去了,自然大力支持,又問:「我方才注意有人追你,那可是你的仇家?」
「那不是仇家是引導NPC!」
翟樂眨眨眼,懵懂不解。
「是北漠或者十烏異族嗎?」
中原也不會取「引導恩匹希」這麼奇怪的名字,但看沈兄反應,應該是友非敵,不用擔心。
拼了老命追的祈善:「……」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0 06:58 PM
五十七:有人偷我東西(中)
「沈郎君,你確定那個惡賊在城外?」
饒是翟樂熱血上頭,此時也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那竊賊也未免太能跑了吧???
他與沈郎君一路追趕這麼久都沒看到可疑身影,而沈郎君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繼續往這方向跑……
該跑進深山老林了_(:з)∠)_
沈棠淡淡道:「是的,我非常確信。」
翟樂此時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多多少少也對沈棠起了疑心,擔心這位沈郎君是誆騙自己出來,預謀不軌!不是他自吹自擂,他這張臉真能讓小娘子小媳婦擲果盈車啊!
不過——
沈郎君也是鐵骨錚錚的郎君,漢子!
又長得好看俊俏,有必要覬覦他的臉?
再者說,他還是武膽武者。在正常一對一情況下,一個文士拿什麼留住一個武者?
翟樂思及此又默默按下「沈郎君覬覦美色」的不靠譜猜測,但另一個念頭如打地鼠一般冒了出來——會不會是想將他勾到野外殺了?
亦或者野外有同黨,準備聯手拿下他?
這一想法火速佔據上風。
這一猜測也不是沒可能。要知道他們身後還跟著個引導恩匹希仁兄。於是,翟樂看向沈棠的眼神多了幾分暗沉,暗暗警惕沈棠衝自己突然發難,連二人何時進了山都沒發現。
此時盛夏剛過還未入秋,山林草木正茂盛。遠處群山起伏,夜幕籠罩下,似伏地上小憩的野獸。剛入山林,空氣中仍彌漫著未散的燥熱,還有獨特草木香,四下寂靜無聲。
「沈郎君,此處氣氛不對。」翟樂敏銳察覺到什麼,黑濃劍眉微擰,一把抓住沈棠左臂。
沈棠仍舊木著臉,抄著劍。
她道:「我知,可惡的竊賊就在這裡!」
翟樂:「……」
見沈棠只穿寢衣跑出來,他總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只是他自己也滿身酒氣,比沈棠濃郁,便錯過了重要線索。二人愈靠近愈謹慎,準確來說是翟樂愈謹慎,沈棠還是老樣子。
循著溪水,找到藏在山中的民居。
民居倚水而建,多是石頭木頭茅草堆砌起來的簡陋屋子,此時火光蔓延,將山水暈染出一抹紅痕。翟樂一瞧便知不對勁,正要出去,一隻手猛地壓著他腦袋,差點將他壓趴下。
他又氣憤又鬱悶地看向「罪魁禍首」。
「沈郎君,你突然來這麼一下作甚?」
沈棠淡淡反問:「那你出去作甚?」
「沒瞧見走水了?自然是去救人!」
沈棠哼了聲,警告翟樂:「你去救一窩賊?小心他們殺紅眼睛,反手將你給捅了!」
一窩賊???
翟樂這才發現越燒越大的火拼非尋常火焰,火光跳躍間還有人影互相廝殺,或者說是一夥人廝殺一個。前者雖穿粗布麻衣,卻是訓練有素,三五一組,互為犄角,配合默契。
後者只有一人,但兇猛威武,面對三四十倍於己的敵人也沒有怯戰,抓住機會便一刀砍飛敵人的腦袋或者手臂大腿,兇殘得狠。
「那人受傷了?看樣子傷得還很重……」
翟樂視線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名壯漢。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外人覺得此人殺人兇狠,氣勢高昂,幹掉剩下的敵人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實際上並非如此,他氣息雖渾厚,但已經續接不上了。
傷勢過重、流血過多、武膽之氣耗盡,敵人還在源源不斷增員,怎麼看都處於劣勢。
想且戰且退?
也不看看敵人給不給退路。
沈棠道:「他就是竊我珍寶的惡賊!」
翟樂越發不解:「你說那位被圍攻的?」
沈棠點點頭,木然的表情多了幾分微不可察的委屈,氣道:「偷我東西,還不止一個!」
(╬▔皿▔)╯好氣啊!
真想殺盡天下竊賊!
翟樂見沈棠神情不似偽作,有些犯難——他挺欣賞那位英姿,但偷竊是人品道德問題,自己跳出去救人不太好。就在他糾結的功夫,一道赤紅刀光帶著爆音,從天而降。
目標直指被圍困的「竊賊」。
「臥槽,十米大刀???」
沈棠蹲在暗處,雙手擱膝頭,仰頭看著刀光落下,驚訝得連粗話都爆出來了。目睹刀光攜帶著的巨大力道,將「竊賊」腳下房屋一劈兩半,只留下一道半米深的刀痕。
「竊賊」在刀光出現的一瞬便感覺到了致命威脅,不假思索,單手扼住一名敵人朝刀光丟出去,自己則側身跳開。那個倒楣敵人在半空爆開一大團血霧,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隨著刀光散去,一個身穿甲胄的壯漢身形快如閃電,雙手持著雁翎刀殺向「竊賊」。
這一刀蓄力已久,重若千斤。僅一個照面,巨力便將重傷力竭的「竊賊」打飛出去六七米,砰得巨響,砸中附近民居窗門,乾脆俐落。隨著室內木器碎裂,揚起陣陣灰塵。
幾息過後,那名「竊賊」嘔出一大口血,手指顫抖著從廢墟中爬了起來,渾身浴血,灰塵滿身。他呸一聲,將混合著泥土的血沫吐出,目光兇狠地看著雁翎刀壯漢:「是你?」
後者也不急著拿下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做最後掙扎:「是我,來送你上路。」
說完,其他人也圍了上來。
翟樂歎道:「此人要完了。」
看得出來這人武膽等級不低,但武膽再強也經不住高強度激戰,傷勢這般重,體力和精力都跟不上。更別說這會兒還冒出來一個武膽等級同樣不低,但狀態全盛的追殺者。
即便翟樂跳出去也挽回不了什麼。
他正惋惜,誰知一縷狂風從身側掠過,餘光只來得及瞥見一道熟悉身影在視線內消失。
翟樂心下大驚,循著狂風的方向,只看到沈棠迅速遠去的背影——
沈郎君居然不管不顧衝殺出去了!!!
手中長劍一揮,一道無形透明的劍氣攜著爆音,劈天裂地般在雁翎刀壯漢和「竊賊」之間劃下一道十數米長的劍痕。至於劍痕路徑上來不及閃躲被劈開的人,她管不著。
這一變故驚動了兩方人。
重傷欲倒的「竊賊」驀地一驚,心底泛起些許喜色。他仰起頭,正好看到一道雪白身影如風般從林間衝出,劍鋒指向雁翎刀壯漢。
怒不可遏:「爾等也要覬覦吾之珍寶嗎?」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0 07:10 PM
五十八:有人偷我東西(下)
「竊賊」:「……」
雁翎刀壯漢:「……」
看著陌生的執劍少年,二人神色各異。
前者迷惑,他已經徹底絕望,準備逼出丹府武膽所有潛能強行提升境界,背水一戰。就算是死也要多拉幾個墊背!萬萬沒想到,在這個緊要關頭不知從哪兒跳出個陌生少年郎。
後者凝重,只看那道劍痕的威力便知道來人實力不容小覷,一個不慎還會陰溝翻船。
「噗——」
「竊賊」正欲開口卻牽動傷口,喉頭控制不住地痙攣,嘔出了一大口汙血,使得原先就汙糟看不清的面孔越發狼狽。他咳嗽數聲,勉強壓下嘔血衝動,喘息道:「這位小友,這是我們的私事,你莫要趟這一趟渾水……」
雁翎刀壯漢冷哼獰笑一聲。
「學人路見不平?識相的,滾開!」
沈棠仍舊木著一張臉,起初注意力被身後的「竊賊」吸引,聽到雁翎刀壯漢這麼說,剛剛平復的怒火蹭得一下漲得老高。憤怒之餘,眼睛圓睜:「吾便知爾等小賊心懷不軌。」
雁翎刀壯漢嫌棄沈棠前言不搭後語。
「不知所謂,既然你一心求死,那便將性命留下來。」刀鋒一揮,下令,「誅殺二人!」
話音落下,劍鋒已至眼前。
雁翎刀壯漢心下大駭,根本沒看清少年是怎麼靠近的,雪亮劍鋒即將貼近眼前。他大喝一聲,催動武膽,氣浪以周身為界向四面八方翻湧出去,同時長刀一橫,刀身截向那柄劍。
哐當!
刀劍相擊。
赤紅刀影炸開,氣浪翻滾。
雁翎刀壯漢猛地倒飛七八步才堪堪穩住身形,手中雁翎刀刀身發出細微「喀嚓」聲,爬出三四條細微裂紋。他幾近駭然地看著臉色木然的執劍少年,後者被數人圍攻仍不慌不亂。
「十步殺一人。」少年郎腳下一錯,似踏雲乘風,刀光劍影中穿梭自如,行雲流水般劃開阻攔者的喉嚨,竟是一劍斃命!
火舌吞吐,噴湧的鮮血比火光更熾烈!
兩息功夫,劍下多了三縷亡魂!
少年目若點漆,紅唇微抿,即使火光將冰冷的臉龐染上幾分暖色,依舊令人不寒而慄。
滴答滴答——
劍鋒上的熱血順著劍身滴落。
不多時便泅濕泥地,留下點點紅印。
少年冷眼看著雁翎刀壯漢。
「不想死,滾!」
面對這番挑釁,雁翎刀壯漢怒極反笑。腰間武膽虎符光暈流轉,赤紅罡氣流轉全身,頃刻間化作一襲猙獰獸頭甲胄。手中雁翎刀也化為一杆紅纓鉤鐮槍,氣勢陡然拔高,整個人似一團燃燒的火焰。他狂奔兩步,一匹踩著火焰的黑馬出現在他胯下,如離弦之箭襲向沈棠。
鐺!
槍刃雖落空,卻幾乎是貼著沈棠的眉弓,留下一抹細長紅痕,襯得肌膚愈發白皙。
一槍落空,攻擊接踵而至。
鉤鐮槍槍頭一轉,一側的倒鉤上挑直襲沈棠面門,若被刺中,最輕也是頭顱開裂。
「白矢!」
弓弦嗡鳴,一支墨色羽箭破空而來。
箭鏃精准擊中鉤鐮槍的倒鉤,二者撞擊發出的刺耳之聲令人耳蝸鼓噪,耳鳴不已。
「參連!」
墨色羽箭又至,這次卻是一箭接三矢。
看似力道輕盈虛軟,但真正接觸卻是力重千鈞,硬生生打偏了鉤鐮槍的方向,震得持槍者虎口發麻。箭矢的目標也不止雁翎刀壯漢,剩下的幾乎一箭一名,箭箭命中眉心、喉嚨、心臟等致命處。死者連反應都反應不過來,便覺得渾身冰涼,有些還被帶飛著釘在牆上。
雁翎刀壯漢定睛一看,居然又跳出個黑衣紅發繩的高挑少年,左手持著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弓,身上並無箭囊。那名少年與半空飛躍落地,足尖未穩,右手一拉弓弦至滿月。
「井儀!」
墨色罡氣在他指尖凝聚出四支羽箭,一箭阻攔雁翎刀壯士,再次打偏他的鉤鐮槍,另外三箭射殺圍攻沈棠的人。咻咻咻三箭,又有三人歸西,而雁翎槍壯士看了只想破口罵娘!
這倆小兔崽子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沈棠手中的劍正要割開敵人喉嚨,卻被一杆墨色羽箭搶先洞穿了敵人腦門,人頭沒了!
她猛地回頭看向翟樂。
這就是搶了她人頭的人頭狗!
翟樂卻沒這個自覺,身形靈巧避開追殺,足尖借力躍上房檐,借助地形與敵人周旋的同時,三不五時射出數箭,箭箭斃命。他的箭法極好,身形也靈活得驚人,還不忘叫嚷。
「沈兄,這些人都殺了嗎?」
「他們怎麼都追我……」
「火火火,腳好燙啊……」
叨叨的功夫又是數箭出去。
他縱身飛躍踩著底下人頭躥到另一間房頂上,單臂抓著房檐借力改變軌跡,避開又一次追殺,順利從三人夾擊中脫身。那張嘴巴也沒有閑下來:「這配合看著不似土匪啊……」
他跟他阿兄從東南一路遊歷到西北,一路碰到的惡徒沒一千也有九百。散兵游勇,各自為戰,能力也層次不齊,極容易被逐個擊破。而這些惡徒互有配合,倒像吃軍餉的。
「想念阿兄,沒文心輔助不習慣。」
「沈兄你幫我啊,文心文心文心!」
翟樂的嘴就沒有停過。
沈棠被念煩,道:「你能閉嘴嗎?」
餘光瞥見翟樂那處,手腕輕甩,長劍脫手飛出,一劍射穿舉刀從背後偷襲翟樂的敵人。
「老子從不打輔助位!」說著兩指一勾,長劍似受到某種召喚,乖順地飛回她手中。
被噴濺的血撲了一臉的翟樂:「……」
委委屈屈>﹏<
雖然聽不懂「打輔助位」是什麼意思,但不妨礙他知道什麼叫「輔助」。
沈兄這是嫌棄他。
ε=(′ο`*)))唉
還是自力更生吧。
翟樂臉上的輕鬆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許凝重——別看他與沈兄氣勢高昂,但敵人數量卻只增不減,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冒出來的,有種捅了馬蜂窩的既視感。
除此之外,那名雁翎刀壯漢至少也是八等公乘,武膽虎符可驅使四百士。這四百士還未出動,顯然是遊刃有餘得很。現在就用這些不入流的雜兵消磨他們氣力,不妙。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0 07:13 PM
五十九:輔助來了
翟樂暗中觀察戰局。
一箭射飛偷襲「竊賊」的敵人。
腳下步伐一錯,來到「竊賊」身邊,順道搭了把手,將人從圍攻中救出來。這名「竊賊」渾身浴血,在他們來之前也不知苦戰了多久。刀柄脫手險些癱瘓在地:「多謝小友……」
「謝謝就算了,往後洗心革面就好。」
因為翟樂幫了「竊賊」,他就成了一眾敵人的眼中釘。看著一波一波圍攻而來的敵人,饒是翟樂神經再大條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問「竊賊」道:「這些都是什麼人?哪家的死士?」
不過他更想問的是——這位「竊賊」仁兄究竟竊取了什麼東西,惹來這般追殺?
這位「竊賊」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咬牙舉刀砍殺敵人,翟樂見溝通不順,只好歎氣奉陪。
內心則忍不住嘀咕開來——
沈兄、他與「竊賊」,三人兩武膽一文心,怎麼看都是沈兄輔助能將贏面最大化……
「星羅棋佈!」
就在翟樂一邊射箭一邊想著自家阿兄會不會從天而降的時候,場面突生異變!
無數黑白文字如浪花翻湧,瞬息鋪滿整個村落,組成縱橫交錯的巨大黑白棋盤。
翟樂狂喜大叫:「阿兄,你終於來了!」
來人並未給予回應。
只聽此人悠然從容吟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明哲保身】!
黑白二色文氣上湧交錯成繭,將傷勢最重的「竊賊」護住,任由敵人刀鋒亂砍也紋絲不動。緊跟著便是沈棠,最後才是翟樂。因為這一細節,不用轉頭都知道來人不是阿兄。
火光沖天,武器相擊,鮮血噴濺。
儒衫文士神情凝重,冷眼看著底下混亂不堪的戰局,完全不知道是怎麼打起來的。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看著歪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屍體,祈善便知事情已經無法收場,為今之計只能殺光在場所有敵人——比起變數多端的活人,死人才能守口如瓶!他目光又轉向跟雁翎刀壯漢纏鬥廝殺的沈小郎君,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漣漪。
這個醉鬼是真的瘋!
酒量淺就算了,酒品還這麼差!
祈善嫌棄歸嫌棄,但爛攤子還是要收拾的,腰間文心花押光暈一閃,他輕啟口唇。
「三心二意。」
隨著言靈一出,祈善腳下湧上兩團如粘稠流水一般的文氣,一團黑,一團白。
僅僅一個呼吸的功夫,文氣便拉長至一人高,最後化為兩個與祈善一模一樣的「人」。
三人三心,一人負責一方。
分心多用屬於文心謀者比較高級的言靈,祈善這道言靈不僅能化一為三,還能令文氣在短時間內翻倍增幅。這是鐵了心準備將底下這些人全部留下來,一個活口都不留!
雁翎刀壯士:「……」
他費勁功夫,千里追殺,本以為終於將目標趕到死地,進行最後的收網,誰知道接二連三有人攪局。最先跳出來的持劍少年雖是文心文士,但這廝光顧著打,一點兒也沒有支援夥伴的意思。第二個黑衣少年箭術驚人,但畢竟年歲還小,不足為懼。
第三個——
(╯‵□′)╯︵╩▂╩
TM一來就殺氣騰騰想下死手!
三人聯手再加上一個重傷的九等五大夫……不管怎麼看,想將目標留下是沒可能了。
他咬咬牙,憤恨看了眼被翟樂護在身後的「竊賊」,堵在心口的血差點兒要將他憋死。
這跟播種施肥伺候農田,眼巴巴等到收穫季節被跳出來的盜匪打光稻穀有什麼區別?
播種老子播,施肥來自來。
結果摘果子跟老子無關!
內心天人交戰,最後還是不甘地做下了撤退的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回頭再跟這幾人算總帳!祈善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的意圖,以文氣鑄城牆攔截去路。
雁翎刀壯士看也不看,揮刀劈裂。
祈善唇角噙著冷笑,他當然知道這種沒有軍伍加成的文氣城牆脆弱得很,不過能拖延目標一時片刻也足夠了。果不其然,提劍的醉鬼分分鐘殺過來,縱身飛躍,劍鋒直指面門。
一個騎馬用鉤鐮刀。
一個步戰用長劍。
怎麼看都是沈棠吃虧。
但架不住沈棠比猴子還靈活,上躥下跳,精力無限,而雁翎刀壯士的優勢反而成了劣勢,移動沒沈棠靈活,進攻防守都被掣肘得厲害。最後,雁翎刀壯士實在是被惹急了。
做了一個除了沈棠,其他人都不陌生的動作——催動武膽,祭出腰間懸掛的虎符!
赤紅罡氣宛若怒吼的野獸,直沖銀台,氣焰之盛一度壓過翻湧的黑白文氣。
翟樂一見這架勢便暗道「不妙」。另一處,祈善見沈棠沒有反身回撤,居然還想進攻,登時氣急。指望沈小郎君跟自己「心意相通」不可能了,他準備強行「移花接木」將人轉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赤紅罡氣沖天之後再如雨點散落各處,化為一個個通體赤紅、身穿紅色藤甲的兵卒,乍一看足有三四百人。八等公乘,武膽虎符可驅使四百兵。通俗來說就是搖人搖四百小弟。
而沈棠——
正好衝進四百人中間。
她被圍攻了。
眼看著局勢不好,祈善準備「移花接木」將沈棠轉移出去減輕壓力,誰知局面又生變故。
那名黑衣持弓少年也祭出虎符——
七等公大夫,可駕馭兵卒三百五。
隨著黑色罡氣落地化為一道道黑甲士兵,翟樂以虎符下令它們與紅甲士兵交戰。
幾十號人幹架,硬生生打成千人大戰!
沈棠這邊壓力驟減,目光一挪。
人頭,還是雁翎刀壯士最值。
她腳下一錯,持劍默念。
「千里不留行。」
劍影密集,交織成網。
閒庭信步一般往雁翎刀壯士方向殺去,沿路上殘影掠過,紅甲兵卒皆是一劍斷首。
祈善道:「窮寇莫追!」
沈棠才不管:「老子就追!追他姥姥!」
祈善:「……」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
沈棠毫不猶豫地抽取丹府文心內的文氣,催動言靈準備追上去,結果半句下來,只剩小半的丹府瞬間一空。強烈的無力感蔓延全身,長劍消散,雙腿一軟,啪得一聲倒地。
她,酒醒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0 07:16 PM
六十:醒酒
疼!
難受!
這是沈棠第一感覺。
頭疼、手疼、腰疼、腿疼、腳疼……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隨著意識清醒,仿佛這具身體的細胞都在敲鑼打鼓跟她抗議。略吸一口氣,濃烈的泥土味以及血腥味直沖鼻腔。她微微蹙眉,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睫羽微顫,緩緩睜開眼。
沈棠倒地這一幕過於意外,翟樂只來得及分心命令兩員黑甲士兵去策應護衛,以免混戰之時刀劍無眼傷到人。祈善則是又好氣又好笑,哪裡想得到她會來冷不丁來這麼一出?
剛一湊近便聽到沈棠嘴裡罵罵咧咧。
「淦——老子這是在哪裡?」
剛一睜開眼,她便發現自己正面朝下,小半張臉埋在泥地水窪,臉頰沾了一地的淤泥。抬手一抹,手心一片血色。這才發現哪裡是什麼淤泥水窪,分明是血水彙聚的「血窪」!
勉強坐起身,抬頭四處環顧。
火光映入她雙眸。山中民居在烈火中損毀大半,視線所及之處皆是殘肢斷骸,屍體橫七豎八鋪了一地,仍有鮮血順著傷口淙淙流淌。料想得到,此處不久前爆發了激烈廝殺。
周遭殺喊聲不斷。
這一幕讓沈棠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穿越,還穿越到一場小規模遭遇戰的戰場。
也不怪她這般腦補。
她明明記得清楚,自己前不久還在民宅廊下,賞月喝酒晾曬濕髮,好不愜意快活,怎麼眼睛一閉再一睜就跑到一處陌生山坳。周圍還有身穿紅黑兩色鎧甲的士兵互相幹仗?
唯一值得讓她慶倖的,這些士兵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不然哪個盯上她可就危險了。
「沈五郎、沈小郎君——」
這時,沈棠耳邊傳來熟悉的男聲。
循聲抬頭,果然瞧見一張熟面孔。
欣喜道:「元良!你怎會在此?」
祈善:「……」
簡單一句,將他想脫口而出的陰陽怪氣堵死,氣人不成反而將他自個兒憋得夠嗆。
沈棠有什麼資格問他這問題?
他三更半夜為什麼會在這裡?
沈小郎君心裡難道沒一點兒數嗎?
祈善露出「核藹」淺笑,輕聲詢問沈棠:「沈小郎君可還記得你先前做了什麼事情嗎?」
沈棠:「……」
雖然一頭霧水,但直覺告訴她,眼前的祈善笑得滲人,絕對來者不善。她剛說完,祈善的笑容愈發「燦爛」。她感覺自己頭皮有種輕微觸電發麻的感覺,整個人都不自然起來。
沈棠怯生生地道:「……不知道。」
又支支吾吾:「我、我幹了什麼?」
「幹了什麼?」祈善近乎咬牙切齒,「你先是一路跑到孝城中心府衙附近,又從那處一路奔襲跑出孝城,一頭鑽進二十多里外的深山老林。沈幼梨啊沈幼梨,你可真能跑啊你!」
沈棠:「……」
「旁人喝個酒,至多撒撒酒瘋,說說瘋話。你喝個酒,逮著誰就要提劍殺誰是吧?」
被一通劈頭蓋臉教育的沈棠:「……」
她茫然而無辜地眨了眨眼——後知後覺猜出來,這一地的傑作有她一份功勞。
「我不是故意的……」
作為宅女畫手,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咋好,但萬萬沒想到一碗杜康酒就能把她放倒,放倒之後還會撒酒瘋提劍殺人。看著祈善憤怒下的擔心,她尷尬又羞慚,恨不得以頭搶地。
祈善一肚子的氣猶如被紮破的氣球,泄了個乾淨,無奈揮揮手道:「以後少沾酒。」
若沈小郎君喝酒不折騰別人也就罷了,偏偏遭罪的是旁人,他說什麼也要阻攔。
沈棠:「哦。」
失去了統帥,紅甲兵卒猶如無頭蒼蠅,沒多會兒就被黑甲兵卒全部蠶食,殺喊聲逐漸停歇下來。翟樂收回武膽虎符,單手拖著身受重傷的「竊賊」走到沈棠跟前,那雙灼灼桃花閃著些許邀功般的笑意。只聽他朗聲喚道:「沈兄,這個竊你珍寶的小賊,我給你帶來了!」
沈棠滿頭問號:「哈???」
祈善面無表情掃了一眼「竊賊」。
這就是沈小郎君大晚上撒酒瘋,提劍奔襲二十多里要抓的「竊賊」?估摸著也是遭了無妄之災……嗯,也不能這麼說。倘若沈小郎君沒誤打誤撞碰見,以那陣仗,此人必亡!
思及此,祈善眼眸微沉。
一個尋常人怎會引來這種程度的追殺?八等公乘也不是田地裡的大白菜,哪裡都能碰見的,擱在軍中大小也是能領兵三五千的將領。讓這種實力的人出來追殺……
他微下眼瞼藏起深思,隱隱猜到什麼。
而翟樂口中的「竊賊」……
重傷幾欲昏迷的他被這話嚇得陡然一驚,厚厚一層血垢也擋不住臉上的懵逼,不知道自己何時竟然成了「竊賊」。他確信自己沒有「竊」走沈棠的東西,但架不住他的確身懷至寶。
他肌肉緊繃暗中戒備。
沈棠一臉納悶,問翟樂:「什麼竊賊?」
翟樂也被她這個問題問住了,指著「竊賊」揚高聲音:「不是沈兄說此人竊你珍寶?」
沈棠:「……」
她不是,她沒有,別冤枉好人!
面對齊刷刷三雙眼睛的注視,沈棠後退一步,底氣不足:「我、我先前喝醉了……」
所以,幹了啥都跟她本尊無關!
一時間,氣氛尷尬得讓人想原地用腳趾摳出一間三室一廳屋子來。沈棠低頭一看,哦吼,腳上木屐還是反的。趁著無人注意這一細節,悄咪咪脫下木屐重新穿好,佯裝無事人。
聽到這些話,「竊賊」暗暗鬆了口氣。
不是衝著他來的就好……
因為太狼狽,沈棠他們也不好這副樣子回孝城,打算在野外將就一夜,順便帶著重傷的「竊賊」去民居下游溪水處理傷口、清洗污漬。
因為只有一件寢衣,沈棠只能潦草洗了把臉。此時盛夏剛過,還未入秋,空氣依舊濕熱沉悶,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壓著胸口,加之血污泥垢緊貼肌膚,讓沈棠渾身不適。
「我去劈點柴。」
民居還有沒燒完的柴火。
休息一會兒,剛醒時的虛軟無力已經褪去。沈棠提著慈母劍劈柴,翟樂被她忽悠挖坑埋屍,祈善負責照顧重傷的「竊賊」。野外條件有限,只能將傷口簡單處理。但以九等五大夫的恢復能力,將養個七八日也能痊癒。
「多謝三位義士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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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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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 07:15 PM
六十一:共叔武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我輩應為之事,俠士客氣了。」
沈棠這話說得豪氣。如果忽略她手中舉著的烤餅,真有幾分行走江湖的遊俠氣韻。
縱使嘴巴刻薄如祈善,這會兒也懶得吐槽沈小郎君話中的槽點——小郎君是「救人一命」了,但被一劍封喉的命有幾條?
這醉鬼自個兒都不記得。
至於「路見不平」更有意思,分明是小郎君撒酒瘋,一路奔襲到人家面上「拔刀相助」。
祈善覺得槽點多,「竊賊」卻不這麼覺得。
他見沈棠這話說得坦蕩自然,繃緊心弦鬆泛些許,眉宇舒展,整個肩膀都放鬆下來。
抱拳許諾:「大恩不言謝。來日恩人若有需要在下幫忙的地方,必效犬馬之勞!」
沈棠笑道:「好說好說。」
說著將烤好的餅子分出去。
不知道是晚膳吃得少了,還是喝醉之後運動量大了,她這會兒餓得難受,有種放肆過後的空虛,說不出的難受。剛分完,不顧餅子還燙,一口咬住,留下一圈整齊的月牙齒痕。
「多謝沈兄。」翟樂一改抱膝坐地的姿勢,有禮貌地接過沈棠遞來的烤餅,餅面烤得焦黃酥脆,口感微澀泛著點甜味,他抱著餅歎道,「此情此景,若有美酒相配,豈不美哉?」
美酒???
一聽「酒」字,祈善敏感神經被觸動。
他忍著隱隱作疼的太陽穴,「笑裡藏刀」:「小友,在下現在聽不得‘酒’這個字眼。」
一提酒就想起沈小郎君提劍撒酒瘋,自己跟在身後追的場景,這絕對是少有的噩夢!
上年紀的人,腿腳經不起這麼造。
翟樂看到他的笑容,嚇得縮了縮脖子。
沈棠也心虛地暗暗冒汗。
為了打破近乎凝固的緊張氣氛,沈棠主動轉移話題,轉頭詢問坐著調息的「竊賊」。
「還不知俠士姓甚名誰?」
此問一出,那名「竊賊」神情隨之微滯,眨眼又恢復正常,若不仔細觀察還以為是錯覺。
「在下複姓共叔,名武,字半步。」
共叔武?
共叔半步?
這名字好生古怪。
且不說共叔這個複姓極為罕見,光是名與字就很奇怪。古時六步為半,半步則為武。
取名的家長不能說不用心,就是這用心的方向有些特立獨行,但沈棠也沒出言問什麼。畢竟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她還知道有人姓「王」,名「者榮耀」,或姓「古」,名「德貓寧」。
翟樂咀嚼著餅子,問道:「那你可知他們為何要追殺你?還不惜派出一名八等公乘?」
雖說武膽修煉比文心簡單,門檻也低,但不意味著八等公乘就是田地裡大白菜,事實上這已經是七成武者終其一生的天花板。再往上需要一定天賦、日復一日的苦修以及運氣。
共叔武搖了搖頭:「不知道。」
翟樂疑惑:「不知道?」
共叔武苦笑一聲,不欲多言。
祈善內心倏地冷笑——不知道自己為何被追殺,這種敷衍說辭也就三歲稚童會信。
所謂共叔武,根本就是個假名。
根據賊星隕石的記載,曾有個叫太叔段的人兵敗逃亡於共地,又被稱為「共叔段」。
隨著後代傳承,逐漸又演化出了段氏、共叔氏、共氏,再到大眾所知的龔氏。
如此一想便明白了。
共叔氏與龔氏。
武與文。
半步為武,禮之義理為文。
因此,眼前這個共叔武根本就是龔氏逃亡在外的九等五大夫——龔文,龔義理!
祈善面色古井無波,似乎沒注意到共叔武的異常。他權當自己不知道共叔武的身份,只是關心了句:「賊人怕是賊心不死,遲早會捲土重來,共叔郎君可有想好對策?」
共叔武搖了搖頭。
憔悴的臉上泛著些許不健康的紅暈。
饒是九等五大夫身體再好,但他全身上下都是傷口,被捉到蹤跡後一直疲於逃命,根本沒時間修養。有些傷口自行結痂癒合,只剩一條長長紅痕,有些癒合之後又崩裂,或者傷上加傷,不少傷口染了穢物發紅潰爛。祈善的問題是他此刻最擔心,但也最沒有辦法的。
半晌,他輕歎了聲:「若實在無法,也只能逃亡鄰國避難,或許能博得一線生機。」
祈善垂眸微思,學著共叔武「推心置腹」。
「實不相瞞,在下也是前不久才從他國學成歸來,那裡也不平靜,苛政重賦,戰爭頻繁,赤地千里。與之相較,庚國反倒好些。」
庚國和辛國的仗已經打完了。
其他國家不是正在打就是準備打。
共叔段聽了這話安靜下來,表情死寂,生出一種天地浩大卻無他立錐之地的悲戚。
祈善稍微能理解他的心情。
在場除了東南出身的翟樂,其餘都是辛國子民,可辛國已經亡國還被改名「重台」。雖說這個時代建國、亡國,戶籍反覆運算是非常稀鬆平常的事,有識之士也不拘泥所謂「國籍」,但就是有種「老家被人端掉無家可歸」的寂寥。
累累若喪家之犬。
形容此時筋疲力盡的共叔武,貼切。
翟樂一心一意吃餅。
沈棠不一樣,一邊吃餅一邊關注祈善二人——直覺告訴她,這廝肚子裡釀著壞水!
這LYB多狗啊!
幹架的時候【明哲保身】給他自己,邊緣OB劃水飛起,只要隊友不死他就不管。
這麼狗的傢伙,怎麼會主動關心他人的精神健康,寬慰弱小的心靈,還「推心置腹」?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沈棠眼珠一轉,詭異的默契上線。
「共叔壯士可有聽過‘燈下黑’一詞?」
「燈下黑?自然聽過。」
「那也該聽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追殺你的人知道你逃到孝城,自然會猜測你逃亡他國。興許還會在必經之路上設伏,待你自投羅網,倒不如什麼都不做。」
「什麼都不做?」
沈棠:「隱瞞身份藏起來,就在孝城。」
這一助攻讓祈善心下滿意,他接著說道:「最近有一則‘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統’的流言甚囂塵上,四寶郡也多了許多外來的陌生面孔。藏匿其中,被發現的風險反而小。」
共叔武心下動搖厲害。
燈下黑……
留在最危險的孝城……
內心掙扎,終於還是抵不過誘惑。
點頭應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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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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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 07:17 PM
六十二:吃飽飯
二人一唱一和說動了共叔武。
翟樂見他們說完,這才開口:「要我說,沈兄你們不如想辦法離開西北去東南。」
沈棠問:「去東南?東南沒打仗?」
本以為翟樂會說點「東南諸國局勢穩定」之類的話,誰知他張口就道:「打啊,怎麼不打?這會兒還有沒打仗的諸侯國?不過東南有一點比西北好,那裡不會動不動乾旱。」
祈善聽了連眼皮都懶得掀,他失笑:「東南諸國多雨水是真,也的確不會動不動乾旱,但會發洪澇。某一些洪澇是天災,人力不可違抗,有些洪澇則是人為。江河上游的諸侯國把持水脈,雨季前截斷河流,令下游乾旱。雨季一來又大肆放水洩洪保證上游安定……」
利用地理優勢的騷操作還不止這些。
據他所知,有個諸侯國發家致富的秘訣就是「賣水」。江河下游的諸侯國不聽話不交歲幣就斷水源,再不配合就特地洩洪發大水淹了那個小諸侯國,靠著收「保護費」充裕國庫。
因為實在幹得太過分,惹得天怒人怨,被支流下游的諸侯國聯合起來討伐給滅了。
祈善寧願蹲西北也不願意跑去東南。
最重要的是——
他是旱鴨子,討厭水!
翟樂癟了癟嘴,似乎在沮喪自己安利沒有賣出去。但轉念一想也能理解,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他從小生於東南邊陲,水性佳,狩獵打漁的好手,沒吃過什麼苦。
故國再亂那也比別處好。
想必祈善先生也是一樣想法。
翟樂:「就算不肯南下,庚國也不安全。要麼移居政局相對穩定的諸侯國,要麼乾脆避世而居,遠離戰火……阿兄說過,庚國國祚至多不過五年。」
祈善眉頭動了動:「你阿兄?」
「同宗堂兄,我倆年紀相仿,從小玩在一處,勝似同胞親兄弟。他可厲害了,打算這次遊歷結束就出仕。他還說庚國國主鄭喬就是個性情低劣的狹隘之徒,眼高手低野心大。北漠豺狼,十烏虎豹,他還敢與虎謀皮,必將屍骨無存。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祈善用餘光注意共叔武的神情,見他看似走神實則注意力放在眾人談話上,開口道:「你阿兄看鄭喬還看得挺准。此人德薄位尊、智小謀大,加之心性狹隘,睚眥必報,的確沒有明主之相。」
「以先生來看,何謂明主?」始終沉默的共叔武突然開了口,「是功勳卓越,開疆拓土之君?」
祈善沒回答而是轉頭反問沈棠。
「沈小郎君以為呢?」
突然被點名的沈棠:「問我???」
祈善:「對,問你。」
她隨口回答:「人活一張嘴,我想能讓百姓吃飽穿暖生活安定才是明主吧。倉稟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百姓生活富裕,手有餘糧,人心穩定,自然國家也會安定,政局隨之清明。明主嘛,累死累活不就是為了達到這種效果?」
共叔武:「……」
祈善:「……」
沈棠被二人盯著覺得哪裡毛毛的。
又硬著頭皮道:「不管是開疆拓土,還是功勳卓越,於君主而言,武功是挺好看,但百姓能受到多少好處?不僅沒好處,為了籌措軍費朝廷還會加重賦稅,最後都壓在他們身上。收稅多一份軍費,他們就餓一點,甚至被活活餓死。你看,辛國被滅,有多少遺民懷念故國?不都拍拍屁股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假使以後庚國被滅,百姓依舊如此。
興許還會舉起來小酌兩口,慶祝頭頂上壓著的暴君終於嗝屁了,他們能喘口氣。
共叔段沒有說話,翟樂也沒開口。
祈善搖頭:「如今這世道不適用。」
例如沈小郎君的「諸侯之道」。
別家諸侯都將「諸侯之道」用於招賢納士、網羅人才、招兵買馬,沈小郎君卻是「農事」,種田再厲害,糧倉再多,但守不住有什麼用?對那些人才來說沒吸引力,也無法給予他們益處。
糧食,那是有武力就能搶來的東西。
「元良說得也有道理,俗話說得好——種田不屯槍,自家成糧倉;屯槍不種田,處處是糧倉。自家田裡種的糧食哪裡有別家糧倉裡的香?」沈棠考慮當下局勢,表示理解。
不過——
成年人為什麼要做選擇?
自然是槍和田都要。
管他天王老子,喂飽肚子再說。
沈棠冷不丁說了句:「若我日後要找哪家諸侯出仕混個工作,絕對不考慮那些拖欠薪水酬勞低的……」
出來工作就是為了吃飽飯。
不談理想就談肚子。
一個老闆若能做到工資準時發,給加薪水,不亂喂雞湯,不會口惠而實不至,幹多少活給多少錢,讓員工養得起一家老小,那這就算得上一個好老闆。
莫說996了,007都能幹。
「你想出仕?」祈善眸色深了點。
沈棠:「……」
莫名覺得這個問題要慎重回答。
她搖了搖頭,道:「我就這麼一說。沒事給別人打工幹嘛?我又不是吃不飽飯……」
這個時代背景,活幹得好未必能升職加薪,但幹不好絕對能連累一家老小掉腦袋,付出跟收益不成比。所以,跟人創業不是好選擇,還不如單飛。
她還能用言靈變出吃食。
也許幫不了別人,但她自己餓不死。
祈善神色稍緩。
「如此也好。」
沈棠不解看他:「……什麼也好?」
「努力吃飽飯,也挺好。」
不止讓一人吃飽,讓萬萬人吃飽。
沈棠:「???」
雖然不太明白祈元良肚子裡又在釀什麼壞水,但直覺告訴她不算壞事,便不再理會。
一旁的共叔武看看祈善再看看沈棠,隱隱察覺什麼,但又覺得自己的猜測荒誕,暫且按下。
篝火將滅,夜盡天明。
休養差不多,一行人準備進城。
沈棠、翟樂和祈善三人還好,共叔武實在扎眼了些。天一亮,共叔武起身之時,沈棠才注意到這個壯漢身高逼近兩米,身形魁梧健碩,肩寬腰窄,四肢肌肉強勁有力,一人抵得上她兩個人!
扎眼,丟進人群能一眼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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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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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 07:18 PM
六十三:聘貓(上)
「沈郎君在瞧什麼?」
共叔武一早就注意到沈棠看他的眼神有驚訝也有羨慕,憔悴面容露出幾分難得笑意。
沈棠被抓了個正著,窘迫地收回目光。
「咳咳,我發現共叔壯士真的高。」在場四人就她的海拔最低,翟樂都比她高大半個頭,這讓沈棠跟人說話都得抬頭,不太舒服,她虛心求教,「有什麼快快長高的秘訣嗎?」
若有鍛煉肌肉秘笈就更棒了。
這橫練肌肉一看就蘊藏著強大的爆發力,普通布衣都遮不住,看得人心生羨慕。
若她有傲人海拔,一拳將人打出腦花的肌肉,天下傻批見她都要自覺講文明懂禮貌。
祈善:「……」
翟樂不客氣地噗嗤笑出聲。
共叔武先是錯愕,旋即露出一縷鬆快淺笑,看了眼沈棠腰間文心花押,委婉道:「沈郎君年歲還小,要再過上幾年才會躥得飛快。」
沈棠道:「沒有訣竅?」
「訣竅沒有。」
除了極少數特例,大部分武膽武者身材都比尋常男子高大,氣力也更大。因為只有強大的體魄才能發揮出強大的力量。若身軀承受不住武膽帶來的力量,殺敵不成反傷己身。
武膽就是最好的訣竅。
可惜小郎君是文心文士。
沈棠:「……」
她直接將「失望」二字寫在臉上。
祈善道:「沈小郎君倒是提醒我了,你的相貌與虎符要遮掩一下,免得麻煩上身。」
身材反而不要緊,畢竟丟進人群扎眼的又不是共叔武一人,只要武膽虎符通過檢查,相貌不被認出來,蒙混過關並不難。這恰恰是祈善的看家本領之一。唯一麻煩的是——
「這個秘術需要七日使用一次。」
共叔武道:「七日一次?」
祈善慚愧:「嗯,善學藝不精,僅能維持七日。七日一過便會恢復本來面目……」
共叔武輕歎,有遺憾但無不滿——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身上麻煩太大太多,外人沾上一點兒就是惹禍上身,有性命之憂。祈善幾位義士仗義相助,他感激都來不及。
「如此,便勞煩先生施術。」
共叔武恭敬抱拳,祈善雙眼微彎。
他連連擺手:「舉手之勞,不麻煩。」
站在一側的沈棠挑了挑眉頭。
祈善幫共叔武偽裝相貌和武膽虎符,跟幫她遮掩文心花押,似乎是一個辦法???
她怎麼不知道這東西還有時效限制?
自打上次偽裝,元良也沒說過七天重新施展之類的話……若真有時效限制,他肯定會提醒自己,免得浪大了露出破綻。沈棠眼神微閃,將這些心思收拾整齊,藏到了心底。
她敢打賭,元良心裡絕對在釀壞水!
「先生,你能不能也幫我改一改?」翟樂看了也想湊個熱鬧,還是‘一步登天’那種,他道,「我想想,乾脆改成二十等徹侯!回頭拿著它逗一逗阿兄,不把他嚇一跳!」
二十等徹侯,那可是所有武者畢生追逐的目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何等熱血!
祈善:「……」
他莫名想到沈小郎君當時也是開口就「一品上上文心」,眼前這個想要「二十等徹侯」,這倆怎麼不原地飛升呢?光做白日夢!
內心腹誹吐槽,行動上卻滿足了翟樂的小小心願——待他用這枚偽裝過的武膽虎符拿去逗他阿兄,保證他怎麼被揍都不知道。
昨夜發生的事情並未影響孝城。
排隊準備入城的百姓還是絡繹不絕,城門守衛也是一如既往——對普通百姓吆五喝六,趾高氣昂,對有文心花押或者武膽虎符的人諂媚逢迎,竭力討好,檢查也只是象徵性。
進城之後四人分開。
翟樂要回下榻處跟阿兄會合,徹夜不歸擔心阿兄會出去找他,跟沈棠交換居住地點,約好時間一起出去玩。最重要的是——清楚沈郎君什麼時候出攤賣酒,他好去光顧生意。
至於共叔武——
因為七日時效限制,他想留在孝城就不能離祈善太遠。這時祈善又「好心」跟他說隔壁民宅能租住,共叔武不好意思拂了人家好意,便答應下來。沈棠作為旁觀者見證一切。
她越發覺得祈元良肚子裡釀著壞水。
三人回到下榻處,祈善拜託老婦人幫共叔武解決住房問題,沒一會兒褚曜提著幾包荷葉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體格敦實的小孩兒。小孩兒紮著兩道沖天小啾啾,臉蛋紅潤。
抱著一團用布包裹的活物,一拱一拱。
他問沈棠:「五郎可是醒酒了?」
祈善沒好氣地道:「這會兒再不醒酒,哪敢將他帶回來?這孝城都能叫他拆乾淨了!」
褚曜揶揄道:「五郎可有追回珍寶?」
沈棠尷尬地躁紅,支吾道:「唉,那不是喝醉了嗎?醉酒之話不可信,都是誤會。」
祈善:「沈小郎君把‘珍寶’帶回來了。」
褚曜詫道:「不是說誤會?」
「昨晚一路追,在城外二十多里地救回來個人。」祈善一想到昨晚的遭遇,心火重燃,語氣衝了三分,「廢了這麼大功夫、冒著那麼大風險救回來的,如何不能稱一句‘珍寶’?」
褚曜:「……」
他對祈善帶回來的人生出幾分好奇。
儘管昨日之前,他與祈元良僅是神交,昨日才見到真人,但從以往傳聞來看,他深知這廝是無利不早起的性格。雖說仇家遍地,但不喜沾手麻煩,一旦沾手必有利益可圖。
讓他瞧瞧——
又是那個倒楣催的被盯上了?
褚曜不說話,但他的表情出賣了他的內心,祈善這頭心領神會,眉頭跳得厲害。
目光一掃,一眼注意到褚曜身後跟著的小胖墩兒,便問了一句:「此子哪家的?」
褚曜:「那間肉鋪屠夫之子。他阿爹跟我交了束脩,我總不能不管人家兒子,反正五郎還要在孝城待一段時間,便帶過來教一教。這個世道多學一點本事傍身,總不會錯。」
說完拍拍小胖墩兒髮頂。
看向沈棠,對小胖墩兒道:「不要緊張,這位郎君是沈家五郎,我的主家。」
孩子局促垂首,上前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禮。看著胖,但聲音意外得脆:「郎君好。」
褚曜又看向祈善。
「這是祈元良,喊他先生就行。」
小胖墩兒乖順道:「先生好。」
祈善對孩子面色好些,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正欲進屋休息——昨晚夜宿野外,條件簡陋,蚊蟲騷擾睡得不穩——這時,耳邊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喵嗚」聲,他腳步一頓。
又聽沈棠問小胖墩兒:「你懷裡是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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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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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 07:38 PM
六十四:聘貓(中)
似要回應一般,懷中那一團又軟軟糯糯地「喵嗚」了一聲,小胖墩兒也點頭嗯了嗯。
他小心翼翼鬆開手,掀開粗布一角。
露出一隻小小的,虎斑花紋的小狸貓。
貓兒睜著眼,眸色卻不是常見的琥珀黃而是罕見的水綠,鼻子粉嫩,毛色比尋常虎斑狸貓淺許多。瞧見沈棠又怯怯地喵嗚了一聲,往小胖墩兒懷裡鑽了鑽,一旁的褚曜蹙眉。
沈棠注意力都在這隻貓身上,手指指腹小心翼翼拂過柔軟的貓毛,只是貓兒有些怕生,怯怯的:「這只貓是你家養的?還是野貓?」
小胖墩兒道:「家裡母貓下的。」
沈棠又問:「緣何帶出來?」
這麼小的貓崽不應該讓母貓帶著嗎?
小胖墩兒聽了情緒低落一瞬,他低頭看著貓,說道:「阿爹阿娘說是不讓養,讓丟了。」
「不讓養?這貓身體不好養不活?」
小胖墩兒搖頭,老老實實道:「不是,它很好就是眼睛不好,阿爹覺得忌諱不讓養。」
一窩七隻貓崽都是琥珀黃,跟母貓一模一樣,唯獨這一隻與眾不同,屠夫擔心是什麼不詳預兆,恰逢最近生意又不太景氣,心裡覺得不太舒服,準備將貓崽扔了或者送養。
小胖墩兒便帶著它,問問街坊鄰居有無願意養的,結果可想而知——普通百姓養自己都困難,吃不飽,哪裡還有剩飯剩菜養貓?
沈棠道:「眼睛哪裡不好?多漂亮。」
被奶呼呼的貓兒用這麼一雙水汪汪、清澈透明的水綠眸子看著,看得人心都化了。
她正欲開口說什麼,卻聽頭頂傳來祈善的詢問:「這隻貓崽可有找到主家?」
小胖墩兒搖搖頭:「還未。」
沈棠:「???」
她敢拍著胸脯保證,在此之前從未聽過祈善用這麼輕聲細語的口氣說話,仿佛聲音高上一度都會驚擾這隻貓崽崽。她抬頭,驚悚發現祈善臉上也掛上了溫柔的笑——
恐怖!
┌(。Д。)┐
沈棠表情有一瞬失控。
誰知,她還聽祈善說:「如此甚好,稍待片刻,我去瞧瞧黃曆,挑個日子去下聘。」
沈棠:「???」
下、下聘???
沈棠問:「你聘誰?」
祈善理所當然地道:「自然是聘這隻狸奴,它生得極像我以前養過的一隻狸奴。」
目光自然而然流淌出幾分追憶感慨。
沈棠:「???」
養貓就養貓,為什麼還要下聘?
人家祈善不僅鄭重其事下聘,他還翻找黃曆挑了個好日子,時間就是明天,黃道吉日,宜嫁娶,在聘書上畫了幅惟妙惟肖的貓肖像,麻煩民宅老婦人出門買小魚乾和兩袋鹽。
雷厲風行,不拖泥帶水,臉上也多了點兒肉眼可見的準備當「新郎官」的喜悅……
沈棠:「……」
這TM就離譜。
祈善忙起來不見人影,褚曜跟老婦人借了東廚,將買來的下水仔細清洗乾淨。
祈善就會烤餅,沈棠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時代男性下廚,本想上前幫忙卻被婉拒。
「無晦先生,不都說君子遠庖廚?」
他不僅會庖廚之術,還相當熟練。
褚曜用布巾擦掉手上的油脂,笑著調侃了句:「這些下水碎肉都是肉鋪宰殺好的,有甚遠離的必要?再說,又不是大家出身,若不會庖廚的活兒,指望餐風飲露能溫飽?」
他現在的主家是沈小郎君。
是僕非主,要看得清自身定位。
時下烹飪單一,調味稀少,食物以水煮、烤和蒸為主,滋味寡淡。褚曜卻有秘技,一堆普通百姓都嫌棄的腥臭下水,但經過去腥處理,再加上他配置的調味料,味道鮮美。
「五郎,嘗嘗手藝。」
沈棠毫不客氣地吸溜一碗麵。
準確來說是一碗粗糙版的刀削麵。
或者說,麵疙瘩。
將麵粉簡單搓成團再切片,雖無筋道可言,但對於吃了這麼久餅子的沈棠而言,無異於是極品佳餚。小胖墩兒也吃得一嘴油,連碗裡的湯都不放過,端起來嗦了個乾淨。
午後跟著褚曜學習。
學的不是書冊,而是武藝。
沈棠:「……???」
褚曜一個前任文心文士教學生,不教擅長的老本行,跑去跨行教授武藝?
家裡倆人,一個歡歡喜喜準備下聘聘狸奴,一個在院中教導學生習武,而沈棠……
她又雙叒叕清閒下來了。
所以——
當了一刻鐘躺屍鹹魚的她猛地坐起身——太無聊了,閑下來渾身不得勁兒——沒人跟她說話也沒事情幹,還不如出攤賣酒,養家糊口!有了目標,沈棠的行動力直接爆表。
「無晦先生,我出去擺攤賣酒了。」話音落下,人已經快一溜煙跑沒影了,活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她屁股後邊兒追著,褚曜只來得及叮囑一句「別沾酒」,也不知她聽到了沒有。
昨天的老位置。
不過酒水的種類多了。
不止杜康酒,還多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葡萄酒,【綠蟻新醅酒】的米酒,【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的蘭陵酒……其他的,以後再慢慢解鎖。只是可惜——
她就是個造酒的,嘗不得。
「我真的太愁了。」沈棠又是長歎又是感慨,「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太監上青樓。」
「撲哧——」
笑聲自頭頂陰影傳來。
沈棠一抬頭便看到一張熟悉的眉眼,她心下警惕,這位不是月華樓的病癆顧先生嗎?
「沈郎君這是……在賣酒?」
「不然呢?難不成還能是曬太陽?」
沈棠屈指敲了敲身側的「酒」字招牌。
這位不是明知故問嗎?
「顧先生要買酒嗎?」
「如何賣?」
沈棠道:「葡萄酒一壇兩斤四百五十文,其他酒一壇兩斤三百文,不二價。」
顧先生爽快交了錢,卻是一大塊整銀。
沈棠正欲拿出戥子和小夾剪,顧先生抬手制止她的動作,目光灼灼道:「全買了!」
她心下微驚。
念頭還未升起倏忽想到眼前這人會讀心,神情微僵,不著痕跡地收回手,臉色淡定道:「買這麼多酒,顧先生帶的回去?」
「在下何時說要自己帶回去了?這麼一筆大生意,能勞煩沈郎君送一趟嗎?」
沈棠道:「自然能。」
顧客是上帝,打工人沒意見。
顧先生微垂眼瞼,神情淡漠不見波瀾,他道:「行,那便麻煩沈郎君送去曜靈閣。」
沈棠又問:「曜靈閣在何處?」
顧先生倏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教坊,孝城教坊。」
沈棠心下猛地咯噔。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1 07:38 PM
六十五:聘貓(下)
來者不善!!!
四個大字在腦中輪番滾動,警報拉響!
儘管內心已經戒備到了極點,但面上笑容卻沒有一絲絲勉強,神色如常地應道:「好的,沒問題。只是顧先生給的整銀太重,我還得算一算有多少酒,再給顧先生送過去。」
沈棠這話純粹是拖延的藉口。
能拖一時是一時。
內心暗道:早知道出門會碰見這人,還不如蹲在家裡閑得發黴呢,真他娘的晦氣!
誰知顧先生見招拆招。
右手隨意掐指節,心算兩息便算出具體需要多少酒,讓沈棠的打算徹底落空。他好似沒看到沈棠嘴角逐漸落下的弧度,兀自說道:「聽聞沈郎君能以言靈化酒,技藝非凡,在下亦是好酒之人,一早就在曜靈閣備下盛酒酒器。你親去一趟即可,無需再準備什麼。」
沈棠:「……」
她這次沒有刻意收斂內心活動。
面上笑得溫柔斯文,內心破口大駡。
【淦!】
相信顧先生定能收到她的友好信號。
誰知顧先生神情不變,連眉梢眼角甚至連眼神變化都無,沈棠有種一拳頭打到棉花上的既視感。人家試探都試探到這個份上了,此時再找理由避讓拖延,無疑是授人把柄。
沈棠便笑道:「如此甚好。」
同時默念褚曜教的言靈【人心隔肚皮】,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這個顧先生表情管理堪稱一絕,本身又是一副病容相,實在不好判斷。沈棠只得見招拆招,若再不行——
她暗暗用餘光掃過顧先生的脖頸。
他的脖頸偏纖瘦,隱約能看到青色血管。
許是久病,顧先生看著沒多少肉,再加上一米八出頭的身高,整個人看著就很瘦,藥店飛龍也差不多這樣了。普通人這麼瘦肯定瘦得脫相,他倒好,瘦歸瘦,別有一番韻味。
這麼乾淨漂亮的脖子,一劍就能劃開吧?
沈棠綻開笑容:「我與先生同去,有勞。」
顧先生淡聲說道:「無妨。」
二人並肩同行,卻是心思各異。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顧先生,他仿佛談心一般,開啟了話茬:「沈郎天賦著實令人羨慕,這才一兩日不見,竟已學會防止他人窺心。在下在沈郎這個年紀,遠遠不如。」
沈棠暗暗哼了一聲,越發警惕。
文人的嘴,騙人的鬼。
沈郎又是什麼迷惑稱呼?
嘴上說著沈棠成功遮罩了他的窺心,但這話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鬼知道他這麼說是不是為了降低沈棠戒備,從而達到窺心的目的?因此,她繃緊神經,不敢鬆懈。
可她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於是,佯裝懵懂天真地求教。
「顧先生,我有一問。」
顧先生道:「但說無妨。」
沈棠道:「街上人來人往,顧先生的窺心之能是唯讀一人,還是眾生皆讀?」
顧先生問:「有甚區別?」
沈棠:「少時在家中偶然聽聞一個說法,說是這世上兩樣東西無法直視,一為烈陽,二為人心。人心之暗,勝過深淵。世人大多面上一套,內心一套,表裡如一之人罕有。他們表面諂媚恭維,暗地裡詛咒怨憎。若被當事人發現,不僅不會反省自身行為是否妥當,還會生出新的仇恨。即使是無交集、僅擦肩而過的普通行人,見到獵奇的人或者事,也會在內心大肆評頭品足一番。說這個醜得清奇,那個病得短壽。聽到這些心聲可太晦氣了!」
嘴上說著晦氣,臉上寫著嫌棄。
顧先生眼神動了動,倒是好脾性地道:「那沈郎是表裡如一,還是表裡不一?」
沈棠驀地收斂笑意。
「自是表裡如一。」
「哦?這從何說起?」
顧先生似是不信。
「我這人一向是心裡罵嘴上也罵,背地裡罵當面也罵,這不算表裡如一?」
沈棠說得理直氣壯。
請稱呼她為「陰陽怪氣學大宗師」。
顧先生沉吟了會兒,點頭贊同。
「確實,想必運氣也好。」若運氣不好,僅憑沈郎這張嘴,不知被套了幾個麻袋。
一路上,二人氣氛是肉眼可見得火花四濺,沈棠「陰陽怪氣」,顧先生「不動如山」。
終於,即將靠近曜靈閣的時候——
顧先生談起了褚曜:「先前沈郎從月華樓買走的雜役,他姓褚,沈郎可知他的來歷?」
沈棠:「買個雜役還需要瞭解來歷?」
言外之意,她不知道褚曜的背景身世。
顧先生哪裡會信?
雖說區區一個後廚洗碗雜役,賣身契上連個正經大名都沒有,只有一個簡單的姓氏以及何年何月何日花了多少買下,但僅憑一些細枝末節的內容,顧先生也知道了大概。
那個叫「老褚」的雜役,不是普通人,極大概率是曾經褚國三傑之一的褚曜,褚無晦!
呵呵。
他與翁之(倌兒)在月華樓待了好一陣,竟不知道這家象姑館還藏著這麼一號人物。
錯過了是挺可惜。
沈棠初次過來便點名要將其贖買。
這裡面若沒有預謀,誰會相信呢?
再者——
他還發現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巧合」。
於是,有了這番試探。
教坊也不全是下半身那點兒尋歡作樂的地方,還會承包宴席聲樂舞蹈的外活兒,有紅倌也有清倌、樂伶、舞伶。誰家逢年過節有喜事,都會出錢請這些人上門表演舞蹈戲樂。
這是排面!
因此曜靈閣生意紅火,即使是在白晝,依舊有雨條煙葉、淒惻纏綿的靡靡絲竹之音傳入耳畔。沈棠跟在顧先生身後,步伐從容不不迫,對那些臺上排舞的鶯鶯燕燕目不斜視。
只差將「正經」二字刻在臉上。
她問:「龔氏女眷……也都在這裡?」
顧先生回答:「一部分是。」
沈棠問:「另一部分呢?」
顧先生道:「路上沒了。」
沈棠:「……」
(╯‵□′)╯︵╩▂╩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顧先生似乎是曜靈閣的常客或者貴客,他一進來便有花娘上前引路,將二人帶到一間裝潢稱得上雅致富貴的雅間。雅間占地面積極大,還有一個類似是室內表演舞臺的大花鼓。
二人一進屋,下人搬來一個個空酒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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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時間:
2022-1-12 08:51 PM
六十六:意料之外
按照顧先生給的銀錢,沈棠每一種酒都弄了一些。幾乎是言靈生效的瞬間,濃烈霸道的酒香在雅間橫衝直撞,勾得顧先生酒蟲甦醒。也顧不上其他打算,第一時間斟了一杯。
別看顧先生長著一臉病相,仿佛下一秒就能蹬腿撒手人寰,卻是個酒癮相當重的酒癡。
「好酒!」
一杯飲盡,不吝嗇讚美。
飲了酒,慘白病態的臉上添了幾分紅暈,看著比先前有氣色得多。但即便是不會醫理的人也知道這是不行的,有病就該好好將養而不是牛飲酗酒,沈棠將不贊同寫在了臉上。
顧先生一心二用。
喝酒的同時也沒放鬆對沈棠的注意。
見她臉上一閃而逝的擔心,還有自她內心傳來的碎碎念,顧先生心下微訝——這位沈郎可真的有意思。明知自己懷著些許對其不利的目的,居然還會揮霍「善心」在他身上。
他還以為這位有意思的沈郎巴不得他走大路上原地暴斃呢,畢竟方才盯著他脖頸,一閃而逝的殺意是那麼清晰。顧先生頂著沈棠的眼神,又給自己斟了一大杯:「當真是好酒!」
沈棠道:「酗酒傷身。」
顧先生道:「沈郎,‘酗酒傷身’對普通人來說是沒錯,但對在下來說酗酒方能久活。這言靈釀出來的酒絲毫不亞於大家之作。倘若在下也有這般天賦,能省好大好大一筆酒錢。」
沈棠:「……」
這話聽著可真耳熟。她道:「前不久有個人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這酒真這麼好喝?」
顧先生詫異:「你沒喝過?」
沈棠道:「喝過,昨晚。」
不過昨晚的情形太慘烈,除非身邊空無一人,不然她喝酒對其他人的安全是種威脅。
顧先生不知昨晚情況,便以為是沈棠年紀太小,不懂酒的好,笑著打趣她:「那是你年歲還小,不懂酒的美妙。待你年長便懂了——酒,是這世上最好的良藥,可治百病。」
沈棠面無表情:「……」
她確定一定以及非常肯定,酒肯定不能包治百病——因為顧先生從剛才到現在,一人乾了一壇蘭陵酒,喝這麼凶都沒把他腦子的病治好,可見他的話就是騙人的。
哦,她現在用了【人心隔肚皮】的言靈,這廝也聽不到自己罵了什麼,還真遺憾。
顧先生:「……」
沈棠默默垂眸,數了數酒罈數量。
半晌,她忙活完了。
「酒水已經備齊,顧先生慢飲。」
沈棠作勢要起身離開,誰知顧先生冷不丁將酒杯放下:「沈郎,你真的是沈郎嗎?」
「不然呢?我不是沈郎,還能是‘顧郎’?」
「在下對此存疑。倒不是不信龔雲馳,只是相較於旁人嘴裡的話,在下更相信自己眼睛所見、耳朵所聞!不管怎麼看,沈郎出現的時間都太過湊巧。你的目的是什麼?你的身份是什麼?你贖買褚曜又是為了什麼?他一個文心被廢前途盡毀的人,又能帶給你什麼?」
沈棠忍著亂跳的眉心,語氣格外不善。
「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就是個當壚賣酒混點嚼用的人,有時間在我身上耗費功夫,顧先生倒不如多管管自家一畝三分地。大漠落日圖?哼,北漠的?在畫紙藏著那種訊息,相較於我,顧先生的用心動機更加耐人尋味。是想渾水摸魚呢,還是想將水攪渾呢?」
二人說話語氣都不重,聲量也不大。
只是,雅間的氣氛肅殺得很。
「郎君,舞樂來了。」雅間外傳來軟糯黏膩的女聲,沖散劍拔弩張的氣氛。
「進來吧,沈郎不妨也坐下來欣賞欣賞。」
不知何故,顧先生聲音陡然和緩下來。
沈棠臉色不善:「在下不好女色。」
顧先生道:「不好女色?好男色?」
沈棠:「是,例如那位叫‘翁之’的。」
她隱約猜出顧先生跟倌兒關係不一般,二者不是主臣,便是師徒,或者皆有。那名倌兒多半也不是什麼倌兒,有複雜來歷。不然怎麼跟還未落魄時的貴公子龔騁互稱「舊友」?
當著顧先生的面如此說,沈棠就是故意的,是挑釁,也想激怒、噁心這位顧先生。
顧先生的反應卻在沈棠意料之外。
「翁之的話,不太行。」
沈棠:「……」
顧先生一本正經:「若你喜歡,回頭能換一家。不過沈郎年歲還小,不該沉溺於此。」
沈棠:「……」
沈棠正要說不用,雅間木門已經拉開。
坐在門外的是一隊樂伶,年紀都在三十左右,擱在教坊雖是不鮮嫩的年紀,但技藝精湛,每一場樂聲表演都能技驚四座。孝城那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墨客都喜歡來聽一曲。
除了樂伶,今日還多了一名舞伶。
今日要由她表演花鼓鼓上舞。
這名舞伶長相不俗,但在曜靈閣卻不算拔尖。她最特殊之處在於,此人僅有一隻耳朵。
沈棠看著舞伶。
舞伶看著顧先生。
顧先生看著沈棠。
直到舞伶口中發出一聲怪叫,原先故意擺出來的溫婉可人消散無蹤,似瘋魔一般向著沈棠衝了過來。沈棠冷笑,毫不客氣地一腳踹中她的肩頭,將人踹在地板上滑了半丈遠。
顧先生故作驚訝:「這舞伶是新來……」
沈棠冷冷打斷他的話。
「不止是新來的生面孔,她還是被發配龔氏的女眷呢!顧先生,你坐上首欣賞龔氏發配女子舞姿,若你身子骨允許,或許還能春風一度。敢問——龔雲馳那邊就沒有意見嗎?」
不知何時,她手中多了一柄龍紋長劍。
雪亮劍身映出沈棠此時的表情。
冷漠,肅殺,嗜血。
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一面。
顧先生道:「龔雲馳當然不會有意見。」
沈棠:「……」
她陰陽怪氣地嘲諷,顧先生每個回答都在意料之外,一拳打棉花上的感覺可真憋屈。
沈棠冷笑:「他沒意見還是不知情?」
「不知情。即便知情想必也顧不上。因為——」顧先生將話拖長,即使沈棠那柄劍已經渴望吻上他的喉嚨,他仍不慌不忙,淡定甩出下一句,「她是沈家大娘子的陪嫁啊。」
沈棠:「……」
臥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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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時間:
2022-1-12 09:16 PM
六十七:棺材
「沈郎,不,沈家大娘子,可還有話說?」
沈棠怔在原地。
心境與腦子徹底放空。
萬萬沒想到會是顧先生先察覺。
不過——
她感覺自己還能掙扎。
「沈家大娘子?顧先生覺得我是女子?一個有文心花押的女子?你不覺得這個故事過於荒誕不經?市井話本都不敢這麼胡編亂造!」
在沒有積蓄足夠強大的實力前,一個公認的不能擁有文心武膽的女子卻有了文心,不管是被當做獵奇典範還是被當做不詳的徵兆,於她而言都是禍端。被祈善幾個知道倒是無妨,反正她也沒遮掩過,甚至猜測他們何時才能發現真相,但眼前這位顧先生不行。
若他知道了——
沈棠只能送他一劍,早死早超生!
顧先生不急不忙地撫扇而笑,呷了一口蘭陵酒:「荒誕不經?賊星降世之前,誰知道會有文心武膽,口誅筆伐化為現實?這個荒誕的世道發生什麼離奇事件都不算荒誕。」
沈棠冷著臉:「顧先生,你認錯了。」
顧先生指著被一腳踹得現在還緩不過勁來的舞伶:「你知此人,為何只有一隻耳朵?」
「沒興趣知道。」
「她在發配中途欲謀害於你,而你順水推舟以言靈順利脫身,她則被押解差役誤會是你的同謀。少了一人無法跟孝城這邊交接的人交代,便割了她一隻耳朵冒充你的名額。故此,先前調查,才會收到沈家大娘子已故的消息。你說,我說的話對也不對?」
沈棠面無表情:「無稽之談。」
顧先生卻緩和了臉色,循循誘導:「不用這般戒備,在下並無惡意。你是在下這麼多年來,遇見最有意思的人。若你是沈家大娘子,你我無利益衝突,有何理由對你不利?」
沈棠冷哼嘲:「我知道文心謀者多猜忌,越是自詡聰明的,猜忌越多戲越多。僅憑一個你口中的‘陪嫁’就斷言我是沈家的大娘子。你這麼麻煩作甚?衣裳一脫,不都知道了?在這裡猜來猜去,實在是無聊得很,浪費時間。」
手中的劍鋒貼著他脖子。
「顧先生,有無膽量與我做賭?」
「賭什麼?」
沈棠不說賭約內容,她先說了賭注,臉上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冷色,一字一頓宛若判官在耳畔低喃:「我若賭贏,我要你項上人頭。」
「若在下贏了呢?」
「若顧先生贏了,你有本事就來拿我的命。只是,這個可能看似不大,畢竟頸上懸劍的人是先生不是我。」沈棠展顏淺笑,「我有一事不解,不知先生可否解惑?」
顧先生眼皮顫了顫:「你問。」
「其實你的讀心根本不是什麼言靈,而是你的‘文士之道’吧?那位翁之知道嗎?」
言靈竊聽心聲和「文士之道」讀心根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不過是每個謀士都要修習的必修課,後者卻是人人忌憚的毒瘤。
顧先生:「……」
即使頸上懸劍都未變動的臉色,此時刷得一下鐵青,紅絲從眼尾開始,幾乎爬滿整個眼眶。看這表情,沈棠是戳中了真相。
「在你我做賭前,我得清算一筆舊賬。」
她頭也不回地將劍甩往身後。
咚的一聲,長劍沒入木板地面。
正好攔住捂著肩膀想偷偷溜走的舞伶,其他樂伶早已經被剛才的變故嚇得四散逃跑。
「你去哪兒?」
沈棠起身回首,淡笑著接近舞伶。
她走近一步,舞伶就雙手撐著地面退縮一步,先前欲撕爛沈棠嘴臉的恨意早已經被恐懼所取代。發配路上的恩怨浮現心頭,她哆嗦著搖頭求饒:「你、你放過我,我錯了——」
沈棠歪頭:「你說你錯了?」
「對、對對對——」點頭如搗蒜。
「造成傷害之後再說出口的道歉,比茅坑裡的蛆蟲還臭。你是沈家大娘子的陪嫁?實在可笑!那你怎麼下得了手傷害人?」
舞伶一聽這話,怒火一時蓋住恐懼。
她揚聲道:「憑什麼不能?你拿什麼質問我?你真以為自己是世家勳貴出身?你又不是大娘子!你不過是個傻子,不知來歷的瘋子!你、你會言靈,你竟是個男的?」
頓了頓,她又一掃心虛,理直氣壯:「就算我是陪嫁又如何?若不是沈大娘子嫁去龔氏,我也不會被牽連發賣低人一等……」
發配路上一個多月的經歷是噩夢!
她痛苦地抱著頭,腦中不斷閃現回憶。
隨之出現的還有滿含恨意的咆哮。
她午夜夢回都恨不得將那位沈家大娘子的血肉咬下來咽下肚子。沈氏被夷九族,滅的是沈氏九族,跟她這種下人有什麼關係?
如果不是嫁入龔氏,她就不會遭遇這些!
她怎就不能報復?
再說,她報復的只是一個傻子。
又不是真正的沈家大娘子。
她有做錯嗎?
沈棠:「……???」
以為勝券在握的顧先生:「……???」
雅間空氣安靜,只剩舞伶恐懼粗喘聲。
沈棠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歎了一聲問顧先生:「先生,剛才的賭你還參加嗎?」
顧先生索然無味:「不了。」
沈棠:「我想也是,那就算了吧。」
這叫什麼破事兒啊(╯‵□′)╯︵╩▂╩
顧先生起身,指著沈棠問舞伶:「既然發配路上被你陷害的人是這位沈郎,他順利脫身了,那麼真正的沈家大娘子去了哪裡?」
沈棠:「……」
好傢伙!
她又成沈郎了,文人變臉比翻書快。
顧先生聽了倌兒的命令,深入調查沈棠的身份,除了必要的盯梢,自然也少不了追根溯源。他親自跑來教坊,忍著頭疼從無數嘈雜心聲中聽到舞伶的內心,掏出了不少話。
誰知,還是鬧了誤會。
沈棠的確是在龔氏發配隊伍,也頂著沈家大娘子的名頭,卻是男扮女裝,疑似扮演腦子有問題的人,所以被陪嫁舞伶遷怒報復。最後沈郎抓住機會,順利脫身來了孝城。
邏輯的確通順。
舞伶不肯配合回答。
沈棠一劍遞上她喉嚨,拉出一條血絲。
「說!」
舞伶在殺氣壓迫下崩潰,道出她所知的。
沈家大娘子在成婚前失蹤,不知下落,之後沈棠便出現了,眾人都說是沈大娘子不慎落水撞了頭,整個人癡癡傻傻,懵懂不知。
婚期將近,這事兒就被壓了下來。
外人不知,但貼身服侍的怎麼會認不出?
至於沈棠——
舞伶哆哆嗦嗦道:「棺材……」
顧先生沒聽清:「什麼?」
「聽後院看角門的僕役說,有天晚上,送回來一口很奇怪的棺材,裡面躺著的人跟沈大娘子有六七分像,再打扮打扮,能十足像。」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2 09:29 PM
六十八:去偽存真言靈
顧不得身側還有個顧先生,沈棠急忙追問舞伶:「棺材?什麼棺材?何時的事情?」
舞伶嚇得抱著頭,抖如篩糠。
顧先生目光幽幽看著沈棠,問出心中疑惑:「發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你不知道?」
沈棠沒好氣地回應:「老子被偷家了。」
「偷家?這話是何意?」顧先生被她凶一句居然沒有冒火,反而虛心求教,這個反應在熟悉顧先生為人的熟人看來是非常不可思議的。
「我失憶了!」
沈棠的坦白來得令人猝不及防。
看著顧先生因為驚愕而微微睜圓的眼睛,她自嘲笑笑:「很驚訝很錯愕對不對?我忘了發配前所有的事!連龔雲馳口中的‘妻兄’身份是他主動安給我,我順水推舟認下來的。」
顧先生一時怔然,似乎沒想到會是這般。
半晌,他問:「可——為什麼?」
沈棠道:「為什麼?你是想問我為什麼要冒領身份?不為什麼!純粹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而已。偏生你們自作聰明!再者,我怎麼知道身份是真假?興許我真是他妻兄呢。」
顧先生抿著唇,陷入了沉思。
起初他以為自己已經撥開謎團看到真相,但隨著舞伶爆出來的秘辛,事情反而更複雜。
沈家大娘子失蹤,從龔騁的反應來看,他與龔氏對此事完全不知情更不知新婦換了人。
眼前的沈郎失憶——姑且信了他的說辭——那沈郎以前的身份是什麼?
為何跟沈家大娘子有六七分像,還被沈氏拿來當沈家大娘子的替身嫁入龔氏?
難不成真是沈氏流落在外的男嗣,畢竟世家貴胄表面光鮮,內裡骯髒也不是空穴來風。
可,若兩族沒遭遇夷族和流放而是順利結親,新婦身份不會被發現嗎?這完全不是結親是結仇啊!又不是替嫁題材的市井話本,話本能陰差陽錯巧成書,現實真能不死不休。
瞬息之間,顧先生已經生出了無數念頭。
沈棠比他更加頭疼。
她不介意吃瓜,也不介意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但她介意吃到自己身上的瓜還吃不明白。
人一煩躁就容易動怒失控,她耐心盡失,直接上暴力威脅舞伶,試圖用武力讓她冷靜下來回答她的問題,結果自然是不行的。這時候,顧先生輕拍她的肩膀道:「讓在下來。」
沈棠:「你能問出什麼?」
顧先生道:「在下有手段。」
言靈是個好東西。
亂世兩百年,早有走偏門的酷吏專門研究折磨人、從人嘴巴摳出真相的言靈。
不巧,他會。
再加上他那個令人不喜的「文士之道」,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為這一行而生的,無人能在他面前撒謊——除了身邊的沈郎。他還是第一次碰到不用言靈,純粹控制心神防止窺心的。
這無疑需要強大的自控能力。
沈棠將舞臺讓了出來:「行,你來。」
顧先生兩指捏著舞伶下巴。
看似枯瘦如柴的手卻極有力道,任後者如何掙扎都掙脫不開,還留下明顯指印,迫使對方目光與自己對視:「權衡在手,明鏡當台,可以摧邪輔正,可以去偽存真。」
精簡起來就是【去偽存真】。
沈棠皺了皺眉。
這道言靈她在祈善那邊也看過,但效果卻是撕開敵方軍陣布下的迷障,更清晰看清敵方動態。這位顧先生也用,但效果卻是問訊。
果然,相同的言靈在不同人手中有不同見解和使用途徑,效果自然也不一樣。
言靈發動,顧先生放心詢問。
「棺材是何時送來的?」
舞伶面無表情:「大婚前半月。」
「沈郎可是沈氏在外的子嗣?」
舞伶怔了怔,迷茫地道:「不知。」
不知就是不確定了。
「棺材的來歷你可知道?」
舞伶自然不知道。
她將「聽後院看角門的僕役說,有天晚上送來一口很奇怪的棺材」複述了一遍。
顧先生倒是有耐心:「是誰送來的?」
舞伶道:「沈二爺。」
顧先生又問沈二爺是誰。
沈二爺,也就是沈家大娘子父親的同胞兄弟。不同於沈大爺在官場做官,沈二爺就是個醉心古董藏品的風流名士。每天閑著沒事跟人玄談玩樂、曲水流觴、遊山玩水……
他的言靈,十個裡九個與玩有關。
沈棠對原身啥來歷其實沒多大執念,但舞伶揭露的一部分真相實在是滲人——原身躺棺材裡被愛好古董文玩的沈二爺連夜送入沈府,還是一口奇怪棺材,怎麼想怎麼怪異。
顧先生認認真真吃瓜,喃喃:「難不成沈郎其實是沈二爺在外的滄海遺珠?一直被他養在外邊兒,因為身體出了事情被他帶回來,正巧頂了沈大娘子的缺,替嫁出去了?」
沈棠:「顧先生愛看市井話本?」
狗血套路知道還挺清楚。
顧先生詭異地沉默了三息。
沈棠:「沈氏死絕,知情者也沒了,這舞伶不過是陪嫁,她能知道多少真相?」
估計也不是貼身伺候的。
不然不可能連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再者,真是貼身伺候的大丫鬟,哪裡會什麼花鼓鼓上舞?就算是現學現賣也來不及。
興許原先就是沈府養的舞伶。
思及此,沈棠眉頭倏地顫了一下。
抓住了什麼。
她問:「你貼身伺候沈大娘子?」
舞伶搖頭:「不是。」
沈棠道:「說說你的經歷。」
舞伶如實道出。
她是底層舞伶出身,很小便被賣了,進入沈府前被領班拿去討好有錢的同鄉,給當外室,意外有一兒一女,被家中大婦發現賣掉。又被好心的沈家大娘子買下,留在房內伺候,偶爾給府裡貴人表演舞樂,拿賞錢。
只是地位不高年紀又偏大,說是丫鬟太老、說是嬤嬤太年輕,一直被其他丫鬟排斥。
說是房內伺候,也只是灑掃幹活。
端茶倒水給沈大娘子梳妝打扮這些活兒,根本輪不到她,都是從小伺候的丫鬟做的。
「那些貼身伺候的丫鬟也陪嫁了?」
舞伶的回答在沈棠意料之內。
她道:「沒有。」
陪嫁的丫鬟都是臨時湊的。
貼身丫鬟因為伺候不利被打死。
沈棠冷嘲:「這個理由騙鬼呢。」
合著沈大娘子的消失是有預謀的,消失之前把慣用的貼身丫鬟也帶走了。
舞伶搖頭:「不是騙,真被打死了。」
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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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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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 09:30 PM
六十九:借刀殺人
貼身丫鬟都被打死……
沈氏被夷九族……
這世上最瞭解沈家大娘子的人都成了無法開口的死人,諸如舞伶這樣的陪嫁雖然也是房內伺候,但知道的東西絕對不多。這事兒怎麼看都透著股陰謀氣息,沈氏……不簡單啊。
沈棠喃喃:「沈氏一門,真的中庸嗎?」
她發現自己快不認識田忠說的「中庸」了。
哪家中庸會搞得這麼神神秘秘?
顧先生道:「總不會沈大娘子有意中人了,選擇了逃婚,沈氏為遮醜,於是滅口弄死貼身伺候的幾個丫鬟。找不到沈大娘子,一時苦於無人頂替,便找了沈郎替嫁?不過,這男女區別也太大了,龔雲馳年紀是小但也不瞎……走水路還是旱路,新婚夜就蒙混不過去。」
沈棠:「……」
她努力壓下抽搐的嘴角。
語氣不善:「沈家大娘子跟我年紀相仿,也是十一二的年紀,又是養在深閨的未婚女眷,上哪兒認識外男,跟人為愛私奔逃婚?這種爛俗的寒酸書生寫的話本少看。」
顧先生自覺失言。
不管真相如何,沈家大娘子是死是活,這種事關女眷聲譽的推測都不該亂說。
於情於理,是他不對。
顧先生改了腦洞,臉上嚴肅散去,多了幾分戲謔探究:「那位沈二爺好古董文玩,興許是哪裡見到這口古怪棺材,見獵心喜買了下來,命人打開發現裡面躺著個你?你不知躺了多少年歲,但面容依舊鮮活如生人。更驚奇的是你一息尚存,又與沈大娘子容貌相似,於是沈二爺便將棺材偷偷運回了沈府,恰逢沈大娘子因故需要隱匿蹤跡,便讓你頂替出嫁?」
沈棠面目表情聽完了全程。
「你這本事不去說書可惜了。」
前一版是狗血愛情走向——富家女為愛私奔浪跡天涯,貧家子臥薪嚐膽得償所願,興許以後還能加入惡婆婆折磨倒貼兒媳,欺辱兒媳本族被滅、孤苦無依的戲碼。後一版更加牛批,直接加入玄幻詭異元素,千年木乃伊詐屍替嫁世家公子,沒想到這廝這麼重口味。
顧先生:「在下也覺得可惜。」
沈棠:「……」
顧先生似放下了戒備,與沈棠笑談:「可惜在下壽數不長,倘若壽數再長些,待天下稍定,當個說書先生也好。這些年被迫聽了那麼多魑魅魍魎的心聲,不說出來多可惜。」
沈棠覺得這廝在白日做夢。
「天下稍定?定的是北漠的天下?」
顧先生避而不談。
「那可真是完犢子。」
「沈郎不看好?」
沈棠直言不諱:「聽人說過北漠非善類。」
「聽誰說的?」沈棠正要說「這跟你有屁關係」,卻聽顧先生問,「聽祈元良說的嗎?」
沈棠擰著眉心:「你調查得還挺齊全。」
顧先生笑了笑:「沈郎這就高看在下了,畢竟是在庚國的地盤,動作也要收斂,免得被人發現。祈善、祈元良這名字,在一些地方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例如千金難求的秘戲圖。
例如同樣數量的仇人。
顧先生更驚奇的是這廝居然還活著。
後面八字說得抑揚頓挫、陰陽怪氣。
沈棠僅僅淡聲回應:「哦。」
顧先生:「沈郎怎會與他攪和在一起?」
一個褚曜就不是善茬——雖說沒了文心很多地方不方便,但不是沒了腦子,不影響正常出謀劃策——一個惡名昭昭的祈元良,以及這位揣著文心但殺意比武膽還濃的沈郎。
俱是惡人。
很難讓人不想歪。
沈棠想翻白眼,終於理解祈善的痛苦。
她道:「你的問題可真多。我與你又不熟,我與誰攪和在一塊兒,與你有何干係?」
顧先生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沈棠:「……」
信了你的邪。
顧先生也不管沈棠信不信:「在下對沈郎一見如故,擔心你才這麼說的。不信的話,沈郎不妨回去問問祈元良的‘文士之道’。」
「你知道?」
顧先生笑而不語。
沈棠只覺得無聊至極,片刻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起身撣了撣不存在的灰,準備告辭。
「這名舞伶如何處置?」見沈棠不給反應,顧先生嘖嘖兩聲,故作挑釁,「倘若沈郎並非男子而是女子,也無文心,這下場……恐是生不如死。這樣的仇,沈郎都能釋懷嗎?」
沈棠瞥了一眼神情迷茫,還處於言靈控制的舞伶,又看看顧先生,嘴角微動。
只丟下一句「我殺她得賠錢」。
跑這一趟,賣酒才賺了幾個錢?
最重要的是——
她不殺,顧先生也會殺,還會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把柄,她何苦自己動手濺一身血?
為何篤定能「借刀殺人」?
因為沈棠說出顧先生的「文士之道」,舞伶在一旁聽得清楚,僅憑這點她就活不了。
「能與祈元良混一起,果真不是善類。」
顧先生離開曜靈閣不久,舞伶投井自盡。
月華樓。
倌兒正在閱讀一摞厚厚的信件。
見顧先生回來也沒收起,毫不避諱:「顧先生可有查到什麼?那個沈棠有無問題?」
顧先生:「查了查,沒什麼問題。」
倌兒暗下詫異:「當真是巧合?」
不過顧先生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多深究。沈棠這人沒問題最好,正好能多個北漠出兵庚國的理由。待庚國國內亂象增多,自顧不暇的時候,便是出兵的最好時機。
「先生辛苦了,下去歇歇吧。」
「是。」顧先生行了一禮,離開。
回到房間才露出另一副面孔。
一人打棋譜,喃喃。
「該去會會祈元良……」
與此同時,沈棠也回到了農宅。
褚曜還在教學生,祈善這廝正坐在廊下低頭編竹篾,身側還放著一堆碎布和針線。
她回想自己前不久的遭遇,累心。
一屁股坐下,重重一哼,試圖引起大傢伙兒的注意力,結果只有褚曜理她,祈善還在編竹篾,看得出來是一個造型精緻的竹框。
「五郎,怎的歎氣?」
「在外被欺負了。」
祈善撲哧,被逗樂:「你被欺負?」
一劍封喉,血不沾衣。
沈小郎君不去欺負別人就是日行一善了。
沈棠「哀嚎」著一拍大腿,用控訴祈善的口吻嚷嚷道:「我被你老相好欺負了。」
祈善:「???」
沈棠幽幽補充:「一個姓顧的。」
祈善頭也不抬地道:「在下認識姓顧的人,沒一千也有八百,你說的是哪個?」
沈棠:「合著你真有姓顧的老相好?」
祈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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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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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 10:26 PM
七十:弒主
這回輪到褚曜忍俊不禁笑出聲了。
一邊扇著蒲扇祛暑,一邊放肆嘲笑:「祈元良啊,你居然讓個十一二的孩子套了話?」
祈善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褚曜,眼神暗含威脅,可惜人家一點兒不怵他,兀自看他笑話。
「沈小郎君,你在外遇見了誰?」
眼神威懾效果不佳,祈善果斷轉移話題。
沈棠道:「一個姓顧的人。」
祈善等她詳細描述,結果就等到句廢話。
偏生這個褚曜還橫插一腳搗亂,跟著沈小郎君一唱一和起來:「姓顧的,男的女的?」
沈棠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也配合揶揄。
「啊,老相好還能是男的?」
褚曜揶揄道:「這個嘛,倒也難說。諸如月華樓這樣的象姑館能多年如一日得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可見此風在當下還是很興盛的。以祈元良少時之風流盛名,萬一呢……」
沈棠咂舌:「還真是男的。」
褚曜不顧祈善想將編到一半的竹篾倒扣在他頭上的神情,繼續作死:「那人長得如何?」
祈善出聲打斷主僕二人的雙簧。
他斬釘截鐵:「沒有萬一!」
沈棠二人也不敢揶揄太過,免得真把人惹毛了。褚曜繼續搖著蒲扇,催促小胖墩兒繼續練習,耳朵卻暗暗支長,大半注意力放在沈棠和祈善這邊。祈善道:「說罷,究竟是誰?」
沈棠:「我真不知道他的名字。」
祈善又氣又笑,牙癢癢:「不知名諱,只知姓名,怎麼張口就賴說是我的‘老相好’?」
「就是月華樓那位先生,跟倌兒一起藏匿龔騁的文士。他說他知道你的‘文士之道’,話裡話外還有離間之意,若非你老相好便是你仇人、對手,否則哪裡會瞭解這麼清楚?好吧,我也有錯,老相好這個詞是我用詞不當。」
祈善倏地變了臉色。
「我的‘文士之道’?」
「我覺得這廝是真不安好心,自己把柄還在我手上,還敢挑撥離間。他原話是這樣的——」沈棠模仿顧先生的語調,刻意擠眉弄眼,甚至連一些小表情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在下對沈郎一見如故,擔心你才這麼說的,不信的話,沈郎不妨回去問問祈元良的文士之道。」
祈善的表情變得非常耐人尋味。
唇角一反常態地噙著若有似無的笑,他問:「沈小郎君也想知道在下的文士之道嗎?」
沈棠如實說:「捫心自問是有點兒好奇,不過答案不重要,揭秘的過程才是我想要的。你直接坦白將答案放在我面前,那會少了很多樂趣。那啥,應該不是什麼讀心吧?」
祈善反問:「那廝的文士之道是讀心?」
沈棠:「……」
祈善:「我的文士之道不是讀心。」
沈棠舒了口氣。
祈善目光變得微妙:「你似乎很慶倖?」
沈棠下意識道:「自然慶倖,不然我……」
「不然你在心裡如何編排我不都露餡兒了?你想說這話?」祈善感覺拳頭要硬了。
沈棠:「……」
她的安靜無聲訴說著什麼,祈善微眯眼,將她表情盡收眼中:「你還真編排了。」
這話用的是陳述句的篤定口吻。
沈棠:「……」
(|?ω?`)不是,沒有,冤枉啊!
插科打諢結束,話題還是要回歸正軌。
「我的文士之道的確招人忌憚,與‘讀心’相比有過之無不及。沈小郎君若畏懼,千萬別與我這等人‘同流合污’。」祈善不再「恐嚇」沈棠,但神情卻帶著幾分少有的晦暗。
沈棠沒有開口。
氣氛凝重得令人燥熱不適。
褚曜噗噗搖著蒲扇。
空氣安靜,祈善編著竹篾的手指洩露主人情緒,下意識用力以至於指節發白。
沈棠則皺眉沉思:「這麼嚴重?」
這話不僅沒有緩和氣氛,反而將氣氛推向另一個凝重高峰,連帶褚曜也懸起心來。
「我對文士之道瞭解真不多,僅有的一些還是從無晦先生那邊得來的。」沈棠不太明白祈善這般嚴肅作甚,一臉的莫名其妙,「交朋友還需要考慮對方的文士之道?你們這些人交友門檻挺高的……」
不是說文士之道是一張關鍵時刻能發揮奇效的底牌,一般情況下不會對外人透露麼?
祈善反問:「如果不只是交友呢?」
沈棠被這個問題徹底問住了。
倏地,她福至心靈想到什麼。
「你——難道你——」
沈棠仿佛遭受什麼巨大打擊。
單手捂胸,另一手撐著廊下木地板飛速後退,一副「你別過來啊」的表情。在祈善二人疑惑的眼神下,她大聲質問祈善:「祈元良,我想跟你拜把子,你想上我戶口?」
褚曜:「……」
祈善:「……」
終於忍無可忍,將編到一半的竹篾扣到沈棠腦袋上,咬牙切齒:「不會說人話別開口!」
沈棠:「……」
祈善大步流星回房間,她仍不在狀態。除了拜把子或者搞養成上戶口,他們還能發展出其他關係?這關係還非得知道對方文士之道?
沈棠拿下竹篾,瞪圓眼睛。
「說話說半截,真是不給人痛快。」
褚曜道:「有些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沈棠撇嘴:「想我沈棠聰明伶俐、智慧超群,但半截話讓人意會也太為難我了……」
這是個有自己主見的「引導NPC」。
沈棠又轉向褚曜求教:「無晦先生知道他想要‘意會’的內容,要不——透露透露?」
褚曜似說給沈棠聽,又似喃喃自語:「現在還不是時候,待時機成熟自然會知道。」
沈棠一頭霧水。
她現在的表情肯定跟黑人問號臉同款!
因為擔心,她只能抱著竹篾尾隨上去,對著緊閉的房門叨叨不停:「元良?元良?元良?在不在?我有言在先哈,我真不會中什麼挑撥離間之計。既然文士之道跟自身性格或者某種特質有關,那有什麼可怕的?你我相識時間雖然短,但我相信你是好人。」
只要不是讀心就行。
這對話癆而言跟「禁言」有何區別?
屋內沒回應,沈棠又叭叭喊了幾遍。
終於,房間木門被人從內部拉開。
祈善好整以暇地看著表情十足十無辜的沈棠,雙手攏在袖中,斜靠門扉,神情玩味地問她:「倘若我的文士之道是‘弒主’呢?」
沈棠:「???」
弒主???
臥槽,還有這種文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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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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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3 07:11 PM
七十一:GUCCI
駭浪驚濤!
鯨波鼉浪!
波翻浪湧!
沈棠此時此刻的內心是千言萬語都無法形容一二的,因為過於震驚而導致CPU運行負荷。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吐槽欲爆棚。
「啊這……這個文士之道很難拿到offer。」
「歐……什麼?」
祈善被她不按理出牌的回應內容帶偏。
「就是錄用通知,不過這不重要。」沈棠渾不在意地揮手,神情費解,「恕我想像力匱乏,我怎麼也想不到你這文士之道有什麼用武之地。誰會閑著沒事找個幕僚門客來殺自己?」
祈善不發一語。
他不說話,但沈棠長著嘴啊,嘴巴就沒有停歇的意思:「讓我想想——對了,當間諜,就是細作。安插到別人帳下,發動你的文士之道,敵方首領不就死得悄無聲息了?」
祈善黑著臉道:「這種路子都想得出來,沈小郎君,在下是不是還得誇你一句有急智?」
沈棠看到他的表情,逐漸熄聲。
尷尬之餘,她也猜到祈善口中的「弒主」跟自己以為的「弒主」不是一回事兒,安插去敵方當細作這條路是行不通的。她下意識坐好,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看得祈善哭笑不得。
祈善本不想細說,但看沈小郎君如此乖巧的份上,胸口積鬱似隨著歎氣舒緩了七八成。他道:「其實仔細說來也不難,只要效忠主君信任,則雙贏,若主君猜忌則‘弒主’。」
沈棠:「……雙贏是怎樣的雙贏?」
心裡則暗暗忖度。
君主信任臣下,臣下效忠君主,君臣之間本該如此。只是不知這文士之道是單方面約束君主,還是約束雙方。不然,君主單方面付出信任而臣下心生歹意,換做誰都不放心。
祈善見沈棠的注意力在「雙贏」而非後者的「弒主」,些許複雜情緒自眸底閃過。
他彎腰坐下來,姿態較之平常更加放鬆。
「文士之道是會精進成長的,往後如何還不知,但當下的‘雙贏’對我更有利。若哪位諸侯征辟與我,我奉其為主,便能從他那邊借用他的文心,獲得一部分‘諸侯之道’與自身‘文士之道’融合獲得新的能力,代價是不能背主。若君主生疑,等同毀諾,會反噬君主的文心。」
沈棠:「……」
祈善笑問:「沈小郎君沒什麼想說的?」
沈棠由衷道:「這文士之道可真霸道。」
祈善這邊付出的代價就是忠心,在君主猜疑前不能背刺,一旦生出猜忌就會被反噬。雖然不知道文心反噬有多嚴重,但既然是「弒主」了,想必不死也殘。難怪會被忌憚——
哪家公司敢錄用這樣的人啊。
老闆一旦猜忌,公司就會倒閉……
祈善又問:「沈小郎君不覺得很恐怖?」
沈棠道:「恐怖倒是沒有。」
這些都是祈善未來主公該頭疼的東西,她知不知道又不影響什麼,自然不會在意。
不過——
沈棠擠眉弄眼地揶揄他,一副「我發現你大秘密」的表情:「元良很渴望他人信任啊。」
這麼一說倒像是渴望被認同的孩子。
祈善倏地變臉,厲聲道:「你胡言!」
「我還亂語呢!先前也說了,文士之道跟文士自身性格或者某種品質有關,而元良的文士之道又硬性要求被效忠者的絕對信任,這就很好理解。不過君臣之間最好的狀態也是互相信任,你這需求也不算過分。」沈棠拍拍他肩膀,「就是威力霸道了些,我真沒覺得恐怖。」
祈善歎道:「你這是事不關己。」
若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這麼輕鬆了。
人心本就複雜,他卻希望一個天生多疑的職業能純粹,根本上這個訴求就是矛盾的。
沈棠嬉笑道:「本就是這個理兒。」
祈善哼了一哼。
氣氛徹底緩和下來。
文士之道的話題本該到此結束。
不過——
沈棠倏地道:「元良肯定還留了一手。」
「什麼?」
沈棠道:「文士之道這麼隱私要緊,你無緣無故跟我完全坦白作甚?以你的脾性,肯定還藏了一部分。這些內容必然是對你不利,但對效忠者有利的,它必然也是你的死穴。」
祈善不置可否。
沈棠兀自猜測道:「還真讓我說中了。我一直覺得文士之道這種東西,有所得有所失,所得所失應該是大致等同的。例如那位顧先生,能聽他人心聲,但自身也受其折磨,形銷骨立,壽數不長。元良的文心之道卻如此霸道,強行約束君主,所得所失並不平等……」
祈善眸光閃了閃,似期待也似威脅,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那種複雜情緒:「所以呢?」
沈棠聳肩:「我就瞎說的,不要在意。」
「弒主」以性命約束君主絕對信任
這是祈善的「所得」。
那麼,「所失」是不是也是他自己的命?
沈棠內心忖度,嘴上卻不說。
她關注的重點總是比較偏。
「元良,我還好奇——」
祈善翻白眼:「沈小郎君問就是了。」
沈棠:「文士之道還能有兩種能力?」
她可沒有忘記,祈善說他若效忠誰,便能獲得那人的「諸侯之道」與自身「文士之道」融合獲得新能力。他說得這般篤定,可見有過經驗的。除了「弒主」,還第二種能力?
祈善沉默了會兒,道:「一般只有一種,但特殊情況可以有兩種,這種往往不是善類。」
沈棠點頭如搗蒜,認真記下。
又長知識了( •̀ ω •́ )✧(
祈善拿回編到一半的竹篾繼續忙,一邊編一邊道:「你口中的‘顧先生’,我猜得沒錯的話,應該是那人了。沒想到他也在孝城……」
沈棠震驚:「你真認識那人?」
祈善輕描淡寫:「不認識,至多有一面之緣,交過手的交情。天底下姓‘顧’的文士那麼多,我所知的‘顧’姓文士也不少,但符合種種條件的也只有他——他應該叫‘顧池’。」
沈棠卻聽錯了。
「顧馳?古馳? GUCCI?這個名字……」
多少有些魔性。
祈善以為沈棠是口音問題沒咬准,沒有糾正,繼續說道:「顧池,字望潮,也是個狠角色。我只知道他擅長窺心言靈,卻沒想到那就是他的文士之道……」
沈棠還在糾結名字:「望潮,章魚???」
祈善:「……」
讓他以後如何直視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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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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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3 07:14 PM
七十二:屈辱
「聽說原先是‘觀潮’,後來覺得‘觀’不如‘望’好,便改為‘望潮’。此人非善類。」祈善試圖將‘章魚’二字從腦海中抹除,越這麼想越抹不掉。他抓著木門,忍笑忍得額頭青筋浮現。
半晌還是破功了,胸腔鼓噪起伏:「噗——章魚,望潮,沈小郎君是個妙人!」
正經人從未這麼想過。
可見沈小郎君是真的不正經。
沈棠只覺得他笑點低、奇特。
這種事情有什麼可笑的嗎?
「……我覺得你在幸災樂禍。」
祈善忍了忍,將笑憋了回去。
他道:「此非君子所為,你誤解了。」
沈棠:「……」
信你這張嘴就有鬼了。
祈善輕咳數聲,深呼吸,調整臉上止不住的笑意,又欲蓋彌彰般低頭,將稍微捏變形的竹篾恢復好:「說正經的,顧池這人,沈小郎君要防備他。且不說他的文士之道是‘窺心’,即便不是,他也是在下所知之人中最擅長窺心言靈的,記仇,手段也毒辣。」
沈棠道:「前面的我知道,記仇這點倒是看不太出來。我倒是覺得這人挺有意思……」
祈善給她潑了一盆冷水。
「日久才能見人心。你與他交談寥寥,怎麼就篤定這是個心胸寬廣的?也別覺得他有意思。這人就是條毒蛇,蛇鱗豔麗,看著是漂亮,但你敢撩撥,張口便是見血封喉的毒!」
沈棠:「……」
現在說這話會不會太遲了?
她不僅撩撥了,還當著人家的面光明正大內涵,順便還指桑駡槐、陰陽怪氣一番。
這算不算人生高光時刻?
自己還知道顧池的把柄,若真像祈善說的,興許還會派人暗殺、投毒、殺人滅口?
不過,輸人不輸陣。
沈棠最擅長嘴硬。
「巧了,我會抓蛇。」
祈善瞥了一眼沈棠可憐的小身板。
「你抓蛇?行,回頭給你買兩條回來。」
能不嚇哭就不錯了。
「燉蛇羹?元良可以嘗嘗,滋味確實好。」沈棠腦中自動浮現了好幾道不同做法的蛇羹,她暗暗吸溜了一下口水,「我嘛就少喝,畢竟年輕力壯、陽氣旺盛,怕是虛不受補。」
祈善:「……」
又一次想把竹篾扣這廝頭上。
兔缺烏沉,金烏漸落,夕陽餘暉只剩一抹小尾巴的時候,祈善終於編好了竹篾——一隻臉盆大小,精密細緻,又仔細打磨過竹片倒刺的小竹筐,看著像只水果盤。
他還縫了只小布枕,裡面塞滿柔軟細碎的布塊,比竹筐小點兒,正好能當貓貓的枕墊。
沈棠:「……」
這大概就是貓奴的自我修養吧。
為了貓主子可以撚著繡花針,精通女紅,做好精緻的小窩等待貓主子臨幸入住。
和諧的氣氛並未持續多久就被一陣急促敲門聲打破,門外隱約還傳來褚曜的聲音。
咚咚咚——
「元良兄,快來搭把手。」
祈善上前開門,撲面而來的酒臭味差點兒沒將他熏壞,定睛一看不是送小胖墩兒回家的褚曜麼?背上還背著個眼熟的壯漢,鮮血從傷口溢出浸染衣裳,看得人眉頭大皺。
「共叔武?」
整個白天沒看到他,還以為他待在屋中修養傷勢,卻沒想到帶著身酒氣,爛醉如泥。
傷勢還未大好,就迫不及待跑去酗酒?
沈棠也聽到動靜跑了出來。
「他怎麼喝成這樣?」
「五郎,先不說這個,先進屋。」祈善幫忙攙扶共叔武,褚曜得了自由,帶上院門前還探頭往外張望數下,確信沒有尾隨可疑之人才放心合上大門,他道,「多半是難受了。」
下午教課結束,他把小胖墩兒送回肉鋪順便買斤肉回來給五郎煮肉糜蛋羹,碰巧看到酒肆外買酒的共叔武。也不知道他在這裡喝了多久,桌上腳邊堆滿了二十多隻圓肚酒罈。
喝得眼睛泛紅,淚水直下。
褚曜擔心出事情便將他扛了回來,還在半道弄清楚他反常酗酒的原因。
可那原因實在是——
「難受?」祈善內心浮現某種猜測,「難不成,他在城中遇見被流放的龔氏之人?」
他擔心共叔武身份暴露。
褚曜搖頭卻沒直接說理由,反而用遲疑的目光看著沈棠二人,似難以啟齒。
他不知該不該開這口,最後還是說了。
「不久前,城門張貼出一張告示。」
祈善問:「告示寫什麼?」
又是哪家哪族被鄭喬發配流放?
縱使如此也不值得共叔武當街買醉吧?
還是說鄭喬又作了什麼妖?
「告示內容有些不堪……」
「不堪?」
祈善內心隱約有些不祥預感。
褚曜躊躇著,勉強開了口:「鄭喬不是要求辛國亡國國主禪位給膝下唯一王姬麼?」
祈善心下咯噔。
但他沒想到事實遠比他想得更難以接受。
「此事我知曉。」
鄭喬以辛國王室為要脅,強迫亡國國主禪位,由王姬面縛銜璧,赤身裸體,率領百官衰絰輿櫬,投降庚國,宣佈辛國滅國。從此往後再無辛國,只有已經被滅的重台。
婢役於婢者,謂之重台。
奴婢中的奴婢,下九流中的下九流。
哪一項都是奇恥大辱。
褚曜抿了抿唇,眼底泛著不忍之色:「半月前,已經投降,完全按照鄭喬要求的來。」
祈善聞言臉色白了一分。
腦中似浮現那副場景,仿佛有人照著他的臉啪啪扇巴掌,每一下都能發出響亮回聲。
褚曜繼續道:「而在投降的當日……」
祈善驀地睜開眼:「還有其他事?」
這等羞辱還不夠嗎?
事實證明,鄭喬覺得不夠。
投降當日鄭喬設下宮宴,說是宮宴出現了刺客,嫌疑人直指幾個辛國世家還有辛國王室。鄭喬以此為藉口向王姬發難,王姬辨無可辨。第二日,鄭喬提出將王姬納入內庭。
王姬不從,但架不住上一任國王的苦苦哀求,最後還是被灌了一杯加藥的酒送了進去。
沒兩日便傳來——
祈善捏緊了拳頭:「傳來什麼消息?」
褚曜閉目,不忍地道:「王姬穢亂宮廷,與內廷侍衛苟且,谷道破裂而亡……鄭喬自詡大度,命令辛國舊臣為其以國主禮儀發喪。」
「噗——」
祈善臉色倏白倏青,終於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來,在沈棠與褚曜驚懼目光下闔目倒下。
「元良!」
「元良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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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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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3 07:15 PM
七十三:甦醒
雨過山青,雲收日照。
昨日半夜下了一場毫無預兆的雨,暴雨傾盆,雷鳴陣陣,第二日放晴已是碧空如洗。
「喵嗚~~~~」
「喵嗚~~~~」
「喵喵喵~~~~」
奶聲奶氣的貓叫在屋內響起。
窗外的光透過縫隙跳躍入屋,調皮落在祈善濃密纖長的眼睫之上。一隻不足成人巴掌大的淺色虎斑花紋小狸貓喵嗚喵嗚地叫著,它還太年幼,四肢沒有足夠力氣支撐它遠行。
它不知何時從竹筐枕墊上醒來,踉蹌著一腳踩空來到枕塌旁。它看著迷迷瞪瞪,抬起前爪推了推擋在前進路上的「障礙物」。
「障礙物」推不動,還是柔軟的。
它兩爪並用,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半個身子才爬上「障礙物」的臉。或許是好奇心旺盛,它伸出舌頭舔了又舔,觸感輕柔中帶著點兒微癢,深陷夢魘的「障礙物」似有所感。
眉心微擰,隨著睫羽細微顫動,在貓兒和陽光的共同努力下,「障礙物」有了轉醒跡象。
祈善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噩夢。
醒來卻不記得夢中內容,但那種極其黑暗與窒息的感覺始終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他拼盡全力掙脫夢魘的束縛,驀地睜開眼。不知睡了多久,乍一醒來無法適應屋外明媚晨光,眼眶不受控制地溢出生理性水霧。
他閉上眼睛緩了緩,等待不適感消失。
隨著感知逐一歸位,他也感覺到喉嚨發癢,胸腔傳來一陣接一陣的撕扯感,擰著眉峰忍,才將在喉間翻江倒海的甜腥壓下去。
「咳咳咳——」
「喵嗚~~~」
因為祈善偏頭動作,貓兒先前的努力化為烏有,似委屈般嗚咽了一聲,睜著那雙澄澈水綠的眸子看著近在咫尺的「龐然大物」。祈善咳嗽的動作陡然一停,不可置信地循聲轉頭。
一黑一綠兩雙眸子近距離對上。
祈善鼻尖還能觸到貓兒身上細軟的貓。
「你怎麼——」
右手屈肘撐著床鋪,緩慢坐起上半身,用手托著貓兒放到被褥上,抬首環顧眼熟的環境。此時才發現屋內還有一人。沈小郎君懷抱那柄長劍,斜靠著門扉小憩,微微歪著頭。
她睡顏恬靜,似乎睡得很熟。
但祈善一看過去,她便醒了過來。
「元良你醒了?」沈棠爬起來收起慈母劍,慵懶地打著哈欠,抬手揉去眼角殘留的睡意,口中不忘說,「餓了沒?我去東廚給你端點吃的來,吃完了再喝藥,喝了再睡一陣……」
祈善手心撫摸著貓兒的毛。
他一醒來便想起昏迷前的一幕幕。
唯有手心這個小傢伙能讓他情緒穩定一些,大概是最憤怒最震驚的階段已經過去,他現在再想起來那些消息,雖還是難受堵心,但並沒有恨不得滅殺鄭喬十族的衝動。
「沈小郎君這是……」
沈棠腦子也懵著,以為祈善是在問自己為什麼抱著劍睡覺,開口解釋說:「我昨天不是把顧池得罪透了嗎?擔心他小心眼會連夜派殺手過來弄死我,以防萬一抱著劍睡覺。」
祈善道:「在下不是問這個。」
「那你說這隻貓?」沈棠看到他手心搭著的貓兒,自以為終於連上正確的頻道,解釋道,「因為你昨晚吐血昏迷的樣子太嚇人,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醒來,擔心會耽誤你挑選的黃道吉日。所以呢,我一早就帶著你給你家狸奴的‘聘禮’上門‘下聘’了。元良,你總不會連這個都跟我斤斤計較吧?誰去‘下聘’不一樣,反正貓新娘是給你接回來了,對吧?」
祈善:「……」
沈小郎君關注的重點總是將他帶偏,內心殘留的痛苦也消散了七八成,更多還是無奈和好笑。他只得「先下手為強」,免得沈棠一開口又是一大段話:「你一直守在這裡?」
他想問的是沈小郎君一直這麼守著?
沈棠實話實說:「也不是一直,跟無晦先生輪了個班,去早市買了點朝食。」
祈善:「……」
他發呆的功夫,沈棠將藥和肉糜粥都端了過來。褚曜昨天晚上做的肉糜粥還有剩,放在東廚溫著。祈善現在的身體情況不太好,腸胃也不行,只能吃點容易消化有營養的。
祈善沒有多說,低聲道了句謝,眉頭步驟一下,一口氣喝完一整碗苦哈哈的藥。
「我沒想到你的身體這麼不好……」
昨晚怒急攻心吐血,一度氣若遊絲。
沈棠都擔心自己一眼沒看到,他那一口氣就斷了,所幸早上氣息逐漸恢復強勁,她才放心出門吃了點朝食。她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人居然真的能被活活氣死……
祈善卻道:「其實還好。」
「你撒謊也不臉紅一下。」
祈善苦笑解釋:「善的身體並不差,只是文士之道帶來的負擔太大,難免會虛弱些。」
他腰間的佩劍真的不是裝飾,雖然武力比不上喝了酒的沈棠能大殺四方,但對付尋常三五大漢也沒有太大壓力,這次昏迷真是例外。
「你有使用你的文士之道?」
祈善道:「當下沒有,以前留下的隱患。」
沈棠:「以前?」
祈善笑道:「弒主。」
每一次都是效忠之主先毀諾,祈善倒是安然無恙,不過反噬所需的文氣是他這邊出的,多多少少也會造成負擔。一兩次沒什麼問題,但次數一多,他的壓力自然也大。
沈棠:「……那你身體能養回來嗎?」
祈善笑道:「養是能養,要麼隱居修養幾年,要麼投奔一個不會輕易毀諾的主公。」
沈棠一臉沉重地拍拍他肩膀:「那你還是修養幾年吧,這世道這麼亂,一時半會兒平靜不了,你什麼時候出山都來得及。聽我一言,身體才是革命最大的本錢。還有,以後少生氣。鄭喬這麼亂來,不止辛國遺民會被逼造反,庚國百姓遲早也會忍不了他的暴行……」
沒有本錢拿什麼浪?
最重要的是——
儘管祈善沒有詳說,但從他輕描淡寫的口吻來看,他這些年「弒主」搞死的老闆估計不下一隻手。他的文士之道也忒霸道,下一個老闆還是擦亮眼睛,慎重慎重再做選擇。
為了他的身體,也為了老闆的命。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祈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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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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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3 07:17 PM
七十四:秘聞
大病一場,祈善一躍成了瓷娃娃。
因為什麼事情都不用他忙,他表示自己閑得只能抱著剛聘來的狸奴,坐在廊下曬太陽。
他還給這隻狸奴取了個名字。
【素商】
褚曜一聽這個名字,再看祈善蒼白無力的模樣,便道:「漸覺一葉驚秋,殘蟬噪晚,素商時序——素商?你沒事給你家‘新婦’取這麼個淒淒慘慘的名字作甚?還不如叫槐序。」
秋色尚白即為「素」,秋日寒風淒厲與「商」同,故曰「素商」,一聽就不喜慶吉利。
祈善慵懶地掀起眼皮:「因為好聽。」
夏日已過,秋日將來,素商就很應景。
至於喜慶還是不喜慶——
祈善又不信這些。
沈棠百無聊賴,正托腮看著小胖墩兒習武,主動加入二人對話,興致勃勃:「它眼睛生得不錯,取名‘翠微’也可,你們說如何?」
祈善和褚曜異口同聲:「俗。」
話音落下,二人表情微妙地看著彼此,眉頭狠狠抽了抽,又將臉撇向不同方向。
沈棠:「……」
你們的默契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嗎?
幸好,門外響起的敲門聲緩解了她無處安放的尷尬,急忙套上木屐趕去開門。門外站著一熟一生兩張面孔,熟面孔還衝她打了個燦爛熱情的招呼,正是翟樂:「沈兄好啊。」
另一人不消說就是翟樂的堂兄了。
沈棠內心詫異,但還是側身讓二人進來。
那位堂兄表情有些尷尬和無奈。
翟樂倒是非常遊刃有餘,雙手負在背後,馬尾長髮隨著走動左右搖擺,似乎連頭髮絲兒都帶著主人內心的愉悅。他自來熟地搭上沈棠肩膀:「沈兄,你今日怎麼沒出攤賣酒?」
沈棠:「合著你是為了買酒跑這一趟?」
翟樂看著年紀不大,這酒癮可真不小。
「自然不是,咳咳咳——還有就是為了武膽虎符的事兒。」翟樂將沈棠帶到一邊,餘光小心翼翼看著自家堂兄的臉色,見他臉色尚可,這才低聲道,「上次不是逗他麼——」
「反應如何?」
翟樂苦著臉道:「能如何?被教訓了。」
關鍵是偽裝還挺厲害,翟樂無法將其撤掉,只能來找祈善幫忙,順便呢,再買個酒。
沈棠:「……」
另一邊,翟樂的堂兄也跟祈善二人互相見禮,道明此次來意,使得祈善苦笑連連。
「倘若你早來一些,還能幫忙。」
翟樂堂兄神情微慌:「這是何意?」
祈善指了指自己,笑意帶著幾分苦澀:「昨日遇見點事情,怒急攻心,傷及肺腑,這兩日得好生靜養,不能再動文心。若郎君不急,改日再來。若是急,在下勉力一試。」
翟樂一聽急忙趕在堂兄開口前開口。
「這個不急不急,祈先生養傷要緊。」
翟樂堂兄見祈善面色慘白,眼底泛青,氣息時長時短、時弱時強,的確是有傷在身。翟樂也說過偽裝是他頑劣主動討來的,責任在翟樂而非眼前這位文士,自然不好強求。
他也道:「養傷要緊,此事不急。」
頓了一頓,道:「在下略懂岐黃之術,先生若信得過,可以讓在下看一看脈象脈案?」
祈善沒拒絕:「有勞。」
且不說此人目光真誠不似作假,即便真是假的,但他的傷勢可是真的,一點不虛。
翟樂也湊了上來,大氣不敢喘。
待診脈結束,他才問:「阿兄,祈先生身體如何?怎麼一兩日不見就病成這樣了?怒急攻心,什麼事情能將文心文士氣成這樣?」
翟樂可是跟祈善配合過的。
祈先生的文心品階雖不如自家阿兄,但實力、經驗和閱歷都在阿兄之上。代入角色,他無法想像自家阿兄要經歷怎樣的打擊,才會一夜之間「怒急攻心」傷成這副病懨懨模樣。
翟樂的堂兄乜了一眼自家堂弟。
後者直接閉麥。
他問:「祈先生是辛國人士?」
昨日那張告示一出,孝城多少百姓在問候鄭喬的祖宗十八代,反正他倆下榻附近的酒樓都是拍桌摔碗各種辱駡大全的精髓。一些氣性高的文人墨客也有氣昏厥過去的。
這種感覺他懂。
辛國再不好,好歹也是給予他們前半生安定的地方。庚國國力強,辛國走了下坡路被滅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交替。這兩百年,風光建國又狼狽滅國的,幾十雙手都數不過來。
辛國不過是其中之一。
鄭喬的操作一出來,它就成了「獨一無二」。從未見過滅國後還要遭受這般羞辱的。
百姓原先無所謂誰坐上王位,但現在都咬牙切齒咒駡,希望哪個國家收了鄭喬這暴君。
更有人「一針見血」:【鄭喬這佞幸,怕是想起來自己是靠著被走爛的旱路上的位,心中憤懣又屈辱,以為讓仇人的女兒也被走一走,他就清白乾淨舒暢了。哼,爛就是爛!】
祈善臉色白了一分。
他點頭道:「嗯。」
「唉。」
翟樂堂兄長歎一聲。
他仔細斟酌後,又寫了另一份藥方。祈善也懂一些岐黃之術,僅從藥方來看,這位年紀輕輕的青年開的藥方比先前的郎中還要合理許多,便讓老婦人幫忙去藥鋪重新抓藥。
一番交談,他發現青年還挺合胃口,與他、與褚曜都能說得來,一時相談甚歡。
翟樂閑得無聊,拉著沈棠用木劍切磋。
相較之下,龔騁那邊就沒那麼輕鬆愜意了,郎中開了重藥才將他這條小命搶了回來。
屋內飄著濃郁苦澀的藥味。
「雲馳,早知反應這麼大就不該告訴你。」倌兒歎氣看著眉宇間有幾分求死之意的龔騁,似怒其不爭又似憐憫同情。但內心怎麼想的,只有他自己和一側垂眸品茶的顧池知道。
龔騁道:「遲早都會知道的。」
安靜了會兒。
他又道:「翁之,何苦把我救回來……」
倌兒勸道:「王姬已經……但龔氏其他族人還活著,你若沒了,他們更加沒依仗……」
民間有謠言說辛國國主疼愛龔騁勝過王姬,他澄清一下,這不是謠言,是事實。
他作為北漠王子,在辛國都城當質子的時候,跟龔騁幾個世家子弟玩得來,走得也近。
借著龔騁的面子,偶爾會去內庭陪王姬與一干貴女打馬球,也知道了一些秘聞——
例如,國主的確待龔騁更加親近。
例如,龔騁和王姬是青梅竹馬,但當龔騁試探國主口風,問自己能不能當他女婿的時候卻被拒絕。民間某些猜測也不是沒根據。
例如——
聽說,鄭喬曾傾慕王姬。
偏偏自己又是國主塌上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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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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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3 07:19 PM
七十五:這該死的勝負欲
龔騁痛苦地捂著臉。
「我現在一個廢人又能做什麼!」
倌兒抓著他肩膀,嚴肅正色:「連你自己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廢人,那你就真的是一個廢人了!雲馳,你看著我——聽著,你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千萬別妄自菲薄!」
倌兒強迫龔騁看著自己的眼睛。
鏗鏘有力的聲音似有幾分蠱惑之力,穿透龔騁耳膜,印入他腦中,直至情緒逐漸穩定。
龔騁垂在膝上的雙手逐漸緊握,用力,手指關節發青發白,發出輕微的「哢吧」脆響。
倌兒道:「不如——你來助我。」
龔騁似聽到什麼可怕的話,猛地抬頭看向倌兒,半晌才唇瓣哆嗦著道:「翁之,你——」
倌兒一掃眉宇遲疑,神色堅定道:「對,我就是這個意思!雲馳,你我認識多年,你應該知道我的尷尬地位。北漠王室之爭,殘酷不比中原諸國輕,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龔騁訕訕道:「我自然知道……」
正因為知道所以他才多番照顧翁之。
倌兒趁熱打鐵:「我被推出來當質子這麼多年,各種苦楚有誰知道?倘若辛國還在,我安安心心繼續當質子也無妨,但現在庚國獲勝,我留也不是,回到北漠也不是……」
龔騁:「你怎麼會回不去?」
倌兒道:「我那些個兄弟哪個是善茬?他們自己都殺得紅了眼,再添我一個瓜分他們的權力地位?他們怕是第一個盼著我死的!所以——雲馳,我現在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忙。」
龔騁震驚且遲疑:「可……」
「雲馳!你我相識這麼多年,我的為人脾性你是最瞭解的。若是讓我那些個兄弟上位執掌北漠,他們對北漠鄰國以及鄰國百姓,絕不會手軟,燒殺劫掠一樣不落,可我不一樣!」
最後一句話正中龔騁內心。
他三指向天,一字一頓發下毒誓:「若有違誓言,我圖德哥必遭天譴、屍骨無存!」
他說的是他在北漠的本名「圖德哥」而非來中原取的名字「烏元、字翁之」,可見他對誓言的鄭重。龔騁也被他堅決的態度所震驚,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句:「你何苦發這種毒誓?」
倌兒,也就是烏元苦笑:「只要誓言不破,管它多毒,反正我問心無愧,不是嗎?」
龔騁閉上眸,太陽穴附近時不時抽動,由此可見此時內心的掙扎與痛苦。
與烏元交友他沒有任何障礙。
只是,協助烏元掌控北漠……
這麼說吧,北漠跟庚國都是一個尿性,後者在鄭喬率領下對辛國百姓屠城、燒殺劫掠,北漠一到稻穀豐收的季節就集結兵馬騷擾與之接壤的小國邊境,搶掠食物和女人就逃。
根本上並無多大差異。
不過——
倘若翁之上位的話,或許有所不同。
自己,或許能借兵報仇。
看到龔騁眉宇隨著拿定主意而逐漸舒展,顧池便知道他的選擇,在無人注意的角度勾了勾唇——毒誓這種東西,信的人自然會信,但不信的人,不過是一句咀嚼無味的廢話。
哐當!
翟樂手中木劍被沈棠打飛,穩穩紮入木門,竟能「入木三分」,他吃痛叫了聲:「罷了罷了,不跟你切磋了!沒見過像你這般的。」
他不用看手腕都知道手腕要腫了。
沈棠耍了個漂亮的劍花,持劍負背。
她怪叫道:「我這般怎麼了?」
翟樂:「你這人促狹刁鑽!」
沈棠:「……」
翟樂似乎抓住了「把柄」:「你先前劍術毫無章法,還不如我呢,幾回的功夫就打得有來有回,這難道不是故意的?先是讓了我幾局,趁我得意鬆懈便陡增攻勢……」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推測正確。
儘管翟樂並不常用劍,一直認為自己的劍術只算是平平無奇,但這要看跟誰比。跟劍術大家比肯定要被按在地上摩擦,但跟新手比,自然是炸魚塘、亂殺!沈棠就是那個新手。
不同於那晚醉酒時的淩厲劍術,正常狀態下的沈兄劍術稚嫩,也就仗著速度和那股怪力欺負弱者。但翟樂自身就是七等公大夫,不用武膽,沈棠的速度和力量也不占任何優勢。
在無優勢的情況下,劣勢自然更明顯。
結果——
幾局下來,沈兄的劍術突飛猛進。
完美復刻他的劍術來對付他。
這這這,這河狸嗎?
這太不合理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沈兄扮豬吃老虎。
於是翟樂越打越委屈,他被戲弄了!
看著翟樂控訴的小表情,沈棠哈哈大笑,自戀地道:「你怎麼不肯信我是遇強則強,天賦異稟,根骨絕佳,百年一遇武學奇才?」
翟樂哼道:「你有這天賦凝什麼文心?」
還是九品下下文心。
看這條件,明明走武道更加有前途。
沈棠:「……」
這個她怎麼知道?
再說,宅女是能躺絕不坐、能坐絕不站、能站絕不蹲,能蹲絕不走,微信步數常年維持在三位數,罕有破千的時候。跟需要苦修鍛煉才能提升的武膽相比,文心更輕鬆一些。
嗯,一定是這個理由。
沈棠死鴨子嘴硬:「自然是因為我喜歡用短板挑釁別人的長板,聽著就很爽。」
疑似被挑釁長板的翟樂:「……」
他幾乎要炸毛,原地跳起來。
拔出長劍指著沈棠,氣勢洶洶。
「再來!」
因為沈棠是文士,翟樂從頭到尾都沒用武膽之力,僅憑肉身實力與之對打。見鬼的是沈棠進步飛速,到後來三招就能擊飛他的木劍,劍鋒橫在他脖子。這要是實戰可就沒命了。
「還來不來?」
翟樂咬牙:「來!」
結果自然是喜聞樂見。
沈棠的劍比初始快了不止五倍,饒是眼力絕佳如翟樂,也只能捕捉到劍鋒留下的殘影。
「劍術不是我強項,咱們比別的。」
沈棠問:「比什麼?」
翟樂:「搬石頭!」
沈棠嘴角抽了抽,對這個提議有些抗拒。
「搬石頭?」
「我在家裡練武場都是這麼練的,」
其實舉大鼎也行。
不過農家小院哪裡有鼎讓他們玩?
待祈善三人相談甚歡從屋內出來,院中一側的石頭被二人摞著從一頭搬到另一頭。一開始還是站著搬,之後改成倒立用腿夾著搬。不僅比搬石頭的重量、數量,還比倒立速度。
祈善:「……」
褚曜:「……」
翟樂的堂兄翟歡:「……」
一時間,三人內心升起同一個念頭——
【這麼蠢的,肯定不是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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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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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4 11:56 PM
七十六:歎你窮啊
看著灰頭土臉、滿身臭汗還笑嘻嘻的堂弟,翟歡一言難盡地閉上眼,深呼吸,暗暗告訴自己——這是自家堂弟,自家的,親的!
即便要教訓也要拖回家關上門再教訓。
一番心理建設,他已經恢復常色。
他以儒雅翩翩、完美無可挑剔的姿態與褚曜二人道別,倘若他的腳步不是那麼急促,活像是有鬼在身後攆著跑的話,能更加完美。
隱約,沈棠聽到翟樂嗷嗚哀嚎地叫著求饒:「疼啊阿兄,你別拖著我,我自己能走。」
翟歡低聲喝道:「閉嘴,丟人!」
翟樂瞬間被禁了言。
沈棠甚至能腦補出他委屈癟嘴的模樣。
只是,幸災樂禍沒多久,沈棠發現褚曜二人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定定看著她,就這麼看著啊看著。看得沈棠渾身發毛、不寒而慄,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這麼看著我作甚?」
她知道自己長得好,不必如此「癡迷」。
祈善長歎搖頭。
褚曜笑容勉強。
沈棠覺得氣氛不太對,隨便找了個藉口回屋沐浴去了,磨磨蹭蹭一刻鐘才出來。褚曜送小胖墩兒回肉鋪,順便買點葷菜給祈善補補。祈善則坐在廊下,恢復曬太陽的姿勢。
聽到沈棠的腳步聲,他頭也不抬,眼皮也不掀,道:「翟氏這對兄弟,有些不簡單啊。」
沈棠準備坐下的姿勢一僵。
「什麼不簡單?」
祈善道:「那一晚,我明確跟共叔武說過偽裝七日一續,當時翟樂也在的,翟歡還是以‘解除偽裝’為由帶著堂弟上門拜訪,你說他有什麼目的呢?總不至於剩下五日都等不起。」
沈棠表情僵硬一瞬,倏地緊張:「元良是說他們有其他目的?難道發現我們身份了?」
祈善笑笑道:「倒也未必,或許他們兄弟也是衝著‘紫微出西北,保天下一統’來孝城的,只是知道有我這麼個人,又有郎君借著酒醉大展雄風,於是找個由頭來一探虛實。」
「我們有什麼好探的?」
「沈小郎君是對自己有什麼誤解嗎?」祈善倏地收斂笑意,正色坐直上身,趴在他懷中小憩的素商被驚醒,喵嗚了一聲,用爪子扒了扒他的手指表達不滿,他用撫摸代替道歉,調整好姿勢才繼續說道,「你那一夜醉酒,一人提著一把劍將一名八等公乘殺退了!」
沈棠神情尷尬地聽著這段。
她真沒那段記憶,從祈善與翟樂描述來看,她那時候還挺威風,武力值爆表呢。
想想還有一點點遺憾。
這麼威風的高光時刻居然不記得了。
一看沈棠走神,祈善就知道沈小郎君又神遊天外了,重重咳嗽數聲將她拉回來,嚴肅道:「你以為八等公乘很弱小?能與八等公乘打得有來有回還占上風的你,也很普通?」
沈棠被他這話問住了。
她莫名有些心虛。
是不普通,但那是這具身體的功勞吧?
自己只是宅女,運動神經不發達。
思及此,她突然有些難受地皺起眉——說起來,她不記得自己原先長什麼樣子了。即使很努力去回憶,浮現的也是這具身體的臉。
因為一直低著頭,祈善也沒注意到她的表情變化:「八等公乘,武膽虎符可驅使四百兵,且有甲胄附身,那可比軍營那些雜兵精銳得多。你知道,這四百兵意味著什麼?」
沈棠搖了搖頭。
她還未有這個概念。
祈善意味深長地道:「意味著一人都能占山為王!雖說八等武膽無法維持四百兵太長時間,但也足夠驚人。若在戰場,八等公乘還能令至少一千士卒穿上相對精良的甲胄。」
在軍營,只有精銳士兵才能分到盔甲,大部分還都是皮甲、竹甲,破損程度看運氣,修修補補也不是不能穿。剩下的雜兵,一襲粗布麻衣給一杆削尖的長槍就讓上戰場了。
八等公乘,很強也很有分量。
沈棠本是文心文士,卻能在四百兵陣中殺進殺出,滴血不占,這本就不合常理。
不管河狸不河狸,反正是個人才。
「所以……」
祈善半闔著雙眸,輕描淡寫地道:「先來探一探我們的底,再看能不能結交招攬。」
沈棠目光落在祈善臉上。
好傢伙!!!
這居然是送上門的offer(人頭)!
看樣子元良的確搶手,即使前面兒死了一串的老闆,還是有新的老闆前仆後繼。
祈善一眼便看出她想什麼。
哼了聲,傲然地道:「翟歡這人是不錯,看得出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又清醒的人,跟他談話的確舒心順意,沒有一刻不快。可我祈元良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請得動的。」
當然,他不想去多水的東南也是理由。
沈棠贊同地道:「也是,也要看看老闆性格,公司有無發展前景。光會放嘴炮、畫大餅的公司去不得。翟樂和翟歡在東南那邊有基礎不?要是人招到了,開不出工資就尷尬了。」
祈善默默地看著沈棠。
沈棠也默默看著他。
良久,他道:「沈小郎君,說人話。」
沈棠識時務者為俊傑:「老闆就是主公,公司就是勢力,放嘴炮、畫大餅就是信口開河,工資就是薪俸……這樣說,能理解嗎?」
祈善:「……」
沈小郎君對黃白之物是有多執著?
不過,這話也不是全然無用,話糙理不糙,想讓人賣命輔佐,總得滿足所需所求。
畢竟不是什麼人都只追求道義理想的。
除了光棍,誰沒一家幾口要養呢?
而沈小郎君現在……
唯有一窮二白、兩袖清風能形容。
除了國璽,真是一無所有。
祈善又雙叒叕歎氣了一聲。
「元良,你又歎氣……」
沈棠感覺自己都被他歎得衰了。
祈善目光憐憫道:「善歎你窮啊。」
沈棠感覺心臟被紮了一刀,血淋淋的。
「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窮就窮唄,每天有酒喝……不不不,不喝酒。反正吃好喝好……」她越說越心虛、越說越弱氣,最後直接說不下去,沮喪臉,「窮是我的錯嗎?」
若有暴富的機會,她願意當個窮批嗎?
祈善目光微閃:「自然不是沈小郎君的錯,不過,抓不住機會那就是你的問題。」
沈棠:「???」
祈善壓低聲音:「機會,快來了。」
沈棠:「……」
她嗅到了坑的氣息。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4 11:57 PM
七十七:膽大包天
「機、機會?」
沈棠對此報以十二萬分的懷疑。
不是她神經敏感,純粹是越瞭解、接觸祈善,越清楚這廝的本質跟他的名與字相違背。
良善?
薛定諤牌子的。
種種理由讓沈棠深深懷疑——祈元良口中一夜暴富的機會,莫不是寫在刑罰上了吧?
某種程度上,她這是一語成讖。
祈善笑了,笑容帶著幾分惡魔般的蠱惑,他低語道:「沈小郎君,我何時騙過你?說是發財便是發財,還不是小財。保你吃喝兩輩子都衣食無憂!如何,沈小郎君可心動?」
沈棠咦了一聲,腦袋後仰避開。
她道:「你是沒騙過我,但也不坦誠啊。」
例如說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留的一半還都是重要資訊,大坑是一個接一個地挖。
生命不息,坑人不止。
祈善臉色一肅,問道:「如此一說,那一筆巨財,沈小郎君你是一點兒都不心動了?」
沈棠低頭摸摸鼻子:「也不是不心動,只是世上哪有天降餡餅兒的好事?我不是擔心大餅假,我擔心這大餅太大了把我砸死。」
利益越大風險越大,古往今來通用。
聽了這話,祈善又恢復慵懶倚靠的姿勢,雙眸微眯,眉宇間帶著一股愜意。
他懷中的素商也喵嗚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無聊撥弄著他的手指玩兒。這一刻,祈善與素商的表情竟神奇地同步了。沈棠倍覺這一幕有意思,道:「不如,你先說是什麼巨財?我聽一聽,看看有沒有前途再下手?」
錢嘛,誰不喜歡呢?
摸良心講,她有點躍躍欲試。
沈棠一面擔心這個餅會砸死人,一邊也饞祈善口中的「巨財」,正所謂「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倘若有操作空間她就幹這一票!
沈棠的話讓祈善唇角微勾,連眼尾都泛著不可名狀的愉悅。他醞釀了會兒,吊足了胃口才悠悠吐出:「自然是四寶郡近三年的稅銀。」
沈棠:「???」
什麼稅?
什麼銀?
稅銀???
稅銀!!!
臥槽!
沈棠仿佛屁股觸了電,恨不得原地跳起,來一個抱拳三連——告辭,再見,在下退了!
緊跟著罵罵咧咧。
「祈元良,你消遣我呢!」
沈棠不知道是自己傻了還是祈善傻了,居然想得出這麼一出,打劫四寶郡稅銀???
打劫稅銀跟打劫運鈔車有什麼區別?
他怎麼不抱著火箭原地上天呢!
誰知祈善卻笑道:「善是認真的。」
沈棠感覺屁股著火頭髮也冒火,嘴巴一張似機關槍:「你認真的?我不認真!先不說違法犯罪的事情我不幹。就算真幹了,這事有操作空間?咱們滿打滿算就仨,你一個病號,我一個未成年,無晦先生一個老人,好傢伙,老弱病殘就缺一個‘殘’就能湊齊了!」
沈棠有些用詞祈善聽不太懂。
不過結合語境,望文生義也懂了大概。
他寬慰道:「幼梨,莫急莫急,我們這裡不還有一個共叔武?那可是九等五大夫,本身一人便能驅使四百五十兵馬,若加上你我文心輔助,這四百五十兵馬至少能持續一個時辰。算一算,這不就是四百五十四人了?」
沈棠見他把共叔武也囊括進去,登時震驚地睜大眼睛:「祈元良,你準備搞真的?」
「善一路餐風露宿來孝城,可不是沒有緣由的。報復仇家不過是順帶的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這筆稅銀才是目的!」祈善看似慵懶,但神情卻罕見地嚴肅,顯然不是開玩笑。
沈棠瞠目:「可、可是你怎麼想到打這筆稅銀的主意?我想不通你要它作甚……」
這些日子相處,她清楚祈善對黃白之物並不執著。既然不貪財,緣何去冒這個風險?
祈善微闔眼眸斂住眼底泛起的深意。
他道:「庚國攻打辛國,四寶郡足有三年稅銀未交,全部壓在孝城銀庫。四寶郡郡守為爬得更高,還用巧取豪奪的手段搜羅奇珍異寶準備進獻上供給鄭喬……倘若這筆稅銀出差錯,你猜我那位仇家會如何?是腰斬是五馬分屍,還是抄家滅族,死無葬身之地?」
最後一句話,陰冷得令人牙根發顫。
沈棠倏地想通了什麼。
「共叔武,也是你來孝城前就算好的?」
眾所周知,共叔武出身龔氏,跟鄭喬以及整個庚國都有仇,這筆稅銀若有操作空間,他多半也會答應加入,那可是九等五大夫!
祈善搖頭:「善可沒有這麼神,不過是存了這個念想,做了多種打算而已。若能找到共叔武,將其拉入夥,自然再好不過。若是不能,還有其他法子,至多迂回麻煩一些。」
祈善剛進入孝城,便在暗中找尋共叔武的下落,只是一直沒有動靜,他都想準備放棄這個計畫了。誰知上天庇佑,運氣站在他這邊。
若是沒有沈小郎君那一次醉酒,估計共叔武就被擒拿或者截殺,這份助力也就沒了。
有了共叔武加入,把握又多了幾成。
「可、可你要這筆稅銀作甚?」
祈善道:「有用,有大用。」
沈棠又問:「用途不能告訴我?」
截稅銀都說了,還有什麼不能告訴她的?
「也不是不能,只是幼梨啊,你覺得鄭喬治理下的庚國能穩定多久?遲早要亂的。作為亂世浮萍,在下只能早做打算。這筆稅銀或許能弄個安身之地,多多少少也能救濟其他苦命百姓。四寶郡幾年重稅,既是民脂民膏,自然也該‘用之於民’。幼梨以為如何?」
只是用法跟一般情況不太一樣而已。
「用稅銀救濟百姓?」
祈善想了想道:「也算是劫富濟貧。」
沈棠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祈善這話似乎在避重就輕什麼,但她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來。按照這番話中的邏輯,初心的確是好的。
她遲疑了許久。
祈善問:「幼梨在害怕什麼?」
沈棠訕訕道:「可,咱們就四個人……」
算上共叔武這個受傷的,勉強能湊老弱病殘組合了,梁山好漢劫生辰綱都沒這麼簡陋。
祈善見她有所鬆動,心情自然也肉眼可見地好轉起來,說道:「不慌不慌,都是精銳。」
沈棠:「……」
這話聽著像是濃縮即是精華。
可她還是慌。
這個坑也太深了。
她是跳呢,還是跳呢,還是跳呢?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4 11:58 PM
七十八:不夠變態的我跟你們格格不入
四寶郡三年稅銀,再加上郡守孝敬給鄭喬的各式寶貝,那是一筆多大的鉅款?用腳想想也知道想打劫這筆錢不好打劫,風險過高。
心裡裝著事情,做事兒自然也心不在焉。
她的反常都被褚曜看在眼裡。
「五郎可是心裡有事?」
沈棠啊了一聲,下意識看了一眼祈善,眼神徵求意見。雖說祈善將褚曜也納入計畫,但畢竟是劫稅銀、關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情,自然要經過祈善本人許可才能說給第三者。
褚曜也疑惑地看向了祈善。
這廝趁自己不在,跟五郎說了什麼?
祈善垂著頭,耐心喂懷中的素商進食,笑道:「一樁小事,沈小郎君自己拿主意。」
沈棠扯了扯嘴角。
劫稅銀可是淩遲起步的重罪,擱在祈元良口中居然是小事,這讓沈棠好奇他跟著前面幾任老闆都幹了啥事情,對作死這般習以為常。
既然祈善讓她自己拿主意,她便說了。
「元良想要效仿梁山好漢打劫生辰綱一樣劫了四寶郡的稅銀。」她指了指祈善,直言這是祈善的主意,頓了頓,吐槽道,「生辰綱就是一批生日禮物,安保程度跟稅銀沒得比。」
祈善頭鐵心大,一上來就是地獄難度。
她以為褚曜也會被嚇一跳,勸他們不要作死,誰知他的態度竟是稀鬆平常,仿佛沈棠說的不是劫稅銀而是出門買了個菜。之後還將視線轉向祈善,而祈善也恰好抬頭與之對視。
二人無聲地交換了眼色。
褚曜垂下眼瞼,淡聲:「原來是這事。」
沈棠一噎:「什麼叫‘原來是這事’?」
合著褚曜也是知情者?
沈棠將心思坦誠地寫在臉上,褚曜搖頭:「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消息,此前並不知情。」
沈棠又是一噎,吐槽道:「第一次知道?但無晦反應未免過於鎮定,很難有說服力。」
褚曜道:「在下只是覺得——這是祈元良會做出來的事情,也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
有心理準備,所以沒了驚訝的必要。
沈棠:「……」
一時間,有些懷疑人生——她是因為不夠變態、反澀會而跟祈善幾個格格不入?
看著沈棠幾乎飄著回房間,祈善露出些許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笑容,看得褚曜很堵心。
他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祈善沒裝傻充愣。
布下言靈「法不傳六耳」,防止有人竊聽:「褚無晦,沈幼梨空有國璽卻無根基和實力,不過是任人宰割的砧板之魚!莫說根基了,甚至連野心都無,在下可不就得推一把?」
他強調道:「所以這筆稅銀很重要。」
褚曜沒有阻攔,他只問一個問題。
「你有多大把握?」
祈善道:「五成。」
這個比例已經不低了。
只是——
褚曜:「倘若不慎失手……」
祈善用手指戳著素商的粉色肉墊,不甚在意地道:「那便失手。稅銀到不到手並不重要。以沈幼梨的諸侯之道,註定他日後缺什麼都不會缺糧少米。這世道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力,收留流民幫忙耕種,總會經營起來。而有了這筆稅銀,不過是節省這部分的精力。」
褚曜倒是聞弦歌而知雅意。
猜出祈善來事兒的真正目的。
他在試探沈棠。
褚曜:「你看五郎像是有野心的人?」
祈善道:「的確,看著是沒什麼野心,但你看他像是安分守己的人?尋常人聽到劫稅銀,莫說摻和,嚇都嚇死了。沈幼梨最擔心的居然是‘把握低’、‘人手不足’,而非不能做。清酒紅人面、錢帛動人心,此言非虛。只要邁出這步,再想停手或者回頭就不可能了。」
褚曜:「縱有野心,也不大。」
「是不大,那就慢慢養大。」
「若五郎不願呢?」
祈善嘲諷地笑了笑,薄唇吐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相:「褚無晦,你猜在下為何會換了那麼多任主公?真以為他們都是主動猜忌?」
他的文士之道,規則他最清楚。
自己是不能主動背叛主君,但沒說不能誤導主君主動猜忌甚至是對他產生殺意。
這是名副其實的「弒主」。
褚無晦眸色暗了暗。
他道:「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祈元良仇家遍地果然是有理由的。
「空有國璽卻無傍身的力量,無異於稚子懷千金于鬧市。有些事,由不得沈小郎君願意不願意。這就好比那位王姬——袒身獻降,何等奇恥大辱?常人早就自盡免遭羞辱了,但王姬能死嗎?她連死的資格都不在她手上。」
同樣的,沈小郎君也沒選擇餘地。
讓他出手總好過讓褚曜出手。
至少他會溫柔點,但褚曜的話——當年的褚國三傑,跟「光明正大」四個字真不沾邊。
褚曜點頭算是應下這樁計畫。
倏地問:「共叔武那邊,你去遊說?」
祈善是文心文士,五郎也是,而他被廢了文心,共叔武就是這個計畫最重要的一環。
祈善拒絕並且將鍋甩了回來:「你去。」
褚曜笑笑,從容起身:「行,老夫去。」
祈善:「……」
他最不喜歡褚曜在他面前自稱老夫,不過比他年長十歲,仗著自己長得老就以老賣老。
喵嗚~~~
懷中的素商用爪子扒拉他的手。
顯然是不滿鏟屎官突然不喂吃食了。
沈棠也不知道祈善這倆昨晚幹了什麼,第二天,看著帶傷過來「開會」的共叔武,她腦補了一句【共叔武加入您的隊伍】的提示音。
掀桌(╯‵□′)╯︵╩▂╩
沈·唯一一個想遵紀守法的良民·棠表示壓力很大,一度懷疑自己的三觀才是徹底歪的。
褚曜率先出牌:「這是孝城的佈防圖。」
祈善也拿出一張圖:「孝城附近駐軍的兵力,實際出入應該不大。為了保護這筆稅銀,郡府放出好幾條假消息攪混水,估計還會有假稅銀隊伍。稅銀的運送路線和交接路線在這裡,出城之後,很大可能會走這條……隊伍由東城出,走峽谷,轉官道再上水路……」
共叔武看了眼兵力數字:「戒備森嚴。」
祈善餘光注意走神的沈棠。
道:「無妨,若攻不下來還有下下策。」
「下下策?」
祈善點頭:「嗯。」
例如,一碗酒。
也不知褚曜怎麼遊說的,共叔武很信任祈善二人。他道:「如何確定那支稅銀隊伍是真的?若是撲空,那可就是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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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caceae
時間:
2022-1-14 11:59 PM
七十九:來人
旁聽的沈棠似小學生一般悄悄舉手。
祈善三人默默看著動作怪異的她。
褚曜關心道:「五郎是哪裡不舒服嗎?」
看到什麼髒東西了?
不然為何衝著無人的地方招呼?
因為在這個世界,舉手這個姿勢更多等同於「揮手告別」而不是「老子有話要說」。
沈棠後知後覺,尷尬放下右手,訕訕道:「我想說我知道怎麼判斷稅銀隊伍真假。」
祈善聞言心下挑了挑眉。
饒有興致:「沈小郎君請講。」
沈棠:「這個問題簡單,我們要先弄清楚一些情報——這批稅銀共有多少銅錢、多少銀塊、多少金塊?它們加起來重量有多少?又需要多少車馬裝運?同等大小的金銀銅,輕重不一。也不需要具體數目,大致估算一下再看車輪吃重、馬匹速度,真假假一清二楚。」
即使假隊伍填裝沙石,重量也是破綻。
這的確是個比較簡單有效的辦法。
但——
共叔武:「這些怕是要看過帳冊才知道。」
即便祈善二人有些人脈,也不可能接觸到這麼機密的內容,怕是要另想辦法。
褚曜反而覺得這點很簡單。
「不需要看帳冊,只需翻找往年縣誌,我們便能知道豐年收成、荒年收成,再對比前三年的情況。至於其他稅目,也取個大概數字,只不過……」
他說的時候,祈善已經開始計算什麼。
不一會兒,將紙張內容攤開給三人看。
他道:「大差不差。」
沈棠不瞭解,看了也沒什麼感覺,倒是褚曜和共叔武各有反應。褚曜眼底滑過一絲譏誚,而共叔武看了額頭青筋直跳,咬牙切齒。
褚曜提出質疑:「鄭喬攻打辛國,四寶郡是率先被攻破的郡縣之一,之後還縱容手下兵卒到處搜刮劫掠,民不聊生,迄今還未恢復元氣。這麼多稅銀,如何徵收得上來?」
「你不瞭解四寶郡郡守。」提起仇家,祈善不屑地笑了笑,輕蔑道,「此人生性好強,最無法容忍的便是輸。為了討好鄭喬也為了彰顯功績,繳納的稅銀只會比往年多不會少。我與沈小郎君一路行至四寶郡,沿路聽說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稅種,全是私下增設的。」
沈棠一臉茫然。
她道:「有嗎?」
「有。」
「我怎不知?」
祈善翻了個白眼,不鹹不淡道:「誰讓沈小郎君一有空便在集市上擺攤賣青梅飴糖大餅,一張口便將那些女郎逗得花枝亂顫。光顧著拈花惹草了,哪裡還有多餘心思?」
也幸好沈小郎君年紀還小。
若是年紀再大一些,好傢伙,這得招惹多少桃花債,風流事蹟怕是能鋪滿一路。
一時間,共叔武和褚曜腦中都浮現了類似的場景,對沈棠投來一言難盡的眼神。
褚曜不懷疑祈善這話的真實性。
五郎那張嘴的確甜,甭管男女,張口就誇,熱情健談,三言兩語便熟絡得像一家子。
沈棠:「……你這話聽著也太酸了。」
什麼叫她沾花惹草???
這是抱怨她同性緣太好,搶他的風頭,導致那一群大姑娘小媳婦都不施捨他眼神嗎?
自己單身就努力脫單,怪她作甚?
褚曜咳嗽兩聲將歪掉的話題拉了回來,希望這倆能記得,他們這是嚴肅正經的「劫稅銀探討會」,而不是嘮嗑閒談。他道:「有了章程便只剩下部署,我們在何處埋伏佈陣?」
祈善三人各抒己見,儘量完善計畫,沈棠則偶爾查(插)漏(科)補(打)缺(諢)。
待到徹底結束,日頭已經高懸頭頂。
沈棠私下問:「真不用再找幾個可靠的幫手?元良既然有人脈,想必也有可用的。」
祈善:「幼梨可知‘謀可寡而不可眾,眾謀則泄,利可供而不可獨,獨利則敗’?」
人多了容易洩密,還會瓜分走利益。相較於再拉人合作增加風險,祈善寧願風險大點,四人獨吞,同樣一個坑,他栽一次就夠了。
沈棠見他拿定主意,該幹嘛幹嘛。
看著沈棠步伐輕快的背影,祈善不知何故長歎,逗弄躺在他懷中露出肚皮,伸展全身的素商,喃喃:「希望這次能如願以償。」
喵嗚~~~~
素商用牙尖輕啃祈善的手指,力道很小,不疼,還帶著點兒微癢,他笑著將手指拿開。
「你也覺得沈小郎君可以?」
沒了玩的目標,素商抬頭看著祈善。
口中喵喵嗚嗚地叫,似乎在控訴他。
祈善只得將袖子遞上去。
「給你玩。」
素商找到新玩具,扒拉著他的衣袖想往上爬,那勤懇努力的背影甚是眼熟,讓祈善微微抿直上揚的嘴角。半晌,一聲輕歎消散空中。
【槐序。】
他正準備回房間取點小魚乾。
文心一陣輕顫,危機感自身後傳來。
他驀地側身閃躲。
咚!
一支羽箭帶著一紙書信深插木柱。
一個時辰後。
沈棠午覺醒來,發現門口趴著落單的小朋友。素商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它自己的尾巴,時不時還伸爪去扒拉兩下,抓不到尾巴就繼續盯著,等待下個出手時機,若抓到便嚇得淒厲喵嗚一聲,原地蹦起,全身貓毛炸開。
玩得不亦樂乎。
「怎麼就你一隻?祈元良呢?」沈棠彎腰將素商抱起來。祈善前兩天膩膩乎乎,走到哪裡都揣著這隻「沖喜」聘來的「新婦」,這會兒捨得將它一隻貓丟在這兒?也不怕亂跑跑丟了。
素商自然聽不懂人話。
在沈棠懷中也不安分地扭動。
她無法,只能將它放回祈善房間,禍害祈善的東西總好過跑丟或者被其他野貓欺負。
不止祈善不在,褚曜也不在。
至於共叔武?
沈棠與他不熟悉。
百無聊賴,她又出門擺攤賣酒。
這回選了個特殊的地方。
距離孝城中心郡府不足百米的街口。
這次肯定不會再碰到意外了!
哐當一聲,她單手將「酒」字牌插入泥地。
長凳一字排開十幾個圓肚酒罈,雙手交叉抱著脖子,翹著二郎腿,頭戴遮陽斗笠,上身往後一仰,靠著臨近攤主的木推車——那位攤主收了她的錢,也不介意被靠這麼一下。
好半天也沒生意上門。
攤主笑道:「小娘子生得漂亮標誌,若是願意吆喝兩嗓子,或許生意就有了。」
沈棠道:「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她當壚賣酒,也是有緣買之。
攤主聽不懂只是笑笑。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5 12:00 AM
八十:郡府
午後日頭大得很,秋老虎也煩人。
金烏高懸,曬得人困乏慵懶不想動彈。
沈棠也像是一把被曬蔫兒的菜葉子,無精打采地斜靠著微眯眼,睡意逐漸上頭。
但很快,生意上門了。
咚咚咚!
來人屈指輕敲木凳子,語氣不耐煩地吆喝:「賣酒的,醒醒,你這邊的酒怎麼賣?」
沈棠睡意散盡,勾指將斗笠帽檐往上勾,露出一張穠麗俊俏的臉龐。來人看了她的臉,一掃眉宇間盤旋的不耐,轉而直勾勾看著她的臉,連聲音都不由自主帶上幾分油膩。
「小娘子,這酒怎麼賣?」
沈棠神情慵懶:「葡萄酒一壇兩斤四百五十文,其他酒一壇兩斤三百文,不二價。」
看在這張討便宜的臉的份上,來人並未因為沈棠懶得起身招呼而不悅。可一聽她報出的酒價,登時氣得吊高眼睛:「謔,你一走街串巷的酒販,誰知你賣的酒摻了多少水?這嘴巴一張就要四百五十文,還葡萄酒?你一個泥腿子怕不是連葡萄都沒見過!」
沈棠也不客氣:「要買就買,不買就走。」
來人似乎沒想到沈棠會有這反應。
以他以往經驗,商販見了他都會自動矮一頭,要麼好言好語奉承,要麼半賣半送給優惠,斷沒有上來就趕他的。登時有些掛不住面子,怒氣衝衝道:「你可知道老子是什麼人?」
沈棠認認真真瞧了一眼。
老老實實搖頭:「不認識。」
那人一聽沈棠是新來的,心氣順了點。
他道:「老子可是郡府侍奉的。」
府上負責採買的管家是他的舅舅。
沈棠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這人還等沈棠的「孝敬」。
不說白送吧,也該買一送一,打好關係才能在這一片地方安穩做生意。結果這個愣頭青一點表示都沒有,還用眼神詢問他這麼還杵著?既然買不起就別擋人家攤位耽誤生意。
他掛不住面子,但也不敢大鬧。
畢竟郡府就在不遠處,他們那位郡守脾氣不是很好,也不喜歡底下的人給自己惹麻煩。平時仗著郡府欺壓普通商販,占點小便宜他不管,但若將事情鬧大了,通通仗責發賣。
沈棠好笑催道:「客官還買不買?」
這人見占不到便宜,不情不願掏錢。
打開其中一壇,濃郁酒香撲鼻而來。
這人在郡府伺候,偶爾府上宴請,剩菜送到廚房,他還能喝上幾口美酒、品嘗幾口佳餚,還是有一定品鑒能力的。若每一壇都是這品質,反倒是他賺,回頭報帳能說是十兩。
「你這些酒還有多少?」
沈棠道:「要多少有多少。」
「好大口氣,你一個小酒作坊能有多少存貨?」他輕蔑地將酒塞蓋回去,動作倒是誠實,一口氣將沈棠長凳上的全部掃光,確信每一壇都是酒香濃郁的好酒,這才放心交錢,算錢的時候連一毫一厘的便宜都想占,「你且在此處等消息,若主家滿意,剩下都要了。」
沈棠問:「你的主家是郡守?」
那人驕傲地哼道:「不然還能是誰?小丫頭,你的酒若是被看上,日後就發達了。」
沈棠斂眸淺笑不語。
她發達不發達不知道,不過——
正欲吐槽什麼,一道格外不同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沈棠下意識往那個方向看去,正好看到一扇湊巧合上的窗門。沈棠皺了皺眉,打散了多餘心思,將空酒罈裝滿酒繼續擺攤。
與此同時——
顧池站在窗側,看著同屋之人將撐著窗戶的叉竿取下,意味深長:「居然被發現了。」
「退步了啊,顧望潮。你的文士之道,就這?」取下叉竿的人生著一張普普通通,丟進人群就找不到的普通面孔,連聲音都是大眾款的,若說何處特殊,那就是氣質了。
「祈元良,你不如化作本來面貌?這是雅間不是光天化日,你何必繼續遮遮掩掩,弄得像是見不得人。」聽到「文士之道」,顧池的臉色微微發青,旋即又放鬆下來。
他手中也有祈善把柄,不怵。
是的,祈善。
那人催動文心、抬手拂面,露出沈棠熟悉的面容,連帶改變的還有他的聲音。
「習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先前收到顧池不怎麼友好的來信,他便偽裝一番出來會「友」。說是「友」,其實他跟顧池沒什麼交情,不知對方來意。又怕劫稅銀一事橫生枝節,幾番猶豫還是選擇「單刀赴會」。
只是沒想到——
沈小郎君會在樓下不遠處當壚賣酒。
說起這個,他就忍不住歎氣。
沈小郎君對擺攤是有多深的執念?
若非知道是巧合,他都懷疑這廝是跟蹤自己來此了,偏巧還心裡話一堆,靠著話癆在一眾百姓之中脫穎而出被顧池發現。
真是萬萬沒想到。
更沒想到沈小郎君進步飛速,能發現顧池的窺心,若非祈善叉竿拿得快,他就暴露了。
「既然如此謹慎,你來孝城作甚?」
祈善反道:「這話問你,也恰如其分。」
二人面面相覷,安靜無聲——他們得承認,都是心懷鬼胎的人,誰也不比誰清白。
彼此對對方都是「只聞其名」。
可他們的「名」嘛——
大概就是半斤對八兩。
目下情勢,誰也不想對上對方。若能雙贏,互相避開,達成彼此目的最好,若不能,也別鬥個兩敗俱傷,白白讓他人撿便宜。
顧池率先打破沉默。
「公平起見,一人一問?」
祈善道:「可。」
話分兩頭。
他們這邊硝煙彌漫,郡府那邊也不太平。
郡守是個年輕得出人意料的中年男子,看相貌三十出頭,沒有根基又是十烏異族,這個年紀能爬到如此高位,誰看了不說一句牛批!
妥妥別人家的孩子。
這會兒,這位別人家的孩子卻恭恭敬敬招待著貴客——說是貴客,此人穿著卻連郡府僕從都不如。一襲打著補丁的粗布麻衣,眉宇間包含長途奔襲後的疲累,鬢髮灰白,滿面風霜,身邊帶著個六歲左右的男童。
男童生得粉雕玉琢,神情天真爛漫。
他乖乖巧巧坐在貴客身邊,小口小口,專注地咀嚼著軟糯細膩的夾心糕點,仿佛那是山珍海味,一點兒不在意大人們的虛與委蛇。
郡守看得眼角微抽。
是天真爛漫,但狠也是真狠。
想到郡府司閽沒輕沒重想將貴客推下石階,卻被男童一槍掃斷腿,抵著眉心警告,他也是這副天真爛漫表情,郡守心下微寒。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6 01:15 PM
八十一:師弟
「座主,這位小友是……」
郡守勉強擠出一抹難看的笑意。
儘管今時不同往日,但看到這位往日座主還是忍不住兩股打顫,口乾舌燥,心慌氣短。
被稱為「座主」的貴客循著郡守視線看向阿宴,眸子深處滑過幾分暖色,粗糙皸裂的大掌輕撫他的頭頂,溫聲道:「他小名叫‘阿宴’。」
聽到老師喊自己,阿宴將注意力從夾心糕點拔出,眨了眨眼,茫然地看著老師,似乎在問喊他作甚。老者笑著指了指郡守的方向,答道:「不是喊你,是你這位師兄好奇。」
阿宴歪頭,看看郡守又看看老者,最後看了看盤子裡的夾心糕點,淡眉輕皺。
老者與阿宴生活兩年,多少摸清楚他的思維方式,道:「你師兄不愛吃這些甜點,為師也不喜歡,所以這些都是你的,不用分。」
郡守聽到稱呼,心中暗暗抽嘴角。
稱呼老者為「座主」,不過是他念往日情分,沒想到這老東西會順杆子往上爬,還給他弄了個勞什子的便宜師弟。說起「師弟」,他隱約覺得這個叫「阿宴」的孩子不太聰明。
至少,不似尋常孩童機靈。
郡守適當流露出關切之色。
「座主,師弟他這裡是不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阿宴很好!」
談及阿宴,老者神態陡然一變,滄桑眉宇間甚至能依稀看到當年的淩厲迫人,看得郡守如坐針氈。同時他又暗暗唾棄自己不爭氣,眼前的老傢伙已經日薄西山,有甚好怕的?
所謂的淩厲迫人仿佛只是他的幻覺,老者看向阿宴的時候,眼底流淌著無限憐惜。長歎一聲,摸摸阿宴髮髻:「他只是命苦,自娘胎出來便有腦疾,導致心智與尋常孩童迥異。」
郡守:「???」
一時間,他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他這位座主說誰天生有腦疾?
「可,這孩子不是……」
誰家有腦疾的孩子,六歲便能凝聚武膽,兼之天生神力,一杆長槍掃斷成年男子的腿?
那個倒楣司閽還在僕人院落躺著呢。
老者知道他要說什麼,不鹹不淡道:「阿宴雖有腦疾,但不是癡傻,他只是心智有問題。該學的東西都能學會,理解也沒問題,再加上習武根骨絕佳,凝聚武膽並不意外。」
甚至因為心智緣故,他比正常人更加專注刻苦,只要是老者吩咐下去的修煉任務,從不抱怨更不會偷懶,該是多少就是多少,百分之百專注投入,回報自然也是喜人的。
老者不喜旁人用異樣眼光看待阿宴。
特別是曾經跟他勉強有幾分師徒名分的人——例如這位郡守。因為,這只能證明他曾經的正常人學生,還不如一個有腦疾的阿宴。
郡守抽了抽嘴角:「……」
他斟酌著挑揀了奉承的好話,道:「心智有異?倒是看不太出來,師弟天賦根骨都屬當世上乘。只是,如今這世道渾濁,若師弟能一直保持這份赤子之心,也算因禍得福。總好過學得一身本事卻淪為權利的閽犬。」
以他對這位座主的瞭解,阿宴估計是他現在的逆鱗,只能誇不能揭短。畢竟,他這種不嫩不新鮮的老學生,怎麼能跟年僅六歲、粉雕玉琢、乖巧孝順又聽話可愛的「新學生」比?
郡守挑著誇了誇阿宴,又聽著頭皮恭喜自家座主喜得佳徒,簡單寒暄過後,他才不著痕跡地打探老者此番來意。
可他那點兒功力擱在老者眼中不夠看,對上老者看透一切的眼神,郡守打心眼裡發怵。
想當初,老者也是朝堂說一不二的風雲人物,用呼風喚雨形容那時的他一點兒不誇張。辛國國主能坐穩王位,一度讓辛國成為西北諸國中脫穎而出,座主也是出了大力氣的。
遺憾的是,他一生仕途順遂,卻在臨了有個不太光彩的狼狽退場,與辛國國主鬧得很難看,難看到他這一系官員都遭到申飭打壓。
當然,不包括那時已經嶄露頭角的郡守,因為他抱對了大腿,還一路青雲直上。
老者被氣得掛印辭官,據說隱居鄉野了。
辛國國主被鄭喬大軍壓境的時候,也曾耗費大力氣去找老者下落,但都沒收穫,直到辛國被滅。郡守還以為他死在兵荒馬亂之中,沒想到這老傢伙命還挺硬,今日突然登門。
正值多事之秋,郡守心裡也打鼓——座主帶著稚童過得落魄,他就希望這倆是來打秋風的,自己用銀錢便能打發。若是有其他目的,郡守可就頭疼了。畢竟弒師不是啥好名聲。
之後一番旁敲側擊——
他懸吊的心慢慢落了地。
原來,老者是遭了不知名勢力的追殺,走投無路了。他倒是無所謂,但不能連累無辜的阿宴,便準備另謀出路,一路來到了四寶郡。
郡守聽完,內心活泛開來。
一邊聽一邊哂笑連連。
什麼「不知名勢力」,怕不是與鄭喬有關,即便鄭喬暫時沒想起這位仇人,但鄭喬那些狗腿可就未必——畢竟,當年唾駡鄭喬最狠的,一個是禦史台長官,禦史中丞,另一個就是即將卸任的座主,堪稱辛國兩大嘴炮王。
禦史中丞罵人,好歹還有層「公事公辦」的遮羞布,座主直接把鄭喬和辛國國主栓一塊兒無差別炮轟。當著辛國國主的面,用各種粗鄙之語問候鄭喬,隨便摘一句都能讓身經百戰的姐兒臉紅竊笑。滿朝文武都不意外。
甚至覺得本該如此。
文人的儒雅隨和,在他身上看不到的。
這位座主早年敢與敵國在邊境線談判,談著談著能抄起矮桌將使者腦袋砸出血,被惹惱後,居然率兵把西北小國全打一遍。這也導致,都城住滿各個勢力送來的質子,辛國國主內庭塞滿各個小國送來的X姬。
那位褚國的褚姬……
似乎是最後一位「戰利品」?
據聞,褚國三傑的分崩離析也有這位的推波助瀾,稱得上戰績彪悍,也無怪郡守這麼怵——即便這位已經是遲暮的老獅子,牙齒鬆動得咬不動獵物,但百獸之王的餘威猶在。
鄭喬暫時沒想起來找仇人報仇。
但鄭喬那些狗腿可就未必了。
郡守自然也屬於狗腿之一。
不過,他還不敢拿自己座主開刀。
他好吃好喝招待著,將二人當做是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宴席結束,便命下人從庫房支取兩百兩黃金送到客院。老者掀開紅綢,看了眼送上來的一盤子金元寶,眉尾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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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6 01:17 PM
八十二:師兄,師兄
阿宴好奇抓了枚沉甸甸的金元寶。
金元寶成色分量都很足,一隻手握不住。
這東西他沒見過。
用疑惑求知的目光看向老師。
老者露出一絲薄涼淺笑,撇撇嘴:「你這位‘師兄’真把我們師徒當成來打秋風的窮親戚了,招待完飯菜又送來這麼一盤東西,擺明瞭要咱們倆識趣滾蛋。哼,倒是新鮮。」
四寶郡什麼情況,人盡皆知。
他這郡守當得可真舒坦,一出手就是黃金兩百兩,真·視金錢如糞土!
阿宴道:「師兄,很好。」
他今天吃到好多好吃的。
老者又好氣又好笑,手指輕戳他的腦門,問道:「在你看來,誰給你吃的誰就是好人?」
阿宴將這話在內心咀嚼琢磨兩遍。
良久,堅定地點點頭:「嗯。」
過了會兒,又補充一句。
「不過,老師是最好的。」
老師不僅會給他做吃的,還會教他很多東西,儘管他也不清楚學了這些有什麼用,但對於他而言卻是枯燥日常中少有的樂趣。
「嗯,老師知道。」
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雖然他沒少聽阿宴這麼說,但每次都覺得心窩子暖意融融,不悅的心情好轉不少。
說來可笑,想他一生仕途順遂,門生故吏數不勝數,以他門生自稱,敬他座主、座師的人何其多?最後卻淪落個如此狼狽境地。
他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被這般「送客」。
他是不是該欣慰一下,孝城這位學生還算「有點良心」呢?至少他顧及名聲,願意用銀兩打發人而不是將師徒交給鄭喬邀功。
思及此,老者不由搖頭唏噓——
當年通風報信、落井下石,如今優渥款待、「奉為上賓」,還願意破費給盤纏銀兩。
阿宴敏銳察覺老者此時複雜的心情。
他不懂如何寬慰,只是笨拙地用小手握住老師滿是歲月紋路的大掌,用滿是孺慕的眸子看著他。老者捏了捏阿宴的小臉,自嘲笑笑:「不管是滾滾紅塵,還是爾虞我詐的官場,從來是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跟紅頂白才是常態……老夫如今就是個落魄糟老頭啊……」
面對阿宴寫滿疑惑的眸子,他道:「阿宴現在還小,等長大一些便會知道。不過,你這情況,還是與為師歸隱吧。外邊兒的世道不適合你,你若入世,必會被人剝皮拆骨。」
剝皮拆骨?
阿宴眼底淌過幾分懼色。
他將頭埋在老者的膝蓋上,悶聲道:「不要剝皮拆骨,老師,阿宴不要被吃……」
「好好好,阿宴這麼可愛,不吃不吃。」老者被阿宴童真之言逗得哈哈大笑,道,「老頭子雖然沒幾年好活,但將你養大還是沒問題的。以後誰想吃你,你就一拳一腳打回去。」
阿宴道:「打回去?」
「對,不管是誰,打他!」
阿宴認真聽著,仿佛要將這話深深記在腦海深處,奉若聖旨:「嗯,打回去!打他!」
師徒二人正說著,門外響起敲門聲。
「先生,酒買來了。」
老者:「酒?」
僕從:「是,主家吩咐買的。」
郡守當年為了走通老者這條關係,下了大功夫打聽老者喜好,希望能投其所好,在老者面前多刷刷存在感,興許日後入了官場還能被提攜一把。即使不成,留點好印象也好。
因為他的謙恭、勤奮、務實以及能力,郡守從老者這邊嘗了不少甜頭,暗地裡受了不少照顧,讓他初入官場沒那麼狼狽。
一記便記了多年。
可今時不同往日。
他特地吩咐下人不用買好酒——座主聰慧,一條舌頭什麼好酒沒有品嘗過?只要嘗一嘗普通的廉價酒,座主就該知道他的態度了。
可他不知,老者養了阿宴就戒酒了。
老者正要拒絕,誰知阿宴雙眸亮晶晶地看著那幾壇圓肚酒罈,道:「老師,糖。」
「這不是糖,是酒。」
阿宴固執:「是糖。」
老者:「是酒。」
阿宴垂頭:「想吃。」
老者:「……」
他讓僕從將酒罈端進來,打開紅布酒塞,濃郁沁鼻又霸道的酒香撲鼻而來,似乎連衣裳都要沾上那些氣味。老者微微詫然,以他對那個門生的瞭解,送來的酒不是寡淡無味就是氣味駁雜劣質,百姓花幾個子兒就能打二兩。
但這明顯是不可多得的美酒。
僅憑氣味就將他戒了多年的酒癮勾起。
老者看看阿宴,又看看酒罈。
兩相為難。
阿宴指著酒罈:「是糖。」
老者好笑:「你說是糖,那讓你嘗嘗。」
阿宴眼睛亮起:「好。」
說是嘗,也就用筷子沾了點。
阿宴張口嗷嗚,一口下去嘬了嘬,立即被辣得小臉皺成團,眼尾殷紅,狼狽吐著舌頭。
老者哈哈大笑。
「酒這種好東西,待你長大再喝。」
便宜門生送上門的好酒,老者也不客氣,直接斟滿,一口氣喝了兩碗。嘴裡還感慨:「你師兄這人,哪裡都好,唯獨心性不可。汲汲營營爬到這步,不知用手段弄下去多少人。本想提醒他小心你師兄,但人家視咱們師徒為洪水猛獸,死皮賴臉待著也不好……」
踩著什麼上去,那就別怪被什麼打下來。
阿宴看酒罈也像再看洪水猛獸。
聽到老師的話,迷茫。
老師的話他不是很明白。
老者:「喝完這些,咱們就走。」
「師兄?師兄?」
怎麼會有兩個師兄?
老者一臉習以為常。
「為師門生故吏多得是,雖說交情泛泛,可論起來哪個都是你師兄,孝城有兩個師兄不稀罕?只是沒想到啊沒想到……」
祈善與孝城郡守那點兒老黃曆舊仇,當年在小範圍鬧得挺大,老者也知道三分內情。當他進入孝城,下意識開啟文士之道,發現祈善就在附近,便知道便宜郡守門生要倒楣了。
老者道:「你那位姓祈的師兄,最喜謀定後動,他敢出現在仇家的地盤,便意味著他有足夠把握一擊必中,一雪前恥啊……」
阿宴表情茫然地聽著。
「離他們都遠點。」不知想起什麼往事,老者笑著喃喃,「君非善類,豈可交乎?」
阿宴:「啊?」
依舊一頭霧水。
與此同時,祈善與顧池也掰扯清楚了,氣氛不似先前那麼劍拔弩張,緊張中充斥著火藥味,反而有了幾分故友重逢的輕鬆愜意。
顧池見祈善接受良好,心下皺眉。
祈善似乎比他還會讀心:「你這會兒是不是在好奇,我為何不懼你的文士之道?」
顧池道:「有點。」
祈善:「因為見過更令人忌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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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6 01:17 PM
八十三:群架
顧池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品茗清茶,看著嫋嫋升起的薄霧,眸底似泛著點點碎光,看著隨和無害:「……能讓你祈元良都說一句‘忌憚’的文士之道,池倒是想會會。想必它的擁有者也不是什麼無名之輩?」
祈善回答:「的確不是無名之輩。」
「是誰?」
祈善:「滅你故國的人。」
顧池:「……」
半晌,他喃喃:「原來是他……橫掃西北諸國,的確跟‘無名之輩’四個字沾不上邊……不過,可他不是沒有文士之道嗎?」
文士之道不是每個文心文士都能有的。
它的獲得於文心品階,文士天賦都沒什麼關係,沒有規律,非人力能影響。有些天縱之才或許一生都找不到自己的文士之道,而有些資質平庸的,或許宿醉醒來就有文士之道了。
雖說有些文士會將文士之道瞞得死死,但也有一部分會選擇公開,增加自身籌碼。
祈善口中的那人,就曾親自承認沒文士之道,反正有沒有都不影響他的成就。
「沈小郎君有句俚語說得好——文人的嘴,騙人的鬼。」祈善內心翻起白眼,沒想到顧池會相信這說辭,一個能橫掃西北諸國,與各國文心謀士陣前交手,在無數次刺殺中全身而退的人怎麼可能沒文士之道,「我當著你的面說我沒文士之道,你會信?」
西北諸國為了生存是無所不用其極,從明面上的陣前對壘,到暗地裡的間諜謀殺,一直沒斷過。那人更是被重點關照的對象。
結果呢?
沒人成功過。
顧池答:「我自然不信。」
祈善:「所以,我也不信。」
顧池疑惑:「你如何知道他有?」
既然有心隱瞞,肯定是這個文士之道會惹來猜忌或者別的隱患。他回憶人脈情報,確信祈善跟那人就數面之緣,頂多掛個「門生和座主」的虛名關係,祈善上哪兒知道這種機密?
祈善端茶的手頓了頓,漠聲:「意外。」
「那他文士之道是什麼?」擔心祈善有所顧忌不肯說,顧池又道,「算算年紀,那位也該頤養天年了,不可能再出仕。聽說幾年前掛印辭官就沒了下落,你透露一二應該不妨事。」
祈善:「也沒什麼不能說,具體效果我也不清楚,但有一點能肯定——若他使用文士之道,不論敵友,靠近他周身多少距離,他必有感應。文士之道似乎還能分辨敵我……」
顧池嘴角狠狠一抽。
難怪那時的西北各國打不過,眼睜睜看著辛國壯大——合著己方部屬都被看得透透,戰場局勢慢人家好幾步,仗還沒開打就先輸一步——講真,要不是那老頭年紀太大,辛國其他人拖後腿,再給他十年時間,給辛國換個靠譜的國主,一統西北也不是夢想。
這個文士之道,說恐怖也不算恐怖。
但放在戰場這種地方的確令人頭疼。
顧池仰脖喝了一大口茶。
他道:「倒是可惜了。」
似可惜,更多的卻是羨慕。
看看人家的文士之道,再看看自己的,的確不能比。那人的文士之道,敵人畏懼勝過自己人畏懼,而他的文士之道,也就自己人畏懼。若是派遣去談判,或許會有奇效。
但於亂世而言,雞肋都不如。
祈善無所畏懼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讀心?
哼╭(╯^╰)╮
只要不跟顧池當自己人,還真不用怕。
思及此,祈善臉色稍稍和緩,甚至大度關心顧池的身體。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廝健康堪憂,一副早亡短壽的癆病相。多半跟他那個雞肋又被人忌憚的文士之道有關。
顧池淡漠道:「暫且還撐得住。」
自從文士之道出現到現在就沒片刻停過,每天生活在嘈雜的環境,被惡意包圍,連夜間都不得安生,因為各種稀奇古怪的夢境也會傳入他耳中。若非毅力驚人,怕是早瘋了。
付出的代價遠比收穫大。
祈善道:「我倒是有個辦法。」
顧池眼瞼微掀,眼神詢問什麼辦法。
祈善:「廢掉丹府。」
文士之道的運轉也依賴文心。
文心都沒了,文士之道自然也沒了。
關不了就強制性關機!
顧池:「……」
若不是教養阻攔他,他都想把沒喝完的茶水潑這廝臉上,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
顧池手中的茶水是沒潑出去,可樓下卻應景地傳來嘈雜聲與高亢的尖叫聲。
祈善心下咯噔,蹭得起身,一把推開長窗,將樓下長街發生的內容盡收眼中。顧池動作慢,起身笑道:「你這麼急作甚?也未必是你家那位沈郎……呃,還真是他在鬧事……」
祈善:「……」
倘若沈棠能聽到這話,鐵定大呼冤枉。
什麼叫她在鬧事?
分明是鬧事的主動找上她。
說來也是她晦氣。
「沈兄,來兩壇酒。」
熟悉的少年嗓音從頭頂傳來。
沈棠屈指勾起帽檐,看清攤位前的客人,歎道:「我怎麼上哪兒擺攤都能碰見你?」
翟樂鼻子別不是安裝了定位器吧?
「這說明咱們有緣啊。」翟樂給了一角碎銀,不客氣地拍開紅布酒塞,自來熟地坐在長凳一邊,仰脖就往嘴裡灌,咚咚咚下去大半壇,用袖子一抹嘴,笑道,「喝得真是痛快!」
沈棠直接翻了個白眼。
「你怎麼會在這裡?」
翟樂指了指郡府方向:「阿兄給郡府遞拜帖,但我不想看他們你來我往打機鋒,打算待在外面等阿兄忙完。沒想到就看到你在這裡出攤賣酒,可見咱們之間的緣分是極深的。」
翟樂笑道:「有空咱們出城狩獵去。」
沈棠:「就孝城外的情況?我看泥巴都被百姓啃完了,還狩獵呢,能狩到什麼東西?」
翟樂一聽感覺酒水沒了滋味。
「唉,沈兄這話也有道理。」
正在感傷,突然有一群面貌兇悍的成年壯漢氣勢洶洶地跑過來,目標正是沈棠二人方向,沒一會兒就將沈棠的小酒攤包了個結實。沈棠一臉霧水,翟樂卻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
沈棠起身抱拳:「幾位,你們這是?」
那壯漢指著翟樂問:「你認識的?」
沈棠道:「認識。」
為首的壯漢臉色一青。
揮手大喝道:「砸了這攤子!」
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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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飛來橫禍
「住手——你們砸我攤子作甚?」
沈棠挺身而出,制止這群大漢的暴行。
「滾開!」
現實又不是電視劇,人家也不會因為沈棠這個「勇敢」的舉動而停手,反而越發暴怒。
為首的壯漢覺得她礙事,準備伸出蒲扇大掌抓向她肩頭,再將人甩到一邊兒去,幸好沈棠閃得快。只是她的酒攤子倒了大黴,被人一腳踹翻,長凳擺著的酒罈應聲而碎。
翟樂拋出酒罈砸向抬腳的打手,怒道:「我的酒!你們這些人可真是暴殄天物。」
隨著酒水濺開,濃烈酒香撲鼻而來,沈棠還被澆了半張臉,熏得她頭昏腦漲。
她甩了甩頭,壓下那股不適。
掀了攤子,為首的壯漢大掌一揮。
「把這倆小白臉的腿全部打了!」
「好!」
應聲抄起木凳木棍。
商販早就在這群壯漢出現的時候收攤逃得遠遠,生怕自家攤子被波及,眼見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即將演變成流血暴力事件,膽小路人攤主抱頭尖叫。躲的躲,逃的逃。
一臉懵逼的沈棠:「……」
翟樂猶如一朵黑色的穿花蝴蝶上下飛躍,閃躲壯漢們的圍攻。時而騰身躍起、衣袂翩翩,時而足尖借力、舒展身姿,半空扭腰旋身看得路人目瞪口呆,忘我叫好。
跟泥鰍一樣滑不留手。
壯漢們連他的衣角都沒沾到,反而被翟樂抓住機會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沈棠:「……」
好傢伙!
你TM這是打架還是跳舞?
拿紗布擦屁股,非得給她漏這麼一手?
顧池:「……」
沈棠的吐槽很快被圍攻她的人打斷,畢竟她也是這夥壯漢打擊的目標。奈何這些是普通人,沈棠也沒搞清楚來龍去脈,不好對人下死手。
噁心暈眩的感覺還在不斷上湧。
閃躲起來也有些勉強。
但她很快想到法子。
「大哥們啊,你們看我,小女子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當壚賣酒賺點小錢補家用……」借牆上蹬,縱身一躍,歪身躲開迎面飛來的木塊,不忘說,「你們打錯人了!」
沈棠的嗓音清脆嘹亮還具有穿透性,再加上她扯著嗓子喊,保守估計半條街都聽到了。
二樓雅間看熱鬧的祈善:「???」
顧池竟撲哧笑出聲:「沈郎生得俊俏,男生女相,的確容易被普通百姓誤認為是女郎。只是,他被人圍攻卻不思脫困,反而假借女郎身份向這些人‘乞饒’,難免有些不好看。」
祈善臉色刷得一下黑了。
這是當著他的面黑沈小郎君?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祈善乜了一眼顧池,沉聲道,「在下倒不覺得這是‘乞饒’。若幼梨願意,只需執劍,三五息便能殺了所有人,但他有必要這麼做?底下哪個不是普通人?」
這明明是仁善之舉!
你懂什麼叫相貌優勢?
若能以相貌化解干戈,也不失為「兵不血刃」的一種。佯裝女郎怎麼了?這是父母賜予的長相和優勢,男生女相長得多俊!一個一臉病相,走上街都被嫌晦氣的癆病鬼懂什麼!
顧池嘴角微動:「在下聽到了。」
祈善哼道:「在下也知道你聽到了。」
顧池:「……」
所以說,讀心這種文士之道也就聽著恐怖。好比現在,被人在內心罵了,自己心裡清楚卻不能提出來。提出來,對方厚顏無恥一口承認,口頭上再罵一遍,他這不是討罵麼?
樓下長街。
翟樂也被她驚天發言嚇到。
「在下竟還不知沈兄好女裳?」
沈棠:「……」
好傢伙,一句「沈兄」出來,不僅打消壯漢們對沈棠性別的懷疑,還給她扣上女裝大佬的標籤。她冷冷盯著翟樂自帶裙撐的臀,很想給這地方來一腳,看他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擔心事情鬧大驚動郡府的人,引起關注,沈棠心一橫,抓過翟樂的衣領拽著躍上房頂。底下那一夥壯漢爬不上來,沒多會兒就被甩掉。剛一脫險,沈棠質問翟樂。
「你上哪兒惹的這幫人?」
翟樂天性樂觀好打抱不平,想到那夥壯漢抓不到人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只是——眼見沈棠臉色越來越陰沉,他有點慫,打了個笑嗝,默默止笑。
「在下這不是仗義行俠嘛。」
沈棠微紅著臉,語氣冷冰冰。
「你管這叫仗義行俠?」
翟樂訕訕道:「剛來孝城不久,看到這夥人欺負商販,向攤主收什麼‘出攤稅’,不給就強搶,甚至當著攤主的面調戲攤主女兒,還推搡上年紀的老人,在下就路見不平打了他們一頓,搶他們強征的錢還給攤主……誰知他們記性好,這都半月了還記得我呢。」
沈棠上下打量翟樂,點頭。
「擱我,我能記住你一月。」
她拳頭癢了。
這小子惹的禍事,結果被砸攤子的卻是自己。當壚賣酒,養家糊口,她容易嗎?
「因為在下俊朗帥氣?」
沈棠冷笑:「因為罕有人長得似你這般別出心裁。好看的千篇一律,貌醜的五花八門。」
翟樂自然不會認為自己真的醜,他對自己這張臉還是很有信心的,但也聽出沈棠話中的不滿和怨氣,在求生欲的推動下,他硬著頭皮表示自己會雙倍賠償沈棠酒攤子損失的錢,保證不讓她虧本,這才勉強讓人消火。
大概是呼吸穩了,沈棠臉上些許薄紅與肌膚完美融合,看不出絲毫異樣。以手指虛撐著眉心:「我問你,這些人除了徵收什麼‘出攤稅’,還有做出其他傷天害理的事情嗎?」
翟樂疑惑:「不瞭解,問這個作甚?」
沈棠往來時的方向走去,道:「打斷他們的腿!若有其他惡行,便將他們拖到孝城城外替天行道。就你這還叫仗義行俠呢?將他們揍一頓就完事兒?盡給商販攤主惹麻煩。」
翟樂:「不打一頓,那我該怎麼做?」
沈棠頓足,冷冷道:「你若沒本事讓他們洗心革面,不妨給他們個機會投胎做人!」
翟樂大驚:「!!!」
長街熱鬧散去,祈善也放下了窗。
一刻鐘不到,郡府方向駛出來一輛灰撲撲的馬車,但駕馬的卻是個身量矮小的男童。
他看著被酒水洇濕的地面怔愣了會兒,馬車內的老者問:「阿宴,發生何事了?」
阿宴搖搖頭:「沒有。」
馬車從長街路過,經過某一處酒樓,車內老者抬手掀開窗簾,瞥了一眼二樓雅間的窗戶。沒一會兒又將窗簾放下,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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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6 01:20 PM
八十五:你的珍寶呢(上)
「找到那倆小白臉了嗎?」
「頭兒,這裡沒有。」
「這裡也沒有。」
「東坊這邊也沒有……」
隨著小弟消息一一傳回,為首的壯漢臉色越發鐵青,最後只能憤恨捶打土牆來發洩內心無處撒的火氣。他往牆根吐了口又濃又稠的猩黃唾沫,惡狠狠道:「撤,下次再逮!」
小弟也附和著拍馬屁道:「就是就是,孝城可是咱們兄弟的地盤,他們一定逃不了!」
為首的壯漢臉色稍緩,他道:「兄弟們跑這一趟也辛苦了,咱今天請大家去喝酒。」
其他混混聽到這好消息,神色一喜。
商戶生意不景氣,他們這些靠壓榨商販謀生的混混也不怎麼好過,「出攤稅」都收不上來幾個。以前還能弄點下酒菜配著酒喝二兩,現在嘴巴淡出個鳥。有人請客,焉能不喜?
說起酒,有個機靈的抱來兩壇眼熟的圓肚酒罈,正是不久前沈棠被掀掉攤子上擺的酒。
為首壯漢:「沒有全砸了?」
小弟機靈道:「沒呢,趁亂抱了兩壇。」
哪怕是沿街叫賣的劣質米酒,也不是想喝酒能喝的,全砸了可惜。他想佔便宜,就在掀攤前偷偷抱了兩壇。現在拿出來,自然是為了討好頭兒,爭取多露臉,留下深刻印象。
以後有啥好處、啥好活,興許就能輪到他了,一躍成為頭兒帳下第二馬仔不是夢,
這群混混結伴去了常去的酒肆,途徑之處,商販避道,都怕他們盯上自己要「出攤稅」。
酒肆掌櫃大老遠就看到他們。
內心咒駡晦氣,這群十次裡頭有七次喝霸王酒的混混又來了,奈何自家生意又依仗他們保護,不得不端上喜悅諂媚的笑容迎上去。掐著嗓子道:「什麼風把大爺給刮來了?」
為首的壯漢一屁股坐下,擺手:「不用廢話,給咱兄弟端上好酒好菜,今兒個爺付錢。」
掌櫃一聽眼睛都亮了。
這些混混來喝酒的次數一多,他也摸出了規律——其他混混喜歡賒帳,賒帳賒著拖成壞賬,付錢次數不多,但他們的頭兒過來說「請客」,那肯定會付錢。付錢的時候還喜歡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拍桌子上,嗓門扯開喊「付帳」,聲音洪亮,保准整個酒肆的人都聽到。
掌櫃道:「好嘞,這就上酒。」
說是「好酒」,實際上就是度數極低、帶著些許酸澀的米酒,酒液液體渾濁,初入口微澀,帶著點酸甜滋味,但後調微苦。條件好一些的人家都不愛會喝這種酒。
壯漢喝了一口覺得寡淡。
這時想起他們掀攤砸的那些酒。
酒香濃郁霸道,光是聞聞便有些醉意,於是他拍開其中一壇的紅布酒塞,小嘗一口。
「好酒!」
砰——
幾乎是他拍案誇讚的同時,一張眼熟的面孔倒飛著從外摔進酒肆,在地上滾了數下,撞到桌角才停下。混混們聽到動靜,驚得看向門口。只見門口立著個纖瘦的少年,另有一名黑衣少年隨行,前者還維持著右手持劍拖行,左手微提下擺的動作,正要收回踹人的腳。
很顯然,踹人的正是提劍的少年。
見此,有個混混霍地站起身,指著沈棠道:「這人好女裳!頭兒,是他們沒錯了!」
「撲哧——」
隨行的翟樂險些沒噴笑出聲。
「好啊,你們還敢來找死!」
壯漢右手抓著一隻陶碗往桌上一砸,拿起碎片起身,其他混混有樣學樣,酒肆氣氛頃刻劍拔弩張起來。正常顧客小貓三兩隻,見此情形都識趣躲到角落,生怕自己被波及。
酒肆掌櫃見狀慌忙出來打圓場。
打架也要出去打,別在他的酒肆打!
但他還未開口,迎面砸來一枚足量的銀元寶,竟是那名黑衣少年丟的。翟樂道:「下去,要是把人誤傷了,別怪小爺沒提醒你……」
「是是是,小的這就走!」
掌櫃也是機靈人,抱著銀元寶跑出酒肆。
酒肆店內的桌椅酒水才多少錢?哪怕全砸光,拳頭大的銀元寶也夠賠了。最重要的是,這種一言不合就丟錢的,妥妥富家出身,不能惹。自個兒見好就收,不要壞人家興致。
為首的壯漢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
「就你們兩個?」
翟樂道:「準確來說,是沈兄一個。」
「對,送你們重新投胎做人,我一個就夠了。」沈棠提劍指著他們,淡聲道,「你們是一個個排著隊來呢,還是一起手把手同赴死?」
一眾混混以為自己在聽什麼好笑笑話。
一個打他們一群?
還想送他們去投胎做人?
為首的壯漢怒極反笑:「小小年紀也學那些遊俠做派!行!既然想找死,老子成全你!上,把他倆全部打死!打不死老子要你們死!」
雙手環胸在一側看戲的翟樂:「???」
閃身避開衝向他的混混,大叫:「為什麼啊?是沈兄要一人挑你們一群,打我作甚?」
還未抱怨完,沈棠手中長劍咚的一聲,幾乎擦著他的鼻子沒入身側的木柱,嚇得他猛然後仰,後空翻越開。而追打翟樂的混混差點兒沒剎住車,劍鋒離他的脖子僅剩半指之遙。
沈棠面無表情地屈指一勾。
長劍乖順回到她手心,正好橫檔劈開迎面砸來的木桌木凳木棍,混混因地制宜,從櫃檯後搬來酒罈當武器,砸向沈棠。翟樂大叫:「你們沒有武德啊!」
說罷也抄起一隻酒罈砸出去。
砰得一聲。
兩隻酒罈在空中相撞,應聲而碎,渾濁酒液潑灑一地,翟樂抄起最大的陶片,主動出擊。
靠著蠻力,踢腳揮拳。
打架方式跟這些混混一樣毫無章法。
沈棠:「……」
一邊打還一邊「指導」沈棠:「沈兄啊,你這樣提劍幹架的方式是錯誤的。對付這種混混就該拳拳到肉,肉貼著肉,拳頭打拳頭,那才是真男人、真漢子。」
說著陡然矮身,讓前後兩名準備夾擊的混混猝不及防下,自己人打了自己人。
他則順勢滾到一邊長腿橫掃。
跳到其中一人身上,碩大拳頭悶下去。
沈棠:「……」
一時間,酒肆發出劈裡啪啦的摔打聲,驚動半條街。
不止路過的街坊鄰里忍不住頓足,伸脖子看熱鬧,連剩下半條街以及隔壁街的百姓,聽到這群混混被人教訓,也跑過來看現場熱鬧。
隨著一個個混混被踢飛出來,百姓們鼓掌叫好,膽子大的還不斷湊近,希望能近距離一睹仗義遊俠的真正面容。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6 01:21 PM
八十六:你的珍寶呢(中)
沈棠單手掐著一名混混脖子,將人從酒肆拖了出來,丟垃圾一般隨手往混混堆丟。
「好!」
「大英雄!」
「英雄們做得好!」
話音落下。
圍觀人群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翟樂像是見慣了這個架勢,那雙含笑桃花眼幾乎要溢滿驕傲嘚瑟。他衝著鼓掌的人群抱拳,嘴裡笑盈盈地道:「鄉親們嚴重了,謝謝大家,謝謝。行俠仗義本是吾輩應該的……」
看著好似孔雀一般興奮開屏的黑衣少年,沈棠盯著他自帶裙撐的臀,盯了三秒。
最後,她順從心意上了腳。
翟樂也不是吃素的,好似身後長了一雙眼睛,靈活躲開的同時,雙手捂著險些遭殃的屁股,驚恐道:「沈兄,你背後偷襲在下作甚?」
沈棠遺憾地收回腳。
冷冷道:「正經事情還沒做呢。」
翟樂慢了一拍才想起何謂「正經事」,不由得道:「這種喜愛敲詐勒索的混混,在下見得多了。小惡是有,但要說什麼傷天害理的大惡,應該沒有。他們也怕手上沾人命……」
有罪但罪不至死。
沈棠嗤了一聲,問:「你盤問過了?」
翟樂道:「沒有,但是……」
「問都沒問,憑著經驗就妄下判斷?真真是內庭太監開大會,無稽之談!噤聲!」
翟樂被她堵死了話頭,只得閉麥。
沈棠一腳踩在混混頭子肩頭,一手提劍抵著他眉心威脅:「如實交代,不然殺了你!」
翟樂忍不住:「沈兄,仗義行俠……」
沈棠微掀著眼皮,冷淡看著翟樂。
「說人話!」
「仗義行俠不興屈打成招這套。」
沈棠不說話,自行體會看傻子的眼神。
二人對話,反倒堅定了這群混混對二人行事的定義——說白了就是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學著坊間話本中的遊俠,自詡正義,行俠仗義,打擊弱小,尋求刺激和成就感。
這反而是混混們最不怕的。
因為這種是紙老虎,幹不出多狠的事。
沈棠叱駡:「放屁!老子就要屈打成招!」
翟樂:「……」
看著狀態似曾相識的沈兄,不用靠近也能嗅到「他」身上傳來的濃郁酒香,翟樂心裡不由得打起傾盆暴雨般密集的小鼓——
莫不是沈兄私下偷偷喝酒了?
他顫巍巍問:「沈兄啊,你醉了?」
「沒有,老子千杯不醉。」
翟樂:「……」
好傢伙,九成把握是醉了。
但他完全想不起來沈兄是何時喝的酒,明明從砸攤子開始他倆都是一起行動的啊。
一想到那一夜狀態格外興奮、龍精虎猛的沈兄,翟樂一時也有些頭疼,擔心沈兄冷不丁發酒瘋,自己未必攔得住。於是他想了個點子:「沈兄,你不去找被竊的珍寶了?」
記得上回醉酒,沈兄就誤以為共叔武是偷竊珍寶的竊賊,一路精准追殺至城外。
這次若可行——
想必共叔武能扛得住吧?
應該……
誰知沈棠不按理出牌。
她道:「那名竊賊已經被吾拿下!」
翟樂嘴角抽了抽:「珍寶呢?」
沈棠咬牙,想起了什麼討人厭的事情:「竊賊可惡,不肯交出珍寶,不過無妨。小賊落在吾之手中,珍寶總有一日會物歸原主!」
翟樂:「……」
沈兄的醉酒的確是與眾不同。
沈棠一腳將試圖偷跑的混混踢回去,一腳便將人踢得一時半刻起不了身。長劍重新橫隔在為首的壯漢脖子上:「如實交代!」
他硬氣不肯說話。
沈棠決定給他點顏色看看。
一腳踩他膝蓋上,稍稍使勁兒,壯漢的臉色便鐵青數分,無法忍受般慘叫出聲。
沈棠挪開腳,壯漢抱著腿打滾。
其他混混看了臉都白了。
沈棠道:「本來就準備把你們腿全部打斷,既然不肯說,那我就直接走流程……」
說罷又準備踩斷一條腿。
「使不得使不得,不能對他動手啊。」
圍觀的吃瓜群眾中傳來一道聲音。
沈棠垂眸:「此人有特殊身份?」
她一問,一部分圍觀群眾倏地變臉。
有些欲言又止,有些嚇得悄悄溜走。
人群出來個白髮老頭。
他道:「此人叫‘蛇頭’的諢名,家中有個阿兄進山當了賊,還是個二把手,惹不得!」
老頭兒也是走街串巷的小販,靠著編草鞋的手藝勉強度日,擔心沈棠這兩個年輕人因為一時仗義而惹上大禍,這才站出來。
沈棠眉尾一挑:「謔,還真有點兒東西了。老人家,你別怕,這一夥混混,除了我先前說的事情,還有沒有其他惡行?」
老頭兒氣急:「你這娃,緣何不聽勸?」
「老丈莫怕,我可不是某些打一頓就不管的遊俠。這幾個混混若傷天害理,我送他們下地見閻王。若那個二把手是他們靠山,我就去把所謂二把手也削了售後服務品質業內領先,保證不給你們帶來任何後續煩惱。」
翟樂:「……」
他感覺自己被內涵了,在「某些」之列。
老頭兒見沈棠固執,還拋下這樣的大話,料定這個年輕後生要倒楣,自己阻攔不了,只能無奈歎了一聲,透露些許。希望沈棠二人聽了能知難而退,連夜逃出孝城。
原來,「蛇頭」仗著有當土匪的阿兄,也學著在孝城拉了幫混混,靠著欺壓滿城的商販賺個盆滿缽滿。此事上報郡府,郡府一開始派人把「蛇頭」抓走,但坐牢沒兩日又放了出來,聽聞是他的靠山使勁兒,上下賄賂。之後再有商販上報,輕則家破,重則人亡。
「蛇頭」主要業務是收「出攤稅」,但也有其他副業,例如逼良為娼,例如略賣人口,例如放印子錢,例如逼債把人打死……
商販敢怒不敢言。
乖乖交了「出攤稅」了事。
沈棠似笑非笑地看著翟樂。
「沒有傷天害理?」
翟樂:「……有的。」
「沒有沾手人命?」
翟樂:「……沾了。」
聽意思,那個匪窩有點兒料。
「經驗主義要不得啊,翟笑芳同學。」
翟樂窘迫地紅了整張臉,生硬地轉移話題:「沈兄,現在是清算在下的時候嗎?這些小人如此可惡,的確該殺,一個不留!」
沈棠:「對,拖到城外小樹林!」
「那個什麼匪窩,聽著也不好。」
沈棠點頭:「對,一起抄了它!」
說罷,動手將這些混混全部串一串,準備去城外善後,翟樂見狀,面露驚恐:「不……不,沈兄,不先回去找祈先生?實在不行,我去找我阿兄也行……就我們倆?」
他覺得不可。
儘管沈兄也是文心文士。
奈何沈兄他「不行」啊!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6 01:22 PM
八十七:你的珍寶呢(下)
沈棠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著翟樂。
翟樂被她盯得渾身不自然。
結巴道:「沈兄這般瞧著在下作甚?」
孰料沈棠「倒打一耙」,似笑非笑的眸子從他腳底打量到發頂,問:「翟笑芳,你是不是不行?」
黑衣少年白皙的臉頰騰得紅透了。
慢了半拍才氣急敗壞跳起來,怒道:「什麼不行?怎麼不行?如何不行?小爺哪裡都行!」
沈棠道:「你行?你行的話,怎麼走到哪裡都要帶著個人?在一旁給你加油鼓勁兒啊?」
黑衣少年被氣得脖頸都染上一層淺淺的緋紅,不由得咬牙:「走走走!你我二人足矣!」
心裡卻不由得打起了鼓。
希望那只是個普通的土匪窩。
一般規模的,他一人就能掃蕩乾淨,更何況還有個醉酒發瘋的沈兄,應該不會出問題。
沈棠手指擱在唇邊吹了聲口哨。
屈指呼道:「摩托,招來!」
三息過後,無事發生。
圍觀百姓不明所以,沈棠感到一絲絲尷尬,她壓低嗓子,低沉喚道:「風馳電掣,大運摩托!出來吧,我的珍寶摩托!」
與此同時——
後院馬廄,共叔武正光著膀子坐在木凳上,手拿木刷,給一匹馬身比他還高半個頭的黑色駿馬刷洗。這匹黑馬生得極俊,四蹄雪白而通體烏黑發亮,鬃毛與馬尾絲滑柔順。
它脾氣好,任由共叔武給自己洗澡,再將接近二十寸長的鬃毛編成漂亮花樣。
腳邊還放著一副雪白馬鎧。
共叔武看著戰馬,輕歎:「老夥……」
話未盡,一人一馬齊齊轉頭看向馬廄另一側,那裡有一匹比黑色大馬矮一些的雪白騾子。原先凝實的雪白騾子,此時卻以極快速度變得透明,直至消失。
共叔武疑惑不解。
「沈五郎作甚要將摩托喊走?」
當摩托憑空跑出來,圍觀百姓發出陣陣驚呼——他們聽說這世上有些人可以變出高頭大馬,但從未見過,眼下卻真實發生了!
驚呼的不止百姓,還有翟樂。
「沈兄,你不是文心文士?」
眾所周知,文心沒馬的。
只有武膽武者才能憑空化馬,武膽等級越高,化出的戰馬越優良,穿戴的馬鎧也越精良,防護越周密。雖說眼前這是一匹騾子,但除了外形,其他無一不跟戰馬等同。
哦,摩托它沒有馬鎧。
沈棠沒開口解釋,輕盈如飛鴻戲海,翻上摩托的背,雙腿夾緊肚子,喝道:「駕!」
摩托聽到指令應聲而動,被串在一起的混混掙脫不得,被拖著踉蹌前行,哀嚎不斷。
翟樂顧不得好奇,急忙催動武膽跟上。
「沈兄,你等等在下!」
著急之下,差點兒忘了言靈是哪句。
武膽言靈中,化馬而行的言靈有許多,每句都有特定目的——例如橫槍躍馬,顧名思義便是持槍披甲備戰,不管是馬鎧還是武者的鎧甲一次成型,消耗大;例如「信馬由韁」,則是消耗較少的化馬言靈,馬鎧盔甲皆無,僅有馬鐙馬鞍,適合單純短途慢行。
而——
「秣馬厲兵!」
則介於兩者之間。
馬兒養精蓄銳,武器磨刀待用,隨時戒備,一旦有敵情則迅速進入作戰狀態。
言靈落下,一匹赤紅白足,披掛戴甲的駿馬自遠處逆風而來,眨眼功夫便由虛轉實。
圍觀百姓又驚又奇,下意識給那匹馬讓了道,生怕被它衝撞。翟樂小跑兩步,足尖一點,抬手抓住戰馬韁繩,配合戰馬穩穩落在馬背,猛地加速朝沈棠遠去的方向追趕。
「沈兄,你我要不要賽一賽?」
翟樂胯下的戰馬,長得高壯,外貌俊朗,還有四條大長腿,加速爆發極強。不一會兒趕上沈棠,穩穩止住改為慢行。他向沈棠提出賽馬要求,卻被無情地拒絕:「不比。」
「為何不比?」
這樣小碎步跑著很不得勁兒。
而且,他太好奇沈兄這匹騾子了。
沈棠直言不諱:「你用一匹精良戰馬跟我家摩托一匹騾子比速度,多少有點兒厚顏。」
行軍打仗,戰馬是衝鋒陷陣的,而騾子就算能上戰場,也是用來馱軍資,誰會用騾子組建騎兵營?家裡有礦都經不起這麼燒。
翟樂低頭看著戰馬,道:「但是它想比。」
言靈化出的「活物」,活動所需能源都是製造者給予的,某種程度上也與製造者心意相通。翟樂明顯感覺出自家夥計躍躍欲試,想撒開腿跟身邊這匹雪白騾子比一比。
沈棠涼涼道:「讓它憋著。」
翟樂又問:「憋不住呢?」
沈棠扭頭看了眼狼狽不堪,被迫小跑跟上、氣喘吁吁的混混們,誠實地道:「誠然,我是想替天行道除掉這些‘惡’,但要是答應跟你賽馬,他們兩條腿怎麼跟得上咱們四條腿?待你家戰馬盡興,他們只剩一副骨架子了。」
翟樂只得打消念頭,心下暗暗感慨,沈兄醉酒醉得有特色,理智尚存有仁心,若不提前後反差,外人怕是看不出「他」其實還醉著。
「咱麼這麼大張旗鼓,若是被土匪窩的眼線知道了,提前有了準備,這可怎生是好?」
沈棠道:「怕甚?強攻!」
翟樂:「強攻?」
還不帶個文士壓陣???
沈棠面無表情道:「對頭!亂殺!」
翟樂:「……」
二人大張旗鼓、氣勢洶洶的架勢,城門守衛查都不敢查,直接放行。沈棠熟門熟路來到一片偏僻小樹林。翟樂下馬牽行,發現目的地躺著三具被動物分食,蚊蠅盤旋,蛆蟲亂生,連避體衣物都無的殘缺屍體,沒了胳膊沒了腿,勉強從屍骨判斷是兩男一女。
死因統一,被人大力捏斷頸骨而亡。
屍臭撲鼻而來,饒是翟樂也忍不住掩鼻,眉染輕愁:「不知是何人將他們殺害分屍,拋棄至此……唉,曝屍荒野,淪為豺狼鳥獸食物……這番景象著實觸目驚心……」
沈棠道:「哦,我殺的。」
翟樂:「……」
他臉上似乎寫著「沈兄你逗我」。
沈棠皺眉思索,將嚇破膽的混混丟一邊,繞著三具殘軀走了一圈,說道:「他們仨不幹人事,我就替天行道了。不過我沒把他們曝屍荒野,我挖坑埋了的,埋得還挺深,即便發大水都未必沖得出來,下葬時屍體也完整。但你看他們肢體的切口……像是……」
翟樂臉色刷得一白。
他道:「像是被人用鈍器砍的。」
沈棠不解歪頭:「難道是仇家幹的?」
翟樂搖搖頭,壓下直沖喉嚨的噁心。
幾個混混不知想到什麼,吐了出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6 01:23 PM
八十八:帶著?
沈棠問:「你們吐什麼?」
翟樂白著一張俊臉,低聲解釋:「怕是你埋屍的時候,附近有百姓看到了。所以,你前腳剛走,後腳過來將屍體挖出來,用砍柴鈍器砍下肉多的雙腿,切下股肉,拿回去……」
因為醉著,沈棠一時竟沒有想明白。
「這些拿回去作甚?」
翟樂一改往日輕鬆,連那雙時時含笑的桃花眼也黯然三分,眼尾掛愁,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烹煮、充饑……不然還能作甚?」
他直接挑明瞭,沈棠驀地睜圓了眼睛。
竟是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可、可那是……人、人怎麼能吃……」此時的沈棠看著手足無措又迷茫,她無意識地原地躊躇,口中輕聲喃喃,「人怎麼能……不能啊!那可是人、是同類,埋進地裡……」
祈善帶著沈棠一路來到孝城,為了少吃苦,多打探消息,前行路線不算偏僻,隔一兩天就能遇到村落城鎮。百姓生活是很艱難,只能說勉強湊合,守住最基本的底線而已。
沈棠知道有這種事情,但從未見過。
而翟樂不同。
翟樂和他堂兄翟歡自東南出發,二人仗著身手好、配合默契,哪裡都敢鑽一鑽,沿路端過幾個土匪窩,殺過好幾批窮凶極惡之徒,正如翟樂說的,仗義行俠、打抱不平。
惡徒好殺但肚子難填。
他與阿兄曾途徑一個村落,全村僅有三十六戶,多是老弱婦孺,青壯都被征去打仗了。
那天村裡有名老人壽終正寢,他與阿兄借住在其中一戶農家,夜幕低垂,聽到院外傳來交談聲。他好奇,透過窗隙往外看,見那瘦得皮包骨的村正,正挨家挨戶送碗肉湯。仗著視力好,也看到渾濁肉湯中飄著幾塊小而柴的肉、收下肉湯的農婦表情苦澀。
附近能吃的樹根都不多了。
翟樂初時也不知那是什麼湯,便好奇與阿兄一說,時至今日仍記得阿兄那時的表情,半張臉被燭火染得微紅,剩下半張臉隱在陰影處,影子隨著微弱的火苗時隱時現。
他甚至產生可怕錯覺——暗中蟄伏著滿身血腥的凶戾巨獸,它會以阿兄張口為令,跳出來將他蠶食殆盡,咀嚼成肉沫。
油燈「嗶啵」作響。
阿兄神情漠然地道:【活人永遠比死人重要,死人已經死了,但活人還得活著。】
翟樂仍是不解這話深意,直至離開村落的那天,又有一戶人家辦喪事。
翟樂騎馬離開,無意間扭頭,看到亡者親屬哭著將屍體埋入提前做好的墳。還未來得及封棺,村正帶著人過來交涉。因為距離太遠,他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但從他們激動到險些發成肢體衝突的交流來看,雙方都不愉快,最後那具屍體還是被搬了出來。
福至心靈。
那一瞬,阿兄的話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他才真正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
殺人都不眨一下眼的翟樂,那日險些摔下馬背,將昨日吃進肚的乾糧都吐了出來。
【阿、阿兄……】
【類似的事情,從未少過。】
翟樂:【可是……】
翟歡神情淡漠:【在你沒能力幫他們遠離饑餓前,永遠不要指摘他們的行為,也不要去干涉。除非——你有佛祖割肉喂鷹的犧牲勇氣,以身替之。笑芳,他們得活下去……】
翟歡聲音一如既往得溫柔,也讓翟樂聽到了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那是他自小奉為榜樣的堂兄都束手無策的絕望。
翟樂情緒低沉道:「我阿兄說這些人比誰都想活下去,但世道比誰都想他們死。傷害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屍體,那外人有什麼沒資格說他們殘忍、無人性?不能說……」
沈棠聞言,佇立原地,看著腳下三具嚴重腐爛、殘缺不全的屍體,怔愣許久回不過神。
半晌——
她道:「也是,管夷吾說‘倉稟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可這些百姓莫說‘倉稟實、衣食足’,他們五臟廟都是空的,一家幾口湊不齊一身體面衣裳,談什麼禮節榮辱?」
在這種情況下,用禮節、榮辱、倫理來評論他們的行為,豈不是最大的傲慢?
翟樂見沈棠表情有些不對勁,抬手推推她的胳膊,試圖將好似被魘住的沈棠搖醒。
沈棠深呼吸,擺手道:「我沒事。」
「沈兄,他們幾個如何處理?全部……」
翟樂看著那幾個瑟瑟發抖的混混,抬手伸出大拇指,在脖子處俐落虛劃一橫。
其中幾個混混看到這幕,隱隱猜到自己的下場,撲通一聲跪下來,腦袋磕地砰砰地響,聽得人腦殼都產生了幻疼。慌得兩股戰戰,眼淚鼻涕齊下:「英雄好漢饒命啊!」
也有不信邪的,例如為首的壯漢。
他不認為沈棠兩人有這膽子,明知他的靠山是土匪窩二當家還敢殺他,至於沈棠說的挑了土匪窩,也不認為二人能做得到。
土匪窩規模多大,他心裡清楚。
沈棠道:「我是想殺了的。」
翟樂揚手化出一柄刀,只待沈棠一聲令下,他就手起刀落將這些混混砍瓜切菜了。
沈棠又道:「不過全殺了也可惜。」
翟樂:「可惜?」
沈棠嗤笑:「活著還能幹點什麼,死了只能埋土裡沃土了。不過,讓這夥人活著我又覺得心裡很不舒服……笑芳,你打算怎麼處理?」
翟樂:「殺了唄,又不能帶著。」
今天得罪這夥混混的不止他們兩個,還有那個站出來的白髮老頭兒,那些看熱鬧的看客也勉強算進去。縱虎歸山,他們倆倒是無妨,但那些普通人可就遭了殃了。
沈棠道:「你說……帶著?怎麼帶著?」
翟樂卻有了其他理解。
驚詫:「沈兄,你打算收編他們?」
殺了隨處一埋,一了百了,成本近乎為零,但收編就不一樣了,那是個超級大麻煩。
沈棠:「……」
她啥時候這麼說了???
翟樂一臉為難:「不是在下故意戳沈兄痛處,只是一人就是一張口,這裡二三十號人,那就是二三十張嘴,每日開銷得多少?即便沈兄仁心收編了,他們願不願效忠?」
沈兄自己都窮得叮噹響。
窮到當壚賣酒啊!
拿什麼去收編、養這些混混?
沈棠腦子還是懵的。
不知道話題怎麼跳到收編混混的地步,她只是順著翟樂的話題好奇怎麼「帶著」而已。
「你,等等,容我再想想。」
還未想出個所以然,為首的壯漢已經冷笑著啐了一口唾沫,道:「想讓老子為小白臉賣命,做夢!待我阿兄知道,你們一個個啊——」
噗——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6 01:24 PM
八十九:土匪窩(上)
雪亮劍光閃過,人頭咕嚕落了地。
碗大傷口噴的血柱,濺出三四丈遠。
沈棠隨手甩掉劍身沾的血,冷眼看著失去頭顱而倒地的身軀。粘稠熾熱的血沾濕衣角,覆蓋整個右腳腳背。那一瞬的觸感似無數細小爬蟲在上面蠕動挪移,而她面不改色。
只見她眉眼冰冷,輕啟紅唇,淡漠地吐出:「要死話還這麼多,真當我不敢殺?」
翟樂:「……」
他知道沈兄行動力強,也知道沈兄果決,但沒想到沈兄出手這麼讓人猝不及防。
看著咕嚕滾到腳邊、眼皮仍在顫動、表情定格為驚愕的頭顱,翟樂唉了一聲,將那顆頭給踢回去。腦袋連同屍體一塊兒埋了吧,入土為安,落個全屍,算是最後的體面。
至於會不會被人挖出來——
這個他也不能保證。
他只管埋。
「沈兄,你下次要砍先打個招呼。」
沈棠道:「打什麼招呼?」
翟樂指著幾個被嚇破膽的混混:「給他們點心理準備。你沒聞到一點兒尿騷味?」
是的,膽小的已經被嚇尿了。
襠的位置明顯被液體泅濕。
沈棠:「……」
聞是聞到了,確實又臭又騷。
她提劍上前半步,混混們嚇得魂兒都要飛了,急忙趴地,磕頭咚咚咚作響,硬生生將泥地磕出個「凹」來。口中還忙不迭求饒,發誓一定會效忠沈棠,只求饒他們一命。
沈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譏誚來。
想必他們作威作福,欺辱商戶,逼人家家破人亡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下場。
沈棠視線在一眾混混掃過。
半晌也沒下第二劍。
就在一眾混混慶倖地以為自己即將安全的時候,沈棠又提劍殺了兩人,落下兩顆死不瞑目的頭顱。眾混混看清被殺之人的面孔,渾身戰慄——無他,死的都是前任老大的「心腹左右手」。
權威僅次於老大的馬仔。
更是那個土匪二當家派來的。
二人佯裝求饒,實則暗藏殺意,準備趁著沈棠放鬆警惕的時候突然發難——二當家讓他們保護好弟弟,結果弟弟被個陌生遊俠殺了,他們的下場橫豎都是死!
既然如此,不如死前拉個墊背。
翟樂倒是見怪不怪,淺笑撫掌,開口商業吹噓:「沈兄慧眼如炬,這種隱患留不得!」
沈棠:「……」
她只是先殺兩個最不順眼、隱患最大的,剩下的混混再一塊兒收拾,可沒說要留下他們的性命……不過,翟笑芳都這麼吹她了,沈棠要是一個不留,總覺得面子上過不去。
沈棠想了想收回了劍。
其他混混見狀,忙不迭磕頭表忠心。
沈棠臉色不愉:「你們挖坑將屍體埋了。」
眾混混面面相覷,但還是照做。
生怕自己動作晚了,那把劍就往自己的脖子招呼——剛才那三道噴湧而出的血柱,絕對能成為他們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只是沒有挖土工具,他們只能咬牙用自己的手挖去挖。挖了沒一會兒,十指烏黑,指尖生疼,但誰也不敢喊疼喊停。一側的翟樂瞧了,歎氣上前:「你們幾個讓一讓。」
這麼挖,手挖廢都挖不出一個坑。
沈棠抱著劍看他下一步動作。
眾混混讓開,卻見黑衣少年腰間墨色武膽光芒微綻,手中憑空化出一柄長刀。蓄力,凝聚武氣於刀身,氣勢節節拔高,墨色光芒越發濃烈,最後凝聚成近乎實質性的濃霧。
他喉間溢出一聲大喝,蓄足力氣的長刀衝著地面揮出一刀墨色刀芒。轟得巨響,腳下地面感覺到了明顯的輕顫。飛沙濺起,濃煙滾滾,氣浪卷著砂石泥土撲了一臉。
沈棠只能抬手以手臂遮面。
待煙霧散去,地面赫然出現一個大坑,莫說埋三具屍體,再加三具也綽綽有餘。
而翟樂連一點兒薄汗都沒冒。
衝著混混擺手:「屍體埋了。」
又一次看傻的混混們:「……」
他們現在莫說思考,兩條粗大腿都軟成了草,站也站不起來,忍不住懷疑人生——他們、他們之前為何會認為,認為這倆人是小白臉啊???
誰家小白臉能乾脆俐落連砍三人頭顱還面不改色的?用的還是那柄窄到秀氣的長劍,看看劊子手們拿來砍人腦袋的鬼頭刀,哪個不是刀背寬厚、刀身闊長,鋒利又輕便?
用這麼把切肉都費勁兒的劍去砍人腦袋,過程絲滑無比,沒遇見半點兒阻礙——由此可見,不止劍鋒鋒利,此人力道也相當可怖!
這位一言不合砸下大坑的黑衣少年就更可怕了,而他們還追殺了他不止一次……
有個混混忍不住摸脖子。
慶倖自己劫後餘生,福大命大!
坑挖完好了,埋屍就方便得多。
屍體扔進去,再將鬆軟的泥土埋回。
一刻鐘不到就搞定了。
整個過程,沈棠都抱著那把劍,立在原地閉眸沉思,乍一看還以為她站著睡著了。
「郎、郎君……埋、埋好了……」
混混選了個代表去回話。
坑埋好了,他們的心也暫時落地。
沈棠倏地睜開眸。
「土匪窩什麼方位?你們有誰知道?」
「俺俺俺俺——知道!」
有混混急著「表現立功」,格外活躍。
「行,就你了!」
沈棠挑眉,示意他帶路,其他混混跟上。
混混們此時也是心裡打鼓。
這是準備拉著他們上土匪窩啊。
生怕自個兒成了沈棠二人單挑土匪窩的炮灰,但又不敢不從。跟著去,晚點死,可是抗議不去,呵呵——他們前頭兒的屍體現在還是溫的——腦袋原地起飛,屍首分離。
眾人苦著一張臉,悔青腸子。
他們怎麼就招惹上兩個黑煞星?
沈棠翻身上馬,神色淡漠:「不用你們上場,上了也沒用,你們在一邊看著就行。只一點——誰敢逃,我一律當做土匪對待。駕!」
摩托像是知道即將要去哪裡,情緒興奮得不行,腳步都比往日歡快許多。
翟樂自然騎馬跟上。
四寶郡匪患嚴重,平日蝸居深山,起初膽子還小,靠著打家劫舍、剝削往來路過的商販為生。不過,隨著四寶郡各處自顧不暇,郡守沒有下決心清理,他們的膽子越發大了。
膽子大了,胃口也跟著大了。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6 01:25 PM
九十:土匪窩(中)
後院馬廄。
共叔武換了三回水才將愛馬洗刷乾淨,用柔軟的布巾擦拭水漬,重新披上那副漂亮精緻的馬鎧。他摸了摸愛馬的鬃毛,道:「先回去吧,回頭有時間喊你出來盡情跑一圈。」
小夥子溫順地蹭他掌心。
共叔武道:「斷不會食言的。」
愛馬依依不捨化為武氣鑽回虎符。
看著一地狼藉,共叔武想起龔府練武場、想起軍營,想起一年前的自己還能盡情殺敵,與老夥計一道衝鋒陷陣,如今只能隱姓埋名、頂著一張自己都陌生的面孔躲躲藏藏……
老夥計很不痛快,他更不痛快。
他一個下午都在拾掇自個兒戰馬,饒是體力強如共叔武也累出一身熱汗。心頭煩悶再加上粘著汗水,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見水缸還有一小盆乾淨清水,他隨手抓過一條布巾浸濕,擦拭光裸的上半身。
午後熱風一吹,不僅帶來說不出的涼意,也吹走了幾兩輕愁。起身披上衣衫,正低頭繫衣帶,耳尖聽到正院方向傳來兩道腳步聲,一道是祈元良的,另一道很陌生。
這人腳步比祈善還虛浮!不是耽於美色、虛耗元氣的草包,便是內外皆虛的藥罐子。
「元良兄住這裡?」
祈善不太客氣:「你這不是明知故問?」
他想翻白眼,若顧池若不知道,那封插著信紙的箭矢如何射進小院木柱?
顧池一點兒不尷尬。
不請自來與登門做客豈能一樣?
進院子,他第一眼注意到共叔武。
此時的共叔武由祈善幫忙偽裝,除了個頭不變,五官已經普通得丟進人海找不出。
共叔武:「祈先生回來了。」
祈善回禮:「共叔先生。」
共叔武視線落向顧池:「這位先生是……」
祈善笑道:「望潮是善之舊友,本家姓顧,名池。望潮,這位便是共叔武壯士。」
他給二人做了簡單引見。
共叔武和顧池互相行禮算是打過招呼。
顧池不知共叔武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共叔武是幾天前突然出現在祈善幾人身邊的,一個身手不俗的武膽武者。儘管相貌普通,但氣勢非凡,想來也不是什麼普通小人物。
祈善脫下木屐,幫顧池遞了一雙室內用的軟鞋,又道:「今兒院裡這麼安靜?」
共叔武回道:「沈五郎出去擺攤了。」
一人能弄出六七人的動靜,可不熱鬧?
祈善自然知道沈棠又跑出去當壚賣酒,還跟一群混混打了一場,只是——這個時辰還沒收攤回來,莫不是又惹上什麼事情了?
顧池詫異:「沈郎還未回來?」
共叔武:「未回,還喚走了摩托。」
「摩托?」
「沈五郎那匹騾子的名字。」
顧池敏銳抓住問題重點:「聽二位的意思,那摩托是言靈造物?沈郎將其栓在院中?」
同種言靈造物,同一時間有且只有一隻。
共叔武指了指馬廄的位置。
「栓那兒。」
顧池:「沈郎闊綽。」
當然,這個闊綽不是指沈棠有錢。
誰不知道沈郎一窮二白?
眾所周知,言靈造物很神奇,它們看似「活物」,實則是由被煉化的天地之氣凝聚而成。極少有人會像沈棠一樣讓這種言靈造物長時間存在於世。因為它們屬於「活物」,而非大餅、青梅、杜康酒這樣的「死物」,行動會產生消耗,而這些消耗都是由創造者支付的。
例如戰馬體型龐大,即使安靜不動也會消耗不小能量,更別說作戰狀態還需穿戴沉重馬鎧,馱著身穿甲胄的主人。饒是共叔武,作戰狀態下能讓戰馬維繫兩個時辰就是極限。
因此,顧池才調侃沈棠「闊綽」。
祈善拉開木門便看到不斷用貓爪扒拉門框的素商,心疼又抱歉地蹲身將它抱起,聽著一聲聲「喵嗚喵嗚」的叫聲,他忙道:「哎呦,素商餓壞了吧?是吾不好,來嘗嘗……」
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包小魚乾。
順便,給素商鏟個屎。
屋內撲面而來的臭味將顧池熏個夠嗆,偏生祈善就跟嗅覺離家出走一般,臉色不變:「皆說‘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在下倒覺得應該改為‘久居狸奴之窩,不聞其臭’。」
祈善懶得聽他抱怨。
忍不了臭,回他的月華樓去。
他盡職盡責幫素商鏟了屎,收拾了它玩鬧撕壞的東西,用叉竿開窗再點上香爐,異味很快便散乾淨了。此時,夕陽西斜,褚曜也忙碌回來,準備洗手給五郎準備哺食。
沈棠,還未回家。
褚曜和祈善臉色有些不妙。
五郎(沈小郎君)不盯著真不放心。
相較之下,共叔武倒是比較淡定。
他是見過沈棠那夜大殺四方,這種身手,即使真有人出事,大概率也是旁人出事。
「二位先生無須太擔心,沈五郎聰慧機靈,真遇見麻煩也能脫身,興許明兒一早他便回來了。」共叔武頓了頓,又道,「這個年紀的少年在外過夜,也實屬正常。」
別忘了,孝城最大的特色產業。
少年人嘛,好奇心總是比較旺盛。
祈善明白他的暗示,臉色不見好轉反而更黑——直覺告訴他,沈小郎君又去惹事了。
再一想下午那場與混混的衝突……
褚曜道:「出去打聽打聽。」
祈善點頭:「嗯。」
其實用不著特地打聽,那夥在孝城坊市作威作福的混混團體被兩個遊俠一鍋端的消息,早傳得沸沸揚揚。農舍老婦人出門買個菜就聽了七八個版本,祈善一聽就知道是沈棠。
祈善:「坊間可有說兩個遊俠去了哪兒?」
老婦人道:「據說是要將土匪窩也端了。」
祈善:「……」
褚曜:「……」
顧池:「……」
共叔武一拍大腿:「大丈夫,當如是!」
沈五郎實在對他胃口!
若非沈棠酒量不行,二人當浮一大白!
祈善/褚曜:「……」
這種時候添什麼亂!
雖然顧池想留下來看熱鬧,但也知道不是時候,一個不慎將祈善惹惱,自己客場作戰,危矣。於是不用主人發話,顧池主動提出告辭。
身後還能聽到祈善將後槽牙磨得嘎吱嘎吱響,一字一頓地道:「兩個人去端土匪窩?他沈幼梨何不直上雲霄與日比肩?」
褚曜意味深長:「是我等低估他了。」
這叫沒野心?
那有野心,該會如何鬧騰?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7 06:48 PM
九十一:土匪窩(下)
沈棠自然沒有上天,但她上山了。
上的哪座山?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為領路的混混帶到一半就帶不下去了,他們只知道這附近有土匪窩,大致方向還是前任頭兒醉酒得意之時透露的,具體怎麼走卻不知道。若人盡皆知,剿匪不就容易了?
沈棠也知其中曲折,沒刻意為難。
那名混混如蒙大赦般感激涕零,他還以為沈棠會誤會他故意帶錯路要殺他,脖子涼颼颼的,沒想到峰迴路轉撿回條小命。
「再過不久天就黑了,行動多有不便,我們得儘快找到土匪窩在哪裡。」
翟樂對此興致缺缺,不怎麼熱忱,他更關心另外的——沈兄這酒究竟醒了沒醒?
「笑芳可有辦法?」
被點名的翟樂笑了笑:「倘若還是白日,咱們人手充裕,搜山總能將他們搜出來。但目下僅有你我二人,對地形兩眼一抹黑,此法不可取。為今之計只能等……」
守株待兔,引蛇出洞。
沈棠倏地道:「可惜了……」
「為何沈郎突然發出此種感慨?」
「我在後悔,那個二把手弟弟埋屍埋的早了。應該不埋,應該讓這些人扛著,拎著他腦袋大搖大擺上山。土匪謹慎,肯定會派出眼線盯梢各處,消息不就傳回二把手耳中?」
不用沈棠特地去找,大魚自動上門。
還省了她找上門的功夫。
翟樂:「……」
沈兄看著斯斯文文,行事倒是狠辣果決。捫心自問,這的確是個速戰速決的辦法,就是太拉仇恨,還是不死不休那種。
沈棠無奈道:「先上山轉一圈。」
混混們不敢不聽,只得依言而行。
待眾人行至半山腰,金烏已落。唯一幸運的是天色不錯,天幕群星璀璨,玄兔皎潔明亮,又有沈棠二人在前引路,混混們不至於完全摸眼瞎,瞪大眼睛還是能摸著走路的。
沈棠百無聊賴摸出了幾個餅子。
「笑芳,吃不?」
翟樂還沒用過哺食,加之武者消耗大,容易餓,五臟廟早就有造反的苗頭了。沈棠遞來的大餅,無異於是「雪中送炭」。只是他少年心性,還道:「有餅無酒,可惜。」
沈棠沖他攤開手,招了招。
「酒囊拿來。」
此處雖無酒罈,但翟樂帶了酒囊。
今日的他似乎特地打扮過,雖然還是一襲黑衣,但衣裳所用布料精緻柔軟,衣緣還有低調華美的暗紋,連腰間那條粗布腰束換成一根黑色皮革材質,鑲嵌黃金白玉的蹀躞帶。
蹀躞帶上掛滿了琳琅滿目的小零碎,小刀、火石、裝著戥子夾剪的小木盒、香囊、錢袋、玉佩、墨色武膽虎符……以及兩個一看就是成套的精緻酒囊,正好拿來喝酒。
翟樂經她提醒,喜上眉梢。
二話不說摘下酒囊。
沈棠:「光你喝,我不喝?」
還是兩個人共用一個酒囊?
翟樂訝道:「你還喝酒?」
「我說了我千杯不醉。」
翟樂:「……」
一個不勝酒力的醉鬼再喝酒,究竟是會醉得更厲害,還是毫無變化?
他好奇了。
最後還是將第二個酒囊交出去。
沈棠將其灌滿丟還回去,自己則一仰脖,灌了整整一大口的蘭陵酒,餘光看到翟樂沒喝,還暗中小心翼翼盯著自己的臉,納悶道:「我臉上有東西?」
翟樂搖頭,心下稀罕得不行。沈兄剛才豪飲的架勢,說「千杯不醉」還真有幾分可信——前提是自己不知道這人本就是個醉鬼。
那幾個混混聽到輕微的咀嚼聲,本來就餓的他們更是虛軟得走不動道,五臟廟敲鑼打鼓地開始造反,只能努力吞咽唾沫試圖緩解饑餓。就在這時,有一片陰影從天而降。
那個混混下意識伸手去接。
柔軟的,圓圓的,帶著些許麥香。
居然是一個餅子!
不一會兒又有餅子從天而降,精准落入其他人手中。前方,那黑煞星冷笑了聲:「吃吧,別餓死。你們餓死,誰給老子幹活?」
混混們來不及思索沈棠哪裡來這麼多餅,也顧不上嘴乾,混合著唾沫將一張餅吃得乾乾淨淨。或許是用料足,平日吃兩張三張才飽的他們,這次一張就有明顯的飽腹感。
有個混混揉揉肚子。
真好,真要死了也不是餓死鬼了。
翟樂喝酒喝了個盡興,抬頭一瞧,隱約發現遠處有點點火光。他精神一震,拍了拍沈棠肩膀,提醒道:「沈兄沈兄,你看那裡有火,有人!」
難道是土匪?
沈棠表情一肅:「追,其他人跟上!」
翟樂左手在空中做了個抓握的手勢,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弓出現,嚴陣以待。
他們這邊動靜不小,那邊的人顯然也發現了他們的蹤跡,遠遠大喝道:「站住!」
沈棠抬手示意眾人停下。
喝道:「爾等何人?」
說著,手中長劍在手,一旁的翟樂冷著臉,四指抓弦,四支墨色尾羽箭矢若隱若現,大有那邊回應不對,他便放箭殺人的意思。
過了會兒,那邊有人同樣大喊:「我們是淩州林家的護衛,護送家眷南下投親。」
沈棠跟翟樂互相對視一眼。
居然不是土匪???
失望之餘,氣氛也沒先前那麼緊繃,翟樂收回箭矢,長弓負背。沈棠則將長劍掛在摩托背著的褡褳上,抱拳:「我們兄弟是孝城本地人士,下午帶家僕出來狩獵,不慎在山中迷路……」
翟樂眼神一言難盡。
這個理由,人家真會信嗎?
雙方互相報家門,自稱淩州林家護衛的中年男人上前交涉,見沈棠二人年少,穿著乾淨體面,翟樂更是低調凡爾賽,腰間那條蹀躞價值不菲,怎麼看都不似土匪,似鬆了口氣。
「二位小兄弟莫怪,在下聽說這一代土匪橫行,前不久又與一幫土匪惡戰,雖僥倖脫身但死了不少兄弟,這才不得不謹慎對待。」
中年男人歉然。
沈棠暗下觀察——男人面上有未乾涸的血跡,手臂紮著的紗布被鮮血滲透,身後或站或坐的護衛警惕盯著他們,且大多負傷在身,的確像是經歷過一場惡戰。
她對男人的警惕表示理解。
斯文有禮地扯謊:「我與阿兄在山中迷路,火種乾糧不慎遺失,正愁今夜該怎麼熬過去,壯士行行好,能不能借點火種和水糧?待明日下山,府上家丁尋來,必有重謝。」
翟樂面上傻笑著點頭符合。
內心卻是震驚(ΩДΩ)
阿兄,這是醉鬼該有的思維邏輯嗎?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7 07:02 PM
九十二:社交牛批症
中年男人並沒有一口應下。
他推說要與其他人商議。
沈棠仗著絕佳耳力聽到中年男人回去跟幾個同仁低頭說了兩句話。那些同仁也有相同的擔心,不過沈棠讓「家丁」都遠遠等著,隻身過來「借」火石和水糧,看著沒什麼威脅性。
最後的商議結果是幫這個忙。
中年男人點點頭,回身衝沈棠二人招了招手,朗聲招呼:「二位小兄弟過來吧。」
沈棠掛上一副不諳世事的天真笑顏,對著幾人抱拳道:「多謝各位壯士,你們真是幫了大忙。雖說現在還未入秋,但山上夜冷風大,我們兄弟穿得少,真擔心會凍病……」
中年男人聽了只覺得這倆嬌氣。
少年人陽氣旺盛,現在也不是寒冬臘月,只在野外待上一夜怎麼會輕易凍病?
心裡這麼想,但面上不顯,帶著翟樂去取火種和水囊乾糧——不久前與土匪的一場苦戰,害得他們丟了不少物資,因此這會兒能勻出來的乾糧水囊也不多,只有兩三人份。
中年男人一臉尷尬和為難,勉強道:「唉,只有這麼多了,還請小兄弟不要嫌棄。」
翟樂自然不會嫌棄。
他們這麼多傷患,還願意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伸出援助之手,已是極為難得了。
翟樂正想著怎麼拖延留下來,一扭頭,便看到沈棠坐在篝火堆旁與幾個受傷護衛有說有笑。沈兄那雙眼睛寫著純粹的崇拜、欣賞與好奇,讓人下意識將其年紀再往下降降。
沈兄年紀本就不大,十二歲還不到,這個年紀還未開始長個頭,滿臉的稚氣再配上過於天真單純的眸子,乍一看還以為未滿十歲。誰會對個黃口小兒有過多的戒備呢?
只會覺得童稚可愛罷了。
翟樂:「……」
他一直以為自己挺能說話了,連阿兄那樣的性格,有時都會忍不了他,讓他噤聲圖個清淨。直到遇見眼前的沈兄,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嘴巴不帶停歇,叭叭個沒完沒了。
翟樂過去的時候,沈棠衝他招呼。
「阿兄,快來坐下聽故事。」
翟樂恍惚一瞬——倘若不是記得自個兒與沈兄不是兄弟關係,相識也沒幾天,僅憑沈兄熱絡的態度、熟稔親近的口吻、黏糊糊的一句「阿兄」……他真懷疑自己有這麼大的弟弟!
阿兄跟他是真兄弟都沒這麼親熱過。
不過,作為善抓機會的人,他還是極其自然地順勢坐下,笑道:「什麼故事?」
無人注意的時候,中年男人臉色微僵。
「這位壯士跟我說他村裡有人雨夜深山遇狸奴妖,那還是只雄性狸奴妖!」沈棠一臉的好奇與嚮往,激動處還忍不住手舞足蹈,「為報恩,送恩人豪宅良田還以身相許……」
簡單來說就是個好吃懶做的農家子,家徒四壁,窮得吃土,靠砍柴為生,一日被大雨困在山上,偶然救下狸奴妖。狸奴妖為報恩,不僅給男人娶嬌妻,送豪宅、金銀珠寶,還以身相許給男人當妾,又因人妖殊途被迫分開,從此日日思君不見君的悲情故事。
故事內核又俗又假,但因為講故事的人說這是發生在同村人身上,口才俱佳,便具備了幾分可信度,再加上聽故事的孩子沒什麼見識,自然聽得津津有味、如癡如醉。
翟樂笑了笑——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多半是農家子刨了誰的墳,拿了墓主人隨葬發了財,又怕被盯上,於是自導自演弄了這麼一出「狸奴報恩」——面上仍配合沈兄表演。
沈棠纏著聽故事,時不時拍馬屁誇獎,即便是枯燥的故事,她也能一驚一乍,滿足說故事之人的成就感,馬屁吹得人熏熏然,那些傷患護衛感覺自個兒的傷口都沒那麼疼了。
哪裡還記得將人趕走?
類似的妖精鬼怪故事講了七八個,沈棠也適當配合他們的套話,將自己的「家底」抖了個精光,總結精髓就是幾個標籤——「錢多人傻」、「敗家子兒富二代」、「紈絝天真還好騙」。
沈棠也從他們無意間洩露的情報發現一些有意思的地方——他們的確是淩州林家護衛,估計這個林家還是富裕之家,因為戰亂舉家南下,準備投奔某個在當地有權勢的親戚。
何處有意思?
有意思在於,沈棠二人來了這麼久都沒有看到所謂的「家眷」,全是沾血負傷的護衛。
當然,這也可能是隊伍人員和隨行物品太多,主家親眷在別的地方,不跟這些護衛混一塊兒。可沈棠二人惹的動靜不小,主家不可能沒看到,出於禮貌也會過來見見。
結果也沒有。
沈棠仗著年紀和相貌優勢,嘰嘰喳喳跟這些護衛交談,聲量不算小,也沒有護衛或者伺候的丫鬟僕從來提醒小聲點……
雖有疑慮,但沈棠並未提出。
一來怕打草驚蛇,二來也擔心是自己誤會。
於是——
她心下轉了一轉,主動將話題引到那群土匪身上。眾人說起那群土匪,可有話說了,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
沈棠似乎被他們嚇得瑟瑟發抖。
用帶著哭腔的口吻,抱著「阿兄」手臂哭訴:「阿兄,匪徒這般可怕,我們不會倒楣碰上他們吧?阿兄,阿棠好想下山,早知如此還進山狩獵什麼啊,想阿爹阿娘了,嗚嗚……」
翟樂渾身一僵,表情僵硬石化。
不過這並不影響表演,外人看來就是他被土匪嚇到,也擔心晚上會丟了性命。
於是,他白著一張俊臉,努力放軟生硬的聲音,低聲下氣懇求護衛,讓他們兄弟在附近歇腳。他們加起來人數多,土匪看到了也會掂量一二。總好過分開被土匪一一擊破。
這個要求讓護衛們遲疑了一瞬。
但沈棠二人,特別是沈棠先前表現過於深入人心——兩個毛頭小子能掀起啥風浪?即便有詐也不懼!沈棠也的確討喜,便答應了。
得了允許,二人長舒一口氣。
因為天色已黑,沈棠困乏地打了個哈欠,尋了棵樹靠著,抱臂睡覺,翟樂離她不遠。
二人竟是一點防備也無。
護衛們見此,徹底相信他們無害,繼續守夜的守夜,聊天的聊天,卻不知看似睡著的沈棠,借著靠坐調整姿勢的小動作。
她方才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咚」聲。
似乎有什麼敲擊木板。
仔細一聽,還有衣料與木料摩擦的窸窣動靜。她眼皮微睜一條小縫兒,視線快速掃過那幾口被護衛保護著的大木箱。
聲音是其中一口木箱傳出的。
這裡面絕對裝了人!
果然有問題。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7 07:02 PM
九十三:分贓不均
月上中天,玄兔皎潔。
時而有夜梟啼鳴自遠處傳來。
篝火靜靜燃燒,時不時傳來一兩聲劈啪爆鳴聲。確信沈棠二人皆已熟睡,那名頗有地位的中年男人召集其他護衛圍著篝火,群策群力,商議下一步路該怎麼走——
「還能怎麼走?」有個脾氣躁的直接搶話,只見其眉眼狠厲地比劃了個殺人的手勢,「咱們都做到這一步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是啊,咱們不都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既然這個世道讓咱們活不下去了,倒不如直接占山為王,一塊兒落草得了……」說這話的人看著有些斯文,像是念過幾年書。
又有護衛說道:「有了這些寶貝,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何苦給人當閽犬、受鳥氣?」
七嘴八舌發表了想法。
有人希望一塊兒落草為寇,也有人希望能就地分贓,拿著自己那份錢財回去當富家翁。
沈棠探聽到的情報是真的。
他們的確是淩州林家的護衛。
不過,有些情報還是被刻意隱瞞了——例如南下投親,沿路危險,他們這一路已經折損好幾個兄弟,半路開始打退堂鼓。例如,他們看到一只只木箱內裝著的金銀珠寶、文玩古董——那是他們所有人幾輩子都賺不到的巨財!於是見財起意,準備謀財害命。
最重要的是,被他們護送的都是老弱婦孺,幾乎沒有自保能力,現在世道又亂,這些人在半道上出了意外不很正常?待真相大白,他們早就帶著金銀財寶遠走高飛了。
除了見財起意,他們還有其他理由。
例如主家為趕時間,犧牲的護衛屍體,一部分草草掩埋,連個墓碑都來不及弄,另一部分卻連墳都撈不著——因為被敵人追得緊,屍體只能丟下,或曝屍荒野、或屍骨無存。
給的撫恤銀子也是象徵性的。普通百姓覺得多,但跟林家這批錢財相比連冰山一角都不算!他們何苦為了這點錢把命賠上?倒不如反了,陣亡兄弟的親眷也能得到妥善安置。
謀劃了一陣,他們暗下達成一致。
原計劃是在孝城附近動手,誰知道跳出來一幫土匪打亂他們的計畫,混戰之中還有不少裝著金銀珠寶的箱子被土匪給劫走了。
脫困之後,他們清點人數,又折損二十多個兄弟,剩下的人還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這時,有個林家家眷發現他們的異常,還提了出來,他們心虛,也擔心東窗事發,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將人全殺了拋下山。
還未來得及修整,沈棠二人又來了。
「這樣吧……」中年男人看著篝火沉默許久,終於開腔,眾人都齊刷刷看向他,等待他拿主意,他道,「回頭清點一下一共多少,分成一百五十份。有人想走就拿走一份……」
說完,有人有不同意見了。
「憑啥一百五十份就只能拿走一份?俺們這裡就六十來個人了,應該分成六十來份!」
中年男人喝道:「死掉的兄弟就不分了?」
護衛道:「俺跟茅大、王三、趙四都是同鄉同村,他們那一份讓俺帶回去給嫂子弟妹總行吧?就這麼留下來,也不知道你們哪年哪月能回去趟,他們爹娘婆娘崽兒咋辦?」
中年男人臉色微沉:「你什麼意思?」
「俺沒啥意思。」
中年男人氣得梗著脖子。
「你覺得咱會貪他們的錢?」
「俺可沒這麼說。」
中年男人氣得額頭青筋直冒。
這時,其他幾個表示想拿了錢回去當富家翁的,也陸陸續續說了幾個已故兄弟名字,表示會將他們的撫恤銀帶回去給他們家人。其中固然有真心,但更多打著貪錢的主意。
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足有七八人。
中年男人咬死牙關不肯鬆口,只說這樣不放心,自己會將兄弟撫恤銀統一送回去。
有跟他不對付的護衛譏嘲了句:「漂亮話誰不會說?你摸自己良心說說,這話連你自己都不信,怎麼讓俺們相信?」
這時,又有護衛發出第三種聲音。
他們拼死拼活才弄來的錢,為啥要分給早早就死了的人?不應該分給活著的人?
這個聲音道出不少人的心聲,但他們還要臉,說出來顯得太不仗義,所以都憋著沒說。現在有人提出來,自然得到了一致附和。
中年男人臉色陰沉得能滴出墨汁。
閉眼睡覺的沈棠:「……」
哎呦喂,這就開始分贓不均啦?
閉眼睡覺的翟樂:「……」
不瞞說,他真快睡著了_(:з)∠)_
三種聲音意味著三撥人。
三撥人僵持不下,原先還算融洽的氣氛滿是凝重肅殺,充斥著火藥味。甚至有人暗中將手放在刀柄上,只待有人打破僵局,砍下第一刀!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咚!
聲音不響,但在此時卻顯得格外清晰。
沈棠一聽這動靜就暗道不好——大木箱裡的那位,什麼時候動不好,偏偏這個時候?
「什麼聲音?」
中年男人大喝一聲。
眾人將視線轉到沈棠二人身上。
逐漸升起出了殺意。
即便剛才的動靜不是他們弄出來的,這倆少年也留不得了,還有他們的家丁要全部幹掉,爭取不留下一點兒線索,免得惹禍上身。
中年男人面上閃過狠意。
低喝道:「殺了!」
誰知話音剛落下,他們還沒來得及下毒手,原先睡得好好的兩人竟同時睜開眼!
翟樂將水囊向上一拋,腳踩樹幹飛身躍起,左手化出墨色長弓,同時右手四指抓弦,一聲嗡鳴,箭矢精准穿過水囊。炸開的液體全數潑灑篝火,剩下的篝火也被他幾箭炸開。
周遭恢復黑暗,唯有清冷月光默默傾瀉。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眾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出現慌亂。
翟樂出手,沈棠豈有不跟的道理?
她右手虛空一抽,化出長劍,腳下踩著靈活步伐,身輕如燕,鵝絨飛絮。手中長劍劃破夜空,直襲敵人的喉嚨要害而去。毫無阻礙地劃破數個喉嚨,在他們還未反應過來前,脖頸已涼,噴湧而出的鮮血撒了大片衣襟。
中年男人最先反應過來。
又驚又駭,更多的還是滅頂憤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黃雀還未得意幾息,盯著黃雀屁股的彈弓出手了!想他謹慎多年,今日居然在兩個黃口小兒手中吃了大虧!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7 07:05 PM
九十四:見色忘友
混混們第無數次懊悔惹上沈棠二人。
同時也「無數+1次」慶倖沒有徹底得罪死,還僥倖撿回了小命。他們不知道沈棠他們想幹啥,聽到指令原地待著,他們不情不願也只能順從。幾十號人圍在一處,時不時抬手打個吸血的蚊子,或者發呆走神打發時間……
等了快一個多時辰,那位黑煞星也沒回來,反而跟那些來歷不明的護衛聊得開心,最後乾脆在他們那邊睡著。混混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敢動,直到有人按捺不住:「逃吧?」
黑煞星都不關注這邊了。
多好的逃跑機會!
「要是逃了被抓回來咋辦?」
「還能咋辦?逃了就死命逃,找個地兒躲起來,他們倆還能將俺們都抓出來?」混混覺得不太可能,待這陣風頭過去他們就安全了。
也有比較理智的提出一個現實問題。
「天這麼黑,俺們怎麼下山?」
看不清山路跌下山摔死還是比較痛快的死法,怕就怕碰到餓得眼睛發綠的野狼或者其他毒蟲猛獸,活生生看著自己被蠶食分屍。
眾混混:「……」
一聽這話,不少屁股準備離地的混混又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瞄著沈棠二人的方向,生怕自己想逃跑的動作被發現,丟了小命。
山間氣溫低,夜風冷,混混們顧不上彼此身上的異味,儘量湊近,互相汲取溫暖和安全感。其中不少人更是抱著膝蓋埋頭睡覺。
然後——
他們突然被分派出來守夜的混混搖醒。
「別睡了,都起來,出事兒了!」
「快醒醒,快醒醒!」
「醒來,出大事了!」
「出、出什麼大事了?」
被搖醒的混混一臉迷茫,當他們順著同伴手指所指方向看去,卻發現那邊一片漆黑,瞪大眼睛借著月色才能勉強看到一些黑乎乎的跳動影子。神經瞬間繃起:「狼來了?」
「狼個奶奶!」同伴沒好氣地道,「火啊,那邊的火突然沒了,你聽是不是還有……」
他們這才想起來那個方向是兩個黑煞星待的地方,他們不是跟那夥陌生商隊處得很好?有人眼力稍微好點,看到有什麼東西反射月光,黑乎乎的人影緊跟著噴血倒地。
過了幾息功夫又聽到令人膽寒的慘叫。
混混兩腿發軟,叫道:「定是土匪來了!」
難道是土匪窩的知道前任頭兒被人殺了,所以派人來替弟弟報仇?那會不會殺他們?
當即就有混混想不顧一切下山。
奈何他們的行動力沒有沈棠的聲音快,黑煞星手持一柄滴答滴答淋著血的劍,從黑暗中走出,恰逢這時遮蔽玄兔的陰雲也逐漸散去,月光皎潔照出她的身影,竟是半身的血!
「你們做什麼?」
黑煞星冷冷掃過他們。
準備逃跑的混混雙腿一軟普通跪地。
瑟縮著磕頭求饒。
沈棠甩手將劍上的血甩掉。
淡漠道:「跟上來。」
眾混混再不情願也只能跟上,有些互相攙扶,有些只能自力更生,連滾帶爬跟著。
林間夜風卷著血腥味撲了他們一臉。
待看清林間凶案現場,饒是混混們自詡天不怕地不怕,也被嚇得膝蓋發軟,當場跪地。
一具具屍體橫屍在地,致命傷口不是頸間的血口子,便是太陽穴或者眉心的血洞。這些人剛咽氣,屍體還新鮮熱乎,連剛流出的血都是溫熱的。泥土吸飽了血,被浸染得粘稠。
一腳踩下去,留下一道腳印形狀的「血」窪,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此處下了一場雨。
沈棠努了努嘴,道:「去,搬屍體。」
混混們正準備去做。
這時,翟樂左手提弓右手舉著火把,臉上仍掛著燦爛笑顏,奈何他臉上有未乾涸的熱血,看到這一幕的人只會覺得他可怕。
「全部搞定了,一個活口都不剩。」
這些護衛,除了那個中年男人是二等上造,其他都是堪堪摸到感知天地之氣的門檻,筋骨只比普通人強勁一些,欺負老弱婦孺不成問題,但面對沈兄和他就不夠看了。
翟樂起初還以為沈棠會留些活口——殺幾個殺雞儆猴,其他全部收編,誰知沈兄下手極快,招招斃命,根本不打算留他們。
翟樂初時不解,但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那些混混能震懾能收編,日後當個普通勞力壓榨,但這些護衛見財起意、殘殺主家,又習過武,勾結在一起,指不定要鬧出什麼事情。
還不如殺了,一了百了。
殊不知,混混們的臉都青了。
這倆黑煞星……
特麼才是土匪???
剛剛打入商隊中間就是為了找機會下手,殺人奪財?混混們越想越覺得猜測是對的。
沈棠喝道:「你們愣著作甚?去挖坑搬屍!」
混混們忙不迭:「……這這這、這就去——」
他們不敢看那些裝著金銀珠寶的箱子,埋頭幹活,翟樂好笑著點燃幾個火把遞給他們照明。沈棠則徑直走到先前發出動靜的大木箱子前,抬手揮劍,劈開上面的銅鎖。
抬腳將箱蓋踢開。
如此,箱內蜷縮的人便暴露在她視線內。
翟樂湊上前,顯然也知道木箱子藏了人,道:「這是林家家眷吧?居然還有活口……」
他口中的林家家眷,此時嚇得兩排牙齒上下打顫,抬起頭,露出那雙近乎絕望的眸子。
翟樂好奇湊近一點兒細看。
驚呼道:「哇,好俊俏的女郎……哎呦!」
話未說完就被人彈了後腦勺,疼得他雙手抱頭,哼哼抱怨:「沈兄這是作甚?」
沈棠用劍身敲了敲木箱子。
她道:「登徒子,離遠點。」
翟樂嘟囔:「我怎就成了登徒子?長得好看誇兩句都不行啦?咦,她怎麼不說話,莫不是在箱子裡憋傻,被那些護衛嚇傻?」
沈棠:「……」
也有可能是被他們倆嚇傻。
沈棠蹲下來,視線與坐在木箱中的女郎平齊,道:「此處已經安全,你可以出來了。」
箱中美人的確是個美人坯子,看著也就八九歲的樣子,紮著雙環靈蛇髻,髮髻以串著珍珠的繩子捆綁固定,頭戴一頂歪斜的小巧黃金髮冠。她生了一張討喜富貴的鵝蛋臉,五官精緻可人,雙目圓滾有神。只是那點兒喜慶氣質被恐懼沖散,看著十分惹人憐愛。
翟樂雙手抱臂,撇嘴:「緣何我湊近就是登徒子,沈兄湊近噓寒問暖就沒事了?」
怕不是「見色忘友」!
沈棠那個不說話,反手一劍插向翟樂腳邊,他誇張地大跳倒退,那雙含情桃花眼寫滿了對損友的控訴,叫道:「好你個沈幼梨!」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7 07:19 PM
九十五:林下之風
「你、你們別過來——」
小丫頭嚇得回過神,雙手哆嗦抱著一枚並沒什麼威脅力的金簪衝著二人,大概她也意識到這點,簪頭一轉抵著自己下巴。金簪頂端做過打磨,深陷肌膚也只留下一點紅痕。
不管是拿來威脅人還是自盡都不好用。
沈棠:「我不過去,你出來。」
小丫頭慘白著臉搖頭:「不!」
盈滿恐懼的眸子倏忽滾下晶瑩淚珠。
她眨了眨眼,試圖讓佈滿淚水的視線重新清晰,結果淚珠滾落更加密集。那珠子從圓潤奶氣的臉頰滾到下巴,彙聚之後顆顆滴落。不得不承認,美人垂淚的確令人心軟。
翟樂站一旁嘲笑:「沈兄,你被嫌棄了。」
遭逢大難的女郎需要溫柔寬慰。
說話硬邦邦的,只會嚇到人。
沈棠歪頭想了想,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一把抓住小丫頭衣領將她從箱子拎出來。小丫頭倒是倔脾氣,儘管已經恐懼到極點也不放棄掙扎,手指哆嗦著抓緊那枚金簪。
翟樂笑道:「女郎好,在下與沈兄俱是好人。」
小丫頭忍著打顫的牙根!
她才不信這鬼話。
翟樂又問:「女郎姓林?」
小丫頭往後縮了縮,視線無意間掃過躺在地上的幾具屍體,本來就圓滾滾的眼睛因為震驚又張圓一圈。她甚至顧不得沈棠二人還在,抓著那枚金簪,幾乎是用踉蹌爬滾靠近。
直勾勾、死死盯著那具還溫熱軟乎的屍體。
本該純澈的眸子多了幾分名為「仇恨」的東西。顧不得血跡骯髒,徒手抹掉屍體臉上淤血,還用袖子擦拭便於辨認。確認無誤,倏地發狠將金簪插進屍體眼眶。
翟樂倒吸冷氣,抬手捂眼。
靠著那股火燒火燎般的強烈恨意,一連上百下,屍體倆眼窩都被金簪插成爛渣,眼球搗鼓成了血沫,她才力竭般向後一坐。
兩個在一旁等待搬屍體的混混:「……」
幾乎要跳起來擁抱彼此,瑟瑟發抖。
過了許久,小丫頭才回過神。
她死死咬住後槽牙,壓下內心無邊無際的恐懼,起身整理衣擺袖子,冷著那一張圓潤鵝蛋臉——明明一臉稚氣,卻故意擠出幾分成熟穩重——上前兩步,衝著沈棠叉手,深深道了個兩個萬福。
「多謝恩人為我林氏上下二十四人報仇。」
一側的翟樂挑了挑眉。
他撫掌笑道:「女郎好勇氣。」
小丫頭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越發慘白。
沈棠抬腳要踹翟樂。
「你沒事嚇人作甚?」
翟樂跳開:「哪有嚇唬?分明是誇讚。」
儘管不清楚內情,但也猜得出兩三分,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看著親人被家中護衛屠殺乾淨,拋屍深山,僥倖生還又遇一撥不知善惡的人,能做到這種程度實屬不易。
至少,勇氣可嘉。
沈棠將木箱蓋子踢回去,當做凳子。
「你是何方人士?先前發生了什麼?可還有其他親人?為什麼會恰好躲在木箱?」
翟樂提醒:「問得委婉點。」
沈棠一個眼刀甩過來,他有一瞬被阿兄翟歡瞪的錯覺,下意識選擇閉麥噤聲。
翟樂:「……」
不對啊,明明他才是「阿兄」!
見沈棠暫時沒惡意,小丫頭稍稍放鬆繃緊的神經,抓著那枚金簪,指甲幾乎要嵌入手心肉,強迫自己回答:「小女子姓林,祖籍淩州。與重慈、家慈、庶母、小叔、兄弟姊妹以及一干丫鬟婆子,南下投親。誰知路上家丁生出賊心,殺人奪財……」
加上她,一共二十五人。
「這麼多女眷在外行走,就一個男丁跟著?這可真是……」翟樂聞言皺眉,世道這麼亂,要防外敵也要防內賊,只派一個長輩「小叔」護送,外加不知年齡的「兄弟」,心太大。
小丫頭咬著下唇,低垂著頭,眼尾泛紅。
誰能想到用了七八年的護衛會突然反水?護衛首領還備受信任,對家主有過救命之恩。
「……因頑皮,與姊妹玩鬧,躲入木箱才逃過一劫。」
她經常與家中姊妹打鬧,偶爾會藏身木箱躲避尋找,長輩擔心,便將她那兩隻木箱開了暗孔,方便透氣。從木箱醒來,她還疑惑怎麼還人沒找到她。
用那個孔偷偷往外瞧,結果就看到家丁向她親人舉起屠刀,老弱婦孺連還手之力都沒有,連同受了重傷的小叔在內,全數罹難。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捂嘴,咽下哭聲。
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會被抓出來。
愈發絕望。
誰知峰迴路轉。
「其他人都已經……只有小女子一人活著……嗚嗚……」她擦掉眼淚,努力吸鼻子,免得鼻水淌下來,哭得鼻頭微紅。癟嘴試圖將情緒咽回去,結果越憋越酸澀,終於還是忍不住,眼淚全線崩潰,似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一顆掉,好不可憐。
沈棠垂眸思忖片刻。
「除了南下要投奔的那家親戚,你還有其他親眷能投靠嗎?最好近一些……」
小丫頭立在原地搖搖頭,神情迷茫,她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能依靠的都沒了。
翟樂歎道:「真可憐啊,要不也收了吧。」
沈棠想提劍給他戳幾個孔。
「收什麼收?她才多大?」
翟樂:「……???」
他猛地跳腳,聲音上揚七八度:「在下是說讓你將她收在身邊當個丫鬟使使,好歹也是條活路。日後若有機會再尋親啊,沈兄你都想到哪裡去了?你莫不是以為是那個‘收’吧?」
沈棠:「……」
她不由得捂臉。
好吧,是她思想不健康。
沈棠調整好情緒,輕咳緩解尷尬:「你也聽到了吧?你要不要先跟我回家?待時局穩定,再聯繫你其他家人或者南下尋親?你太小,一人在外活不下去的。」
小丫頭垂頭想了很久很久。
滿面淚水地用力點頭。
「多謝恩人。」
只是,仍欲言又止,似有為難。
沈棠猜到她想說什麼,道:「等天亮!大晚上的,摸黑找太危險,你就祈禱那些野獸沒有餓瘋了,或者留下具完整屍骨也行。」
這個時代八九歲的孩子都能當成大人看待了,親人慘死,也知收斂屍骨,入土為安。
「多謝恩人。」
小丫頭又深深地行了一禮,無比感激。
又道:「奴家小名阿囡。」
「沒取大名?」
小丫頭不言。
沈棠:「那我僭越取一個?喊小名不太方便。你姓林的話,不如取名為‘風’,林風。」
翟樂:「林風?這也太男兒氣了。」
沈棠翻白眼。
「你懂什麼叫‘林下之風’?」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8 09:20 PM
九十六:沈兄,真乃真君子也
翟樂道:「林下之風?那就更不合適了。」
沈棠好奇:「如何不合適?」
她覺得這名字挺好挺有寓意。
除了聽著不似個姑娘名兒,其他都行。
翟樂欲言又止。
如今世道,連一些王室都自身難保,典型的例如辛國王室,更別說普通人。
女郎親屬是什麼情況尚不可知。也許很快能聯繫上,人家也願意照拂故人遺孤,給她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若親戚沒良心,不啻於踏入另一個火坑。不過,更大可能是找不到。
畢竟,亂世之下,人命比草賤。
翟樂湊近沈棠低語,不讓小丫頭聽到:「女郎跟在沈兄身邊,不管她未來有什麼造化,目下肯定是丫鬟身份。‘林下之風’這個名字太大,在下是怕她扛不起來,薄命早夭。」
沈棠好笑道:「笑芳還迷信這個?」
翟樂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沈棠卻跟他唱反調:「我倒是不贊同笑芳這個看法。這般兇險必死的局面,她都能撿回一條命,可見是天不絕人。常言又說‘時過於期,否終則泰’,焉知往後不是一片坦途?」
翟樂見她堅持也不再潑冷水。
沈棠拍板釘釘:「行,以後就叫林風。」
小丫頭情緒已經穩定許多,深深一禮,低獸垂眸,輕聲道:「林風見過郎君。」
沈棠道:「至於字嘛,以後再取。」
此言一出,翟樂和林風都錯愕看著她。
「這麼看著我作甚?我哪裡說錯了嗎?」
林風小手絞緊了衣袖,抿唇不語。
翟樂無語:「及笄取字,女郎還年幼呢。」
沈棠:「二十而冠,你不也沒二十就有字?」
翟樂道:「這不一樣。」
這個世界男子能凝聚文心武膽,而作為其標誌之一,文心花押和武膽虎符會刻印主人的名諱以昭示身份。也不知道是誰先開的頭,認為早取字有助於文心武膽的凝練。
因此這兩百餘年,不管年紀多小,只要能感應到天地之氣,並且順利引導天地之氣進入經脈、開拓丹府,便可以取字。一般是父母師長賜字,也有特殊情況——自己取。
女子的字則不一樣。
如果十烏及笄還未許嫁,便是父母給取。如果及笄之前已經許嫁或者已經嫁人,一般是夫婿給取。沈兄肯定不是女郎的父母,由其取字,多少就有點不合適,不合乎禮儀。
如果沈兄對女郎有意,則另當別論。
翟樂覺得,他似乎看透了沈兄的用心。
嗯,還是險惡用心!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棠覺得脊背發涼。
這種直覺並未持續多久,混混們已經將屍體都搬到一片地方,眼睛不住往翟樂身上打轉,隱隱帶著幾分期盼——翟樂挖坑,不僅能節省時間,挖出的坑又深又大又寬敞。
翟樂一向樂於助人:「行,看我的。」
「挖坑不著急。」沈棠出手攔住他的動作,問混混,「屍體都搜過了?有用的、值錢的玩意兒都別落下,蚊子再小也是肉,不可浪費。」
沈·深諳勤儉持家之道·窮到擺攤賣酒·棠:「哪怕只是一小塊碎銀也是錢,不可放過。」
翟樂:「……」
混混們除了搬屍、搜屍,還得搬沈家那些木箱子。每一隻箱子都死沉死沉,有些散落在地上,有些則堆在馬車上。有些裝著金銀珠寶,有些裝著文玩古董,有些則是女眷個人的「行李箱」。沈棠舉著火把一一看過,林風手指絞著袖子,垂頭跟在她身後。
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七口。
算上土匪搶走的,說不定能有五十口。
從箱內裝的東西也看得出來,這林家多半是大富之家,家境富裕且有底蘊。若非沈棠二人鎮著,這些混混都能撲上來瘋搶。
沈棠吩咐林風:「你來收拾這些箱子。」
林風猛地抬頭看著沈棠,欲言又止。
翟樂替她說了:「這,不太妥當吧……」
按理說這些都是戰利品,但在不久之前還屬於人家女郎極其家人的,現在家人死光只剩她一個,沈兄又讓她去收拾這些東西……
不妥當,不妥當。
沈棠翻了個白眼:「有哪裡不妥當?大部分都是女眷用的東西,你讓這些臭男人去弄?做個人吧!好歹給人留個清白身後名。再說了,明日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屍體。若是找不到,她們的衣裳還能留著建衣冠塚。」
翟樂一怔,沒想到沈棠是這個考慮。
沈棠也不管林風驚愕表情,繼續道:「至於你的東西,你自己收著,也算有點傍身的。」
她又頓了頓,叮囑林風:「至於令堂她們的東西,你也挑揀一兩件留著當念想,日後也好睹物思人……你怎麼好好的,又要哭了?」
紅絲未退下又添晶瑩水霧,欲墜不墜。
她抹淚,發自內心感激:「多謝郎君。」
心虛的沈棠:「……」
拿了人家的錢還被唯一的倖存者數次感謝,臉皮再厚也有些掛不住,只得尷尬揉揉她的髮頂,不自然道:「莫說什麼‘謝’了,去吧。」
待林風轉過身去,沈棠一把捂住臉。
翟樂喟歎,讚美道:「沈兄乃真君子!」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羞慚,羞慚。
她改為雙手捂臉,悶聲道:「別說了。」
沒看到她尷尬得想摳出三室兩廳嗎?
翟樂:「???」
耗費小半個時辰,東西才算收拾好。
箱子重新整理裝入馬車,明日便能運下山,沈棠讓混混們整理「營地」,準備在這裡將就一晚上。因為天降橫財,沈棠也大方了不少,允許混混們吃那些護衛準備的乾糧。
讓人幹活,也得讓人吃飽不是?
至於年紀尚幼的林風……
林間蚊蟲多,沈棠讓她進車廂睡,特地叮囑:「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麼,待在車裡別亂跑。」
林風聞言,擔心地抬頭看她。
又越過她看看那些混混。
沈棠明白她的意思,解釋說:「不是這些混混,他們沒這膽子作妖,是土匪。這山裡有個土匪窩,之前應該就是他們搶劫的你們。難得路過個冤大頭,開張就能吃三年,怎會讓到嘴的肥鴨子飛了?他們對山形地勢熟悉,剛才又鬧出那麼大動靜,不可能沒發現。最遲下半夜,絕對會來偷襲。」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8 09:21 PM
九十七:落草為寇(上)
聽到土匪二字,林風明顯瑟縮了一下。輕咬下唇,眉尾染上化不開的愁,她猶豫:「可……土匪人多勢眾,且武者數量未知。郎君何必以身犯險?不如趁夜下山,明日再議?」
眼前的郎君實在太年輕。
看外貌,比自己大不了兩歲。
另一位倒是年長些,但仔細一看也是稚氣未脫,應是還未及冠的富家少年郎。
林風先前躲在箱子裡,暗孔視角有限,她能看到的畫面不多,但也知道護衛個個負傷,兩位郎君占了個「出其不意」的優勢。二人與那些兇神惡煞的土匪放一塊兒,好比兩隻兔子與一群流著涎水、兇神惡煞的凶犬,懸殊差距看得人想替他們捏一把汗。
沈棠沒直接否定,只問:「為何?」
林風垂著頭,說道:「我……奴家先前躲在箱中睡著,不知頭一回來了多少土匪,但林家護衛付出每人負傷的代價才能殺出包圍,可見那群土匪實力不俗。他們回去重整旗鼓,再來,必會帶足人手,興許還是傾巢而出。」
她生得稚氣可愛,說話卻有著這個年紀所沒有的穩重,條理清晰,倒也算言之有物。
沈棠笑說:「借你吉言。」
林風不解地眨眨眼:「借……奴家吉言?」
沈棠道:「對啊,希望他們真的傾巢而出,還省了我爬山搜山,挖出他們老巢的麻煩。」
林風越聽越驚愕,甚至忘了閉上嘴巴。
「可,郎君……」
「在絕對力量面前,強弱與人數無關。」
林風聞言也不再擔心,只是視線下意識落在沈棠腰間,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但掃了好幾圈也沒找到。沈棠好笑地拿起那枚文心花押,道:「你是在找這個?大晚上不太好找。」
沈棠的文心花押精緻小巧,透明澄澈,翟樂的武膽虎符則是一塊墨色虎頭玉璧,他今天還穿著一襲黑衣,再加上夜晚光線漆黑暗淡,哪怕雙眼裸視力5.0都很難找到它們。
林風頓時放下一半的心。
沈棠:「早些睡,過一兩個時辰還有得忙。」
忙什麼?
自然是忙清點土匪窩的戰利品啊。
真正實現——空手出門,暴富歸家。
林風乖順道:「是。」
車廂車簾放了下來,混混們埋好屍體隨便找了個地兒睡回籠覺。只有沈棠二人還在加夜班。
為了占得先機,二人都沒待在樹下,而是選擇上樹,藏身樹冠,借著高度優勢觀察敵情,必要時候還能先發制人。不過,翟樂這邊也有一個疑問:「他們要是下半夜不來呢?」
沈棠蹲坐在樹幹上,左手大餅,右手杜康酒,夜宵吃得津津有味,還不忘分享小夥伴。
「不來?不來我們明早殺上去!」
放鴿子讓她喂整晚蚊子,豈能原諒?
「蚊子怎麼不叮你?」
沈棠又拍死兩隻蚊子,回頭卻看到翟樂完全不受干擾,躲著是一動不動。
翟樂道:「叮啊,怎麼不叮。」
他可招蚊子喜歡了,每逢夏季都要被叮得滿身包,最後還是他阿兄告訴他,若將武膽習到武氣外放的程度,蚊子就奈何他不得。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箭法都沒練好的年紀,先學會了武氣外放,耗費兩年將其凝練成薄薄一層貼著周身肌膚,隔絕蚊蟲侵擾。
自此之後,冬暖夏涼,寒暑不侵,蚊子叮斷口器都吸不到他的血,阿兄果然不會騙他。
沈棠:「……」
淦!
氣抖冷!
又是武膽專屬。
可惡,歧視文心嗎?
文心文士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
沈棠面無表情,但離她兩棵樹的翟樂卻覺得脊背微寒,摩挲手臂才將激起的雞皮疙瘩壓下去。這一喂蚊子就喂了……啊不是,等了一個時辰,算算時間也快接近丑時。
樹下,混混們的鼾聲此起彼伏。
樹上,沈棠等得耐心耗盡,她冷著一張臉,慈母劍擦了好幾回,眼底是即將溢出的殺意。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響起,乍一聽像是夜風吹動草木發出的響聲,但仔細辨認卻能聽到些許怪異的呼吸聲。
翟樂眸光一淩,給沈棠打了個西北的手勢——這夥土匪是從這個方向慢慢靠攏過來的。
凝神了會兒,他又比了一個「百」。
意思是人數至少過百。有些腳步沉重,應該是普通人,但有些腳步較為輕盈,明顯是練過武的,甚至可能是凝聚武膽的武者。哪怕只是個末流公士,也非普通人能抵擋。
他們離此處還有些距離。
沈棠摩拳擦掌,低聲道:「不確定土匪手中有無弓箭,不能讓他們靠太近,不若主動出擊。」
雖然她不在意樹下那些混混的生死,但既然收編了他們,他們即便是死也該死得有點價值,而不是睡著大覺被人砍成肉醬。
翟樂笑道:「應該沒有弓箭。」
沈棠:「緣何這麼確定?」
翟樂道:「因為我們營地篝火都熄了。」
沈棠一點就透,點頭表示明白。
篝火熄滅,視線昏暗,敵人連他們在哪裡都找不到。若想用弓箭偷襲造成大傷亡,那得好幾百弓箭手齊射兩三輪,一波滅殘一半。不然就十來把弓箭,紮到人都要靠運氣。
土匪窩能拉出幾百弓箭手嗎?
顯然不可能。
人家一共才來了百多人。
箭矢屬於耗材,一把弓造價也不便宜,有這個錢搞弓箭,還不如多弄兩把大砍刀。
「以防萬一,需先下手為強!」翟樂左手化出長弓,右手四指抓弦,緩緩拉開弓弦,憑著耳朵判斷敵人大致位置,「留不留活口?」
沈棠道:「看他們自己運氣。」
這就是讓他掂量著看的意思?
翟樂了悟了。
土匪們怎麼也沒想到,暗中蟄伏的黑煞星已經磨刀霍霍,盯准了他們脆弱的脖頸。
一道道黑影正悄摸兒靠近。
倘若沈棠在這裡,便會發現他們之中居然有好幾張熟面孔——押解龔氏族人前往孝城的差役,為首的正是那名官差首領!
「確定這裡?」
「頭兒,確定。」
沒一會兒,前去探消息的回來回稟:「頭兒,聽聲音都睡了,睡得還挺死,個個打鼾。」
為首的聞言擰緊了眉峰。
睡得如此沒防備,守夜的都沒安排?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8 09:24 PM
九十八:落草為寇(中)
「……這非常不對勁。」首領道。
下屬便問:「頭兒,這有什麼不對勁的?」
首領聞言沒好氣地瞪了眼沒啥長進的下屬,道:「你脖子上那東西是擺著當擺設的?你們白日與他們交過手,啃了人家不少肉下來,他們大晚上被困山中無法下山,且不說咱們還會殺回來,即便不殺回來,野獸猛禽也夠喝一壺了。睡得這麼沉,你覺得正常?」
下屬一聽也是這個道理。
首領看了一眼沈棠營地方向,猜測道:「附近應該有埋伏,等著咱們上鉤送命呢。」
下屬遲疑:「那咱還動不動手啊?」
首領鼻尖溢出一聲哼笑,不屑地道:「來都來了,哪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埋伏才能叫埋伏,被人看穿的埋伏就是個笑話。你,帶著六名兄弟從這裡過去,你和你,帶十名兄弟從那裡上……老九和老馬帶人……剩下的人後方跟上!」
他沒選擇所有人衝進去,而是選擇分散包圍。按底下人傳回的消息來看,這夥商隊護衛只剩四五十號人,個個還都是掛了彩的傷患。這種情況下,只能抱團集中力量,利用地勢判斷偷襲方向,也就是在營地斜側面的山道,集中武力設下埋伏。
少部分人偽裝睡覺,鼾聲震天,借此降低敵人的警惕性,令其鬆懈,剩下的埋伏暗中,只待目標出現,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首領保險起見,選擇分散武力,派出多支隊伍分散進攻——只要有一路試出埋伏方位,便能合力圍殺,反將營地護衛包個餃子。
正常情況下,首領這法子是切實有效的,但架不住真實情況跟他以為的內容出入太大。營地的鼾聲是真的鼾聲,那些混混此起彼伏打了一個多時辰,唯一的埋伏——
沈棠和翟樂蹲在樹上喂蚊子。
哦,不對,只有沈棠喂蚊子。
埋伏他們的敵人,從頭至尾就倆人。
當然,首領分散進攻的法子還是給他們造成一定困擾。正在聽聲辨位的翟樂微擰眉峰,與沈棠低聲交流:「他們選擇分散行動了,這可不太好,咱們動作一定要快……」
土匪若能集中一處,射箭准度不夠也不至於落空,沈兄提著劍殺人也不用來回得跑。
這會兒四散分開,僅憑二人就想短時間拿下所有的土匪,難度高了不止一點點。
沈棠仰頭喝了一口杜康酒。
「莫慌。」說著用袖子抹去嘴角殘餘的酒液,笑道,「吾,十步殺一人!」
提劍,率先躍下樹冠,彙聚文氣於劍身,氣勢瞬間飆升至頂峰,用力一揮。無形透明的劍氣帶著刺耳爆音,從上至下轟向地面。
轟!
土地炸裂,數丈劍痕橫在土匪腳下。
灰塵激揚數丈高,那一瞬似陰雲遮天蔽月,蒙蔽所有月光。一道白影如流星般衝破塵霧,近乎實質化的殺意撲面而來。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首領心下大駭。
「是誰!」
他催動武膽,手中化出一柄十字長戟。
近一丈長的長戟槍尖衝著沈棠刺來,直襲面門要害,卻被看似薄如蟬翼的長劍輕鬆擋下。
槍尖與劍身相撞,磅礡巨力震得首領虎口發麻,這股力道也給他帶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直到沈棠在應付他的空隙還封喉幾個土匪小弟,劍身反射泠泠月光,他才猛地想起來,瞳孔隨之震顫。
「居然是你!」
「是我。」沈棠初時詫異,待看清那柄長戟,記憶如潮水般卷來,真真是冤家路窄,她冷嘲道,「來者既是客,不如將命留下!」
首領怒極反笑:「今日才是你的死期!」
「是嗎?你不妨瞪大了眼睛看看,現在誰才是劣勢的那一個!」又菜又喜歡嗶嗶放狠話,沈棠對這種人就一個態度——
往死了幹!
首領聞言,心下生寒。
此時,他才注意到高處有人放冷箭。
一次至少四支!
每一支箭矢都能精准命中目標,似乎黑夜並未影響此人發揮。有些精准洞穿眉心,一箭斃命。有些雖沒射到要害,但箭矢帶來的力道大得驚人,大半穿過人身,深深沒入泥地,限制目標行動。若有人拔箭,那下一箭瞄準的就是腦袋。
幾乎每一息都有人倒在冷箭之下。
首領心下又驚又駭。
暗中的棘手,明面上這個也麻煩。
他明明記得此子數月前還在他手下勉力支撐、僥倖撿回一條命,這次交手,自己卻奈何人家不得。後者明顯沒將他放在眼中,應付他進攻的同時,還有餘力收割其他土匪性命。
即便他將近一丈的長戟舞得槍影綿密、滴水不漏,或橫擊、或直刺,十八般本事都用了出來,沈棠依舊應對自如,槍尖甚至連人家衣角都沒沾到……
哪還有先前左支右絀、狼狽逃竄的影子?
僅憑一人一劍,再加上暗中的弓箭手,便將他們百餘號人攔在此處,寸步難行。
沈棠似乎看穿他的疑惑。
霍地欺身上前。首領手中長戟過長,回援根本來不及,當機立斷棄長戟化短刃。
一瞬間,將丹府內的武氣壓榨到極限,彙聚刀身,近距離劈出一刀,這麼近的距離閃躲是來不及的——刀氣能輕輕鬆鬆將人從中劈成兩半!
但首領萬萬沒想到——
刀氣與突兀出現、交錯成繭的黑白文氣相撞,爆發出能將人吹飛數丈遠的恐怖氣浪。沈棠毫髮無損,而他倒飛滾地,天旋地轉滾了數圈才停下來,此時胸腔氣血激蕩,又是一口血溢出嘴角。
沈棠笑了笑:「意外嗎?」
雖然她提劍就幹的作風挺像武膽武者,但她腰間的文心花押則默默昭示眾人——她是文士!
一個文士,怎麼不會【明哲保身】?
翟樂蹲在樹上,沒錯過亮了一瞬的文氣,委屈癟了癟嘴——他可沒忘記某位沈兄說的「不打輔助位」,合著沈兄會文心言靈啊。
沈棠看著站都站不起來的首領,正準備提劍上去補一劍,收了這個人頭,誰知首領突然抬手,含著口中的血大喊道:「停,是我敗了!」
大勢已去,他帶來百餘人,死了三十多號,傷了三十多號。剩下幾十號負責殿後策應的,都被這一幕殺破膽,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往反方向逃跑。
勝負毫無懸念。
沈棠心下冷哼。
他說停就停,自己不要面子嗎?
沈棠緊了緊劍柄。
這時,不遠處接二連三傳來一聲聲密集慘叫。
沈棠與那名首領俱是一驚。
那個方向?
出事慘叫的,莫不是那幾十號逃兵?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8 09:29 PM
九十九:落草為寇(下)
還不待首領思索出個所以然,逃兵跟下餃子一樣從天而降。砰砰砰幾聲,一個個跟人肉沙包般摔在沈棠腳邊不遠處,口中哀嚎不斷。輕則鼻青臉腫,重則骨折腦震盪。
竟都是被人丟過來的!
少數幾個沒有遭到毒手,勉強還能站著。他們活像是看到什麼恐怖東西,被逼著一步步向後倒退。那股強大而純粹的霸氣將他們壓制得毫無戰意,唯餘兩股戰戰、抖如篩糠。
首領面色刷得慘白,試圖屈肘撐地起身,奈何渾身哪裡都疼,數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怎麼了?」
翟樂自樹冠躍下,來到沈棠身邊。
沈棠挑眉道:「這晚上真不平靜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翟樂聞言將視線落向黑暗處。
鐺,鐺,鐺。
翟樂一掃輕鬆,上揚的唇角逐漸沒了弧度,那雙桃花眼也罕見地流露出凝重之色。
隨著那人靠近,耳邊聲響越發清晰。這聲音他一點兒不陌生,分明是甲胄鱗甲關節碰撞特有的動靜。來人腳步沉穩有力,節奏輕緩悠閒。看似隨意,實則每步都在積蓄氣勢,節節拔高。他有預感,倘若來人氣勢蓄足,哪怕自己處於最佳狀態也擋不住!
絕對是個勁敵!
翟樂斜側上前一步,正好擋下沈棠半個身,壓低聲:「來人危險,倘若待會兒起了衝突,還麻煩沈兄委屈一二,文心輔助於我。」
沈棠聽後,臉色有一瞬古怪。
「恐怕……不用了。」
翟樂正要問為什麼,一道逼近兩米的魁梧身影逐漸自黑暗走來,那人頭戴黑色虎頭兜鍪,頭頂一束紅纓,所穿鎧甲皆以黑色「山」字甲片串聯而成,美觀不失霸氣。披膊護肩,雙腕戴虎頭紋護臂,胸背甲覆蓋整個上身,甲裙長至小腿,腰間正面戴著威風凜凜的虎頭護腰,腳踩黑色皂靴,活像個戰場下來的將軍。
她湊近翟樂耳邊道:「是那竊賊!」
翟樂:「……」
好傢伙,果然是共叔武先生。
來人可不就是他嗎?
不止是共叔武,他身後還跟著兩個臉色比墨汁白不了多少的文士,一個祈元良、一個褚無晦。一個臉色比一個黑,幾乎要跟夜色融為一體。雙方碰面,共叔武便放心地舒了口氣,甲胄化為黑色武氣回歸腰間武膽虎符。
沒了那身四五十斤的甲胄,共叔武腳步都輕快不少,上前道:「可算找到你們了。」
翟樂苦笑:「共叔先生,對付幾個土匪,用不著穿上武鎧吧?你剛才可真是把我嚇到了,差點兒也準備套上武鎧跟你打一場。」
他走的就是靈便路線,跟同等級武膽武者相比,他的耐力和力氣並不是很充足,連武鎧也相對輕便,宜速戰速決,忌久戰戀戰。
若真碰上個勁敵,還是那種慢熱蓄力的,不先下手為強,等著人家正面將自己劈死嗎?
共叔武只道:「謹慎為上。」
畢竟兩位文士先生也跟著來了。
說起那兩位先生……
共叔武跟翟樂齊刷刷看向沈棠。
沈小郎君正一手提劍,一手叉腰,下巴微揚,眉宇間滿是理直氣壯。面對兩位先生無聲詢問,她也毫不示弱,不覺得自己夜不歸宿還跑山上跟人打打殺殺有哪裡不對。
既能替天行道,懲奸除惡,懲惡揚善,還能劫富濟貧——不用懷疑,這個「貧」就是她自己——一箭雙雕的妙事,傻瓜才放著不幹呢。
她也不是一個人「創業」。
不是還帶了個翟樂麼?
若祈善因此生氣……
沈棠歎氣,用寬慰小孩兒的口吻說。
「下次我一定帶你來,好叭?」
她深刻反省自己,真誠而認真。
祈善:「……」
擔心一整夜的人完整待在自己跟前,他本該開心的,但看到沈小郎君這模樣,他又覺得自己腸胃有點兒疼,火氣到處亂竄。
這時,翟樂跳出來解釋。
「祈先生,沈兄他喝醉了。」
祈善一聽這話,再看沈棠不同於平時的神態,眼角狠狠抽了抽,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怪異好幾個度,怪叫道,「你說他又喝酒了?」
翟樂:「一開始的酒不知道沈兄在哪裡喝的,但上了山之後,至少喝了三斤……」
祈善:「……」
褚曜輕咳,拍拍他肩膀寬慰。
「罷了罷了,五郎安全無恙就好。」
祈善做了數個深呼吸才勉強壓下亂竄的火氣,暗暗告訴自己不要跟醉鬼爭論。至於他們仨為了此事奔波,翻遍幾個山頭,摸黑找一整晚,待沈小郎君酒醒,再慢慢清算。
共叔武發現不遠處的林間有動靜,濃眉微擰,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卻見林間走出來個年幼矮小的女孩兒,形容憔悴。翟樂也注意到她,喊了一聲:「林小娘子,你醒了?」
林風聽到翟樂聲音才放心上前。
眾人視線都聚攏在她身上。
林風年幼卻並未怯場,行了一禮,起身行至沈棠身側才回答:「聽到動靜便醒了。」
其實她一整晚都沒睡,也睡不著。
聽著外邊的打鬥聲,嚇得瑟瑟發抖,腦海中不斷浮現不久前家人被護衛屠殺的場景。
可動靜並未持續多久又歸於平靜。
她放心不下,偷摸過來看情況。
祈善問:「這位是?」
沈棠:「她是林風。」
「林風?」
「嗯,她以後跟著我。」
跟著?
祈善用古怪眼神暗暗打量沈棠。
翟樂補充:「祈先生,林小娘子前不久遭逢大難,親眷中了賊人毒手,如今孑然一身,沈兄憐惜她遭遇,才準備將她帶在身邊照顧。沈兄是一片好心,並無他意。」
祈善:「……」
不說還好,一說他也忍不住想歪。
沈棠直接吐槽他:「翟笑芳,你剛才這話茶味好濃啊。你倒是說說,我有什麼‘他意’?」
翟樂:「……」
雖然不懂「茶味好濃」是什麼意思,但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不是啥好詞兒。
翟樂在求生直覺下選擇轉移話題。
「這些土匪怎麼處置?」
沈棠道:「命大,能活下來就收編了,若是熬不住死了,屍體就地埋掉,還能沃土。」
褚曜敏銳捕捉到一個詞兒。
「收編?」
沈棠有點兒小驕傲地仰頭。
「我現在也有幾十號小弟了。」
褚曜彎了彎眸子,誇讚:「五郎英勇。」
祈善:「……」
白眼翻上天靈蓋。
這時,他注意到那位受傷的土匪首領。
靠著過目不忘的能力,輕而易舉認出他的身份,略一挑眉:「這位不是押送龔氏的官差嗎?大小也是個官,怎麼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聽到「龔氏」二字,共叔武脊背一僵。
銳利眼神幾乎要射穿此人。
作者:
Salicaceae
時間:
2022-1-18 09:46 PM
一百:有心為之
土匪首領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焦點。
他看了一眼說話的祈善,隱約覺得這人面善。待他看到祈善身側的沈棠,才驀地想起來哪裡見過——這不就是那天從他手中保住「龔氏男嗣逃犯」的文心文士?
真真是冤家路窄。
土匪首領內心暗罵一聲,面無表情道:「正是在下。至於箇中緣由,實在是一言難盡。」
沈棠好奇:「什麼‘一言難盡的緣由’,能讓有著大好前途、吃著公家飯的人選擇落草?」
明擺著是想追根究底滿足好奇心。
被揭傷疤的土匪首領:「……」
沈棠不待他開口,抬手指著營地方向,說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去那裡再談。」
先前的動靜並不小,營地的混混睡得再死也都醒了,本以為要跟土匪血戰一番才能撿回小命,誰知他們睡意剛散去,戰鬥已經結束了。沈棠毫不客氣地指揮他們去幹活。
幹什麼活?
那些土匪的屍體不得埋了?
還剩一口氣的土匪小弟,不得統一看管?
最後那幾個沒受傷的俘虜,不得抓起來?
這些活兒,混混們不幹誰去幹?
祈善眼神變得越發微妙。
「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
沈棠:「新收編的混混馬仔!」
祈善:「……」
他是想著培養、催生沈棠的野心,推著沈小郎君走上他期許的那條路,但他也知道以小郎君的天真單純、年輕稚嫩,這事兒還有得磨。他都做好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了。
誰知就一天沒盯著,沈小郎君已經收編幾十號人,還都是年紀偏年輕的青壯年。
祈善疑惑,究竟是哪一步快進了?
「……沈小郎君怎麼突然想到收編這些人?」
沈棠誠實回答:「我本來沒想收編。收編有什麼用?養這些人得花錢,還不如殺了一了百了,乾脆俐落還省事兒。但是笑芳把我臺階拆了,我要是不收編感覺沒面子……」
祈善:「……???」
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湊成句子再從沈小郎君口中說出來,他怎麼就聽不懂了呢?
什麼拆臺階?
什麼沒面子?
祈善二次疑惑,究竟是哪一步快進了?
沈棠莫名地開始躍躍欲試:「元良要是覺得收編這些人不妥當,我可以送他們上黃泉路。」
殺了這些人,她就不用花錢養他們。
能省好大一筆開支。
開源節流,雙管齊下,很快就能脫貧。
祈善:「……」
他有些頭疼地掐著眉心,擺手阻止道:「不用不用,既然已經收編了,那就用著吧。」
祈善選擇放棄探究醉鬼的邏輯。
結果符合預期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沈棠看著不大情願地道:「哦。」
絲毫不知自己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的混混們,搶著將營地拾掇一番,重新點起篝火。林風爬上馬車,搬來幾張馬紮供沈棠幾人落座。沈棠讓她別忙活,坐下來烤餅吃。
有餅吃著,有酒喝著,還有仇人的落魄史聽著,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都能獲得愉悅。
提供「落魄史」素材的土匪首領不贊同。
奈何形勢比人強,不想配合也得配合。
土匪首領:「那日,我們將那批龔氏犯人全部押送到孝城,依次與接收女犯的教坊曜靈閣、接收男犯的孝城駐軍核對人數,確認無誤,準備暫歇兩日再回去覆命……」
說是暫歇,其實就是體驗孝城特色行業。
押送犯人這一路可把不少人憋壞了。
沉溺溫柔鄉,不可自拔。
磨磨蹭蹭又拖了兩日,剛出孝城,還未上官道,半路碰見幾個神色不正常的土匪。他們從幾個土匪身上搜到一封加急迷信,正是信函內容讓土匪首領決心落草為寇……
祈善皺眉:「密信寫著什麼?」
土匪首領攥緊了雙拳,面皮受情緒影響,不受控制地顫抖,額頭青筋若隱若現。
良久他才穩定情緒,吐出一口濁氣。
「說是有百姓不滿暴政,欲私下密謀造反,國主鄭喬聞言大怒,下令讓心腹鎮壓那些暴民。為平息鄭喬怒火,負責督辦此事的心腹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個……」
結果並未抓到什麼密謀造反的人。
但鄭喬並不相信,數次給心腹施壓。
這個心腹也是個狠人,為了交差,用十幾個村落百姓人頭充數。但紙包不住火,這事兒像一根導火索,再加上鄭喬那些羞辱辛國王室、舊臣、遺民的騷操作,徹底引爆!
原先只是謠傳造反,現在真有人造反。
這封密信是八百里加急傳遞給四寶郡郡守的,講明前因後果,讓其調兵,防備四寶郡境內可能發生的內亂。奈何,傳信的倒楣,被土匪幹掉了,而土匪又倒楣撞到他手中。
「因為這個,你就落草為寇?」反正各地又有作亂的苗頭,鄭喬國主的王位不太穩當,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落草為寇當山大王?
土匪首領道:「這只是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則是被屠殺的幾個村落,其中便有他的故鄉,他的家人都在那裡。與他同鄉的幾個差役也受不了這個結果,跟隨他一塊兒落草了,其他差役繼續返程。
「這麼巧合?」
祈善道:「是有心為之。」
褚曜閉眸思索,手指有節奏地點著膝蓋。
聽到祈善這句話,他也睜開眼附和:「被屠殺的幾個村落,全部散落在臨時行宮附近,謠言也是從這一帶傳出的,五郎不覺得有意思?以鄭喬多疑又暴戾的脾性,驟然知道此事,不管真假都會下達命調查,將一切不安定、威脅他的不利因素扼殺在萌芽狀態。負責督辦此事的鄭喬心腹,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以普通百姓人頭冒充軍功的事沒少幹……」
祈善繼續道:「若有人在那名心腹身側稍加暗示,屠殺村落,將他們指認為暴民,拿去跟鄭喬交差也不是不可能發生……鄭喬入主辛國後,一系列舉動本就激發民怨……」
火上澆油,事情自然會越鬧越大。
以此為契機,各地陸陸續續有勢力造反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此事唯一的巧合就是土匪首領家鄉也在那一帶。其他的細節,全都有推手暗中推動,攪亂整個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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